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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 徐家汇教堂蒙难记

徐家汇教堂蒙难记

徐家汇教堂蒙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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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汇教堂蒙难记

于吉星  民间影像  1周前


        1966年8月23日,这是“文革”中一个特别疯狂的日子。那天,一场声势浩大的“破 四旧”,把徐家汇天主堂变成了地狱。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我是上海师院(今上海师大)附中66届高中毕业生,住在师大校园内的家属宿舍里......
        记得那天早锻练刚开始,突然“叭”-“叭”-“叭”,一阵急促刺耳的喇叭声响彻校园,只见一辆大卡车直闯进来,停在教学大楼前,后面紧跟一辆小面包车。我马上跑过去看看,只见面包车上下来几个穿军服的北京红卫兵,其中一个剪短发的女红卫兵,对着已经聚集在那里的师院红卫兵说道,红卫兵的使命是“用革命的暴力手段砸烂旧世界,消灭阶级敌人,保卫红色政权”,徐家汇天主教堂是帝国主义留在上海的最大反革命阵营,所以必须砸烂,决不能手软......一听要砸徐家汇天主堂,我大吃一惊。看着师院红卫兵一个个上了车,我也紧随着跳上了车。
        上车后才知道,上海交通大学、上海师院的红卫兵已在昨天和徐家汇附近的上海交通电器厂、上无四厂等工厂的造反派商定,决定今天对徐家汇天主堂开刀。这是当天上海破“四旧”的重要行动,必须成功。当时交大、师院两校红卫兵大多去北京见毛主席了,留校的不多。因此,我这个高中毕业的逍遥派很容易混进车里,当一名无袖章的临时“红卫兵”。
        大卡车很快就开到了教堂正门前的大通道上......一群比我们早到的上海交通电器厂等单位的造反派迎接了红卫兵。远处还有几个像记者的拿着方框相机对着群众摄影。一位工人高呼:“向红卫兵小将致敬!”车上的红卫兵回应:“向工人阶级学习!”接着,大家一起高呼!“砸烂唯心的天主教堂!”“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现场响起一片鼓掌声。

        唯一没有呼口号鼓掌的是被赶出教堂的神职人员,他们有五十多人,有男有女,都畏畏缩缩站在教堂大门前,灰溜溜地不知所为。前面几个低头弯腰双目无神......
        红卫兵下车后,一个自称区政府造反派的首先介绍情况:这批神职人员是经过1951 、1953、1955、1958年四次对宗教界清洗后,最后留下的所谓爱国人士,他们断绝与梵蒂冈的联系,表面上拥护毛主席......今天要他们看看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刚刚到的师院红卫兵领头的插上说:“这说明这里阶级斗争形势非常非常严重,阶级敌人非常非常凶狠狡猾,今天一定要把这些毒蛇揪出来铲除掉!”


        接着,红卫兵把准备好的浆糊桶,大幅小幅的标语,大小红旗等搬到教堂中间紧闭的大门处。不一会,中间墙上贴出大标语:“彻底清除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罪行”,两扇大门上也贴出“不许宣扬唯心主义”等标语。贴完标语后,工人造反派把十米高的消防竹梯,搭在教堂中央正门上方的耶稣立雕像处......一个体格 强健的造反派工人,穿着红背心,手拿铁锤,通过消防竹梯爬到耶 稣圣像脚边,开始用铁锤猛敲耶稣圣像和铁十字架,下面所有人都 抬头望着这个红背心的动作。由于耶稣圣像筋骨结构太坚硬,没成功。接着又有两个工人,头戴藤帽手拿工具爬上竹梯,帮助红背心一起敲打。三人敲打了一段时间,终于把耶稣圣像扶握的铁十字架卸了下来。





