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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渡:流离时代,乱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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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渡:流离时代,乱世儿女

原创 2018-04-25 杨渡 大家



1950年5月18日深夜,一艘海军登陆艇满载着奉命撤退到台湾的国军,驶离舟山的橄榄码头,十一岁的少年桑品载,还不到当兵的年龄,个头瘦瘦小小的,却夹在一群大兵中间,悄悄航向台湾。

这已经是蒋介石撤退来台后,最后离开大陆的一支大部队了。总计有七万余军人,五万余青壮年。

1949年11月,撤往台湾的“执信”号轮船

1949年11月,撤往台湾的“执信”号轮船

桑品载的家在舟山岛的“司前村”。几万待撤退的国军先到舟山等候安排赴台,那时一个姓萧的连长看上他家房子,暂住他家。桑品载的姐姐得得漂亮,是村子里的美人,被萧连长看上了,船要离开之前,那连长找了桑品载的妈妈,说要带上姐姐一起去台湾。妈妈一听,不仅没反对,却附带一个条件,带上十一岁的弟弟。那连长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妈妈连夜缝了小布袋子,把父亲当渔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五十四个银元藏在里面,让他绑在身上。临走前,妈妈一再叮咛姐姐“要照顾他弟弟”,也叮咛他“到了台湾要听姐姐的话,男儿志在四方啊”。说着妈妈就泣不成声了。

他和姐姐跟着士兵,踏着月光,走到海边,上了军船。船上满满的兵,也有一些老百姓,女人也不少。可是在一个角落里,却用绳子绑了几个壮汉。壮汉怒目四望,找了一个空档,起身拉开绳子,冲向了甲板。这时看守的士兵大骂起来“妈哩格逼”,也冲向他们,一边用枪托去暴打逃走的人;有人跑得快,身体一冲跳入海里。那士兵不甘心,拿着枪往海里扫射。那一群拼命游向岸边的人,顿时冒出了鲜血,染红了海面。可少数的幸存者还是拼了命的游。

桑品载知道他们是被抓兵的。大撤退的前几天开始抓兵,有的是在路上抓,有的冲进去家里抓。隔壁邻居有一个亲戚,去附近的村子里娶亲,抬着花轿回来的路上,碰上抓兵。四个抬轿的和新郎都被抓了,只剩下一个新娘坐在轿子里哭啊哭的。如果有人敢反抗逃走,那枪兵就当场射杀。

船上的人愈来愈多。

桑品载没想到的是,过不久,几个军官过来,带着萧连长,要把姐姐带走。“码头上还有部队上不来,可是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石司令很生气,下令除了眷属以外,女人都不许带走。”桑品载侧着头一看,那军官的后面站着上百个像姐姐一样年轻的女人。

姐姐流泪走了,只留下她的银元,叫他要保重。不料那萧连长过来说,怕他一个孩子带太多银元危险,帮他收走,只留下三个。

两天后,船到了基隆。码头上有成百上千固女学生,摇着旗子,列队欢迎。部队开始下船了,他们各自被等候在外的卡车,一一接走。几万人之中,他找不到萧连长,一个小小的身影逆着人流,急急的冲回船上找人,却不料船上的部队已经快走光了。他再寻到岸边,连卡车都开走了。他不敢走,怕萧连长回来找他。可是等到最后,天都黑了,被赶出了码头,他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孤独的流浪儿。

他很快花光了三个银元,饿得不行了,就到菜市场去捡拾丢弃的菜叶子吃。一日一日,他的肚子肿胀,身体虚弱。有一日,实在饿得受不了,他被饭香吸引,走近一家餐厅的后门,才碰了一个白发老人正在洗碗。老人看出他是饿坏了,拿些剩饭剩菜给他吃。这才让他免于饿死。而那个老人也没好到那里去,他来到台湾,无家可归,是小餐馆的老板收留了他。

1949年的台湾硬币

1949年的台湾硬币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一个军营在附近的士兵看见了他,发现他的肚子肿胀如飢民,一定生病了,便问道:“你想不想当兵?”

“我这么小,可以吗?”桑品载问。

“没问题,我们里面比你小的都有。”那士兵说。

就这样,他进入部队,成为幼年兵。后来他才知道,部队里比他小的都有,十岁的不少,最小的才六岁。

为什么会这样?由于国军在战争中一路打一路输,死了的人来不及补充,他的名额却还在,许多部队的长官也不想全员补齐,而是把缺额留着,部队叫“吃空饷”。这是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大陆那么大,部队被指挥转战,中央连部队的实际情况都不清楚,如何去计算部队兵员的数额呢?连汤恩伯撤退来台湾的时候,他号称安全撤退,有七万大军,但雷震就怀疑实际上没有这个数。

然而国军到了台湾,地方小,好计算,开始要清理部队人数,要在数目字上管理了,各部队只好紧急补充士兵。也不管年纪多小,先补上人数再说。有些部队,为了充数还找了军人年纪很小的孩子进去,占个缺额,拿点薪水过日子。

也正是这样,撤退来台的军人到底有多少,常常人言言殊。有说一百万,有说一百五十万、两百万,但实际算起来,依国军后来的统计,把后来海南岛、越南富国岛撤退的也都一起算上,大约六十余万人。