        上面的工人在敲打时,下面的红卫兵也在忙碌着,他们按照工人测量的尺寸,用带来的大白铅画纸给圣像做了顶一米多高的帽子,写了“牛鬼蛇神”四个大字,套在耶稣圣像上。同时又在大门两边大 柱上帖起两幅对称的大标语:“砸烂天主教堂”,“打倒唯心主义”。
        一切准备就绪后,声讨神职人员的斗争会开始了。红卫兵给站在最前排的8人都戴上“牛鬼蛇神”的高帽子,并在胸前挂上写有 姓名的木牌,背后贴着写有职称的大白纸。我记得中间三人是核心 人物:“张家树主教”“李光明神父”“陆薇读天主教爱国 会主任”。他们虽然低头弯腰,但显得很平静,没有一丝畏惧和愤 怒,好像若无其事。身后是低头弯腰的教徒修女们。工人造反派、 红卫兵对他们轮流批判,同时反复呼叫革命口号。我站在人群后,右手拿着师院红卫兵发给我的小红旗(上书“毛主席万岁!万万 岁!!”),跟着大家一次又一次把红旗伸向天空......
        之后是两个半小时多的游街示众。为了加大对核心人物的人格侮辱,特别在他们反绑的双手上再系上一条草绳,由后面红卫兵 牵着。喊口号举大旗的走在两侧,我拿着小标语旗子,走在游行队伍中间,途经漕溪北路、衡山路、华山路、徐光启墓区等,沿路反复呼喊:“砸烂徐家汇天主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口号。口号声浪震撼周围大街小巷,不一会引来四面八方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把垃圾扔向戴着半米高帽子的“牛鬼蛇神”。更激进的,是冲上前踢上几脚,再吐上几口痰,还有更甚 者......当游街队伍刚过徐光启墓区时,一个四十出头、身强力壮的男人,冲进游行队伍里细看挂牌,当看到主教张家树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紧接着拳打脚踢,似路见仇人。要不是我和另外两个红卫兵强行把他拖开,张主教也许会被打死,因为他一下被打得跪地而倒,鼻子和嘴巴在流血,高帽子被抛,胸前的木牌被打成两半,一 半掉在地上,另一半还搭在脖子上。“凶手”窝着肿大的血手,说道:“要不是那块木牌,我早就结果了他......

中午时分,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增援的各中学红卫兵,各大小工厂的革 命组织,以及看热闹的群众已把天主堂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挥舞着自己组织的红旗标语,高呼革命口号,声浪此起彼伏,犹如千军万马杀到斗牛场,整个天 主教堂成了被困的红牛。
         “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远处高音大喇叭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曲。短短几小时,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 经过穿红背心的和另几个工人的猛敲猛击,四圣像已全被砸毁。正面的大耶稣 雕像已被巨幅毛主席标准像挡在后面,下方贴上了红色标语:“毛主席万岁! 万岁!!万万岁!!!”边上是高音大喇叭和插满了的红旗。整个天主堂墙上到处贴满标语,大字报层层叠叠,语气激励;最醒目的是:“热烈支持上海电动机器厂的革命建议砸毁十字架!”“热烈支持上海师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铲除天主堂!”......
        教堂前的广场上燃起了一个大火堆,造反派正在焚烧从教堂里搬出的圣品和文物,刚才被游斗的“牛鬼蛇神”们都跪在一旁。我用力挤过去看,刚才那8个戴高帽子的现在只留下6个了,他们成了比捡垃圾的还脏的人,身上除了垃圾还粘满痰液,一些新痰液正从高帽子边头发上流 到被打肿的脸上,混合了汗水发出呕心的臭味。我别扭地弯下腰细细观看,因为新增加的暴力所产生的恐惧,使他们的脸扭曲得无法认出,有的瞳孔已扩大,眼珠死巴巴地盯着地上,就像快要死的人,长时间肉体的摧残折磨已使他们快坚持不住了。
        有一人腿在流血,我本能地问是谁打的?马上有人搭话:“是个北京女红卫兵用皮带抽的。”“好人打坏人,活该。”“有一个人被打伤已经拖走了。”我问道:“是谁?”有人回答:“他的木牌写着‘李光明’,他把高帽子拿掉擦去粘满的痰液,被北京红卫兵发现,于是被戴上吐痰的痰盂, 他又拿掉,于是就被用那铜痰盂打晕了。”......突然,我看到跪着的神职人员中有一人躺倒在地上,快要死了,我马上过去看看,人群中马上又七嘴八舌起来: “他是装死”,“天主教是鸦片,谁叫他去吃的”。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修士竟是个盲人,虚弱的身体被折磨得快没有心跳了,我毫不费劲就把他抱起来,又禁不住对着围观的人群喝道: “他是瞎子!你们也是瞎子?”很快,人群中挤过来两个妇女帮助我照顾这修士。
        ......
        绕过一个翻倒的“告解亭”,我沿着墙进去。一些人头戴藤帽,正在用手持的长木棍、短铁杆捅向铜丝镶嵌成耶稣圣像的彩色玻璃窗......
        远处几个工人和一群红卫兵在争吵,工人说不要砸毁与宗教仪式无关的一般玻璃窗,但红卫兵说革命要彻底,决不要手软。于是,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教堂内所有玻璃都变成了碎片......
        还有一些人手持铁工具,砸毁大堂中央大祭台和两旁对称的近20个小祭台上的每件宗教物品......在这些人手里,没几分钟就成了一堆废料。能焚烧的就扔进广场上的火堆里,不能烧的就地砸毁,以前铺满漂亮花瓷砖与青砖 组合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新裂痕,上面撒满了无价之宝的残骸......
        一个捂着手的红卫兵小头目急匆匆从楼梯上下来,他因砸门锁伤了手而找纱布,他叫我快去楼上储藏室帮忙。我赶过去时看到一群工人造反派正在拆除管风琴......曾经闻名东南亚,也是徐家汇天主堂的镇馆之宝。我看到满地的铜螺丝,又听到拆除时发出的 “呜呜哇哇”声音......
        我在楼上找到那间储藏室,房间一半整齐地放满了一包包神品和一捆捆宗教书籍,上面都有日期,多是1955年、1958年从江苏、浙江、安徽等地上缴和没收来的。另一边整 齐放着大小不同的箱子,细看,每个箱子都有统一编号、标签和封贴,有外文或中文说明,箱子主人情况,并标明年月日,大多是1949年4月底5月初的......我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问我在干什么?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凶相红卫兵,他那双眼睛爆满了血丝,哎呀,是上海师院红卫兵的头儿。我马上拎起一个大箱子说道,这个特别重,就我一个人来拿吧。说着拎起箱子下楼, 没想到这箱子特别重,两个人拿也很吃力。我一个人将它搬到门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有两个造反派过来代我拖到火堆 旁边,他们撬开箱子,不管什么统统往火里仍。
        我抬头回望,正面教堂顶上的红砖墙上,巨幅毛主席标准像已移到北侧,中间的耶稣圣像又出现了,那个穿红背心的 工人又站在耶稣圣像的手肘上,下面两个工人将粗绳递给他,他把粗绳套在耶稣圣像脖子上,刚才帮我拖箱子的造反派叫了一些群众也去帮忙......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上午不知做什么好,对徐家汇教堂的牵挂,又让我回到这里。与昨天相比,这里安静多了,广场上到 处是乱七八糟的废纸、书籍和杂物。新的一群人手拿长棍短棒,翻来覆去寻宝。中央一大堆火灰还在吐出火舌,吞噬着新扔进的书籍,烧得精光只剩金属架子的圣龛躺在中间,边上堆着继续烧的书籍杂物等。几个红卫兵守着火堆和大门,大门上的红墙中真的没了耶稣圣像,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的巨幅标准像。
        ......我开始在广场上到处找被拆除的耶稣圣像,可怎么也找不到。问红卫兵,他们说是上午刚来接班的,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上午来了几辆公安局的车,把昨天被批斗了一天,今早都躺倒在地上的教堂神职人士,统统送提篮桥(监狱)了。 我决定进教堂里找找。到大门口,第一眼就看到墙壁边堆放的书籍和杂物,大多是楼上搬下来的,看来再烧一天一夜也烧不完。长凳上横睡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就 是昨天给耶稣圣像上套粗绳的红背心和同伴,旁边放着新拿来的工具。他们正在打呼噜......教堂里和外面一样,也全是废纸、书籍和杂物,伤痕累累的大小祭台上,空空荡荡。但教堂内依然有很多烁烁耀眼的色彩,那是被毁坏的物品残骸,依然发着光......没有了玻璃窗的教堂,一眼望去看不到一样完整东西,只看到南门墙边有人站着 动,我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过去一看一个造反派正对着盛水的圣水盆小便......听到声音他回头一看是我,就一边说“啊是你”,一边又尿了。他就是昨晚帮我拖箱子的造反派。我接着问他:“昨天拉下的耶稣圣像呢?”他说:“圣像太牢根本拉不下,后是用电动工具钻洞一块块砸下的,现扔在最南边树丛里。”他还说,今天一早上面的精神 (指示)又来了,说上海的天空不准有十字架,他们本来准备弄掉四周墙顶的怪兽(滴水 兽),但没站脚的地方,弄不好会出人命,于是赶紧先把三个十字架弄掉。我说不是只有 两个吗?他指着大祭祀台上的房顶,没等他开口,我一下明白了......出了教堂,我加快步伐跑到南边树丛,找到了被五马分尸的耶稣圣像。第一次这么近看被伤害的耶稣头像......
  
节选自《民间影像》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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