台北101大厦附近的眷村

台北101大厦附近的眷村

桑品载的遭遇是一个典型:抓兵、撤退、生离死别、命如草芥、流离失所、遇见同命老兵、协助生存下来……

从大陆大撤退到台湾的过程,历经三波的逃难潮。

第一波是1948年东北大败、徐蚌会战国军节节败退,到1949年1月蒋介石下野,对时局失望,为安全起见,先走为上的一批人,约莫二十几万。第二波是1949年4月共军渡长江,5月攻占南京、上海,6月初国民政府从青岛撤退,逃难潮从上海向各方漫延。而上海南京一带的港口,带来的人潮更挤爆了基隆码头。当时陈诚一再呼吁蒋介石赶紧拨出经费,修筑基隆码头,以利运输停泊,否则有些货船一等就是一星期半个月。这一波难民加上军队,有约莫五十万。

当时,由于恐惧战火,也由于北方南下的难民陆续南移,撤退逃难者非常多,港口船票难买,唯有透过黑市。特别是在南京、上海被攻占前夕,几乎一票难求。在生死交关之际,房屋以十分之一价格出售,古董、文物被拿出来在码头抛售。

1949年5月来台的青年军贾贞斋曾回忆:

5月24日,我带着部队到黄埔码头,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士兵、军眷、难民挤在一起,人们争先恐后搭船逃离上海,整个码头犹如人间地狱。为了要多搭载些人,国军奉令把武器弹药一概丢弃在码头上,只要人上去就行了,于是码头上堆满了武器、弹药、黄金、白银、家当,有些船由于人满为患而将船梯收起,为了挤上船,许多人冒险企图攀爬上船,结果饺子下锅一样,由船舷落入海中,真悲惨!由于船只不够,码头上十五万国军,大概仅一成上了船,当船慢慢驶离黄埔江时,最令人鼻酸的是那些上不了船的妇女、家眷,在码头上呼天唤地的哀嚎,因为这一分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聚。

女青年工作队的王珂曾回忆1949年5月的上海:

我们算是该船最后一批运抵台湾的人,同船来的是大批军队、公务员和招来的流亡学生,其中女青年大队队员共有24位,年纪都很小,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我们离开时,上海凄风苦雨,市面已呈飘摇不定的状态,黄埔码头上放数千辆被人弃置的汽车,逃难的人,背着小包袱在各号码头等着抢搭离船,每船都呈饱和状,人们依然往船上挤,在甲板守卫的阿兵哥只好将难民打下船,抽掉跳板,才能开船,情况很凄惨。

第三波逃难潮则是国民政府迁移到广州,政府分地办公,到最后广州也不保时,12月8日,蒋介石宣布国民政府迁移台湾,军人、公务员的逃难潮在此时最多。为了防止共党利用逃难渗透,蒋介石决定对赴台者的资格加以严格管制,须有批令才能上船,下列人员为批准来台人员:

“党政官职员、中高级军官、中央及省民意代表、国营企业主管及技术人员”、“上述人员之眷属”、“先烈遗属、具有殊勋及声望人士”、“外国大使馆人员及眷属”、“教授、高校以上教师、文化人士、法务人员、科研技术人员、医疗人员、新闻人员、金融家、实业(工商业)家、营造技术人员”。

总的来说,就是军公教、文化、专家、技术人员居多。

依照学者林桶法的统计,1945年到1953年左右,所有来台的外省人,总计军队有60多万人;公务人员、文化人及眷属等,约莫30多万人,其它商人、随部队的百姓等有30几万人,全部加起来总计120余万人。1953年台湾人口总数约800万人,外省人占了15%。这大约也就是所谓“外省人”在台湾的比例。

为了安置这百万军民,国民政府费煞苦心。建眷村就是一个典型。依据统计,全台湾眷村总数为879个,共有98535户,467316人,约占当时台湾人口937万人中的4.98%。但这也只是安顿了三分之一的逃难者。其它人只能流离街头,像桑品载一样,忍饥受饿,乱世求存。

然而,要特别注意的是来台的120万人之中,有30多万人是公务员和知识阶层。从统计数字来看,1948年,受到日本歧视教育制度的影响,台湾受高中以上教育程度者为132584人,但到了1949年为227505人,增加近一倍。这当然不是台湾高中以上教育机构增加,一年内也不可能如此突增,而是大陆学生迁入,以及大量公务员迁台有关。毕竟公务员大多是中等或高等以上教育程度者。整个比例才骤然大增。

再以大专院校来看,由于日本人的歧视教育,台湾人的大学毕业生数量很少。1948年大专院校学生数只有2914人,1949年则因大陆大学生的迁入,增加为5906人,增了一倍。

从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这不仅是整体教育素质与文化程度的提升,也是台湾历史的转折点。

台湾眷村一角

台湾眷村一角

大历史容后再说。请容我说一个故事吧。

我的好朋友关晓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报导文学作家、摄影家。他生于1949年海南岛,正是国民政府大撤退的时刻。母亲生下他的时候,正是战乱流离,没有乳汁,更没有牛奶,只有向海南岛的渔民买一点小鱼,熬成浓汤,喂养他生存下来。后来他一生爱吃鱼,我常笑他,大约是因为鱼有母乳的味道之故吧。

距离逃难二十几年之后,1970年代,他的姐姐出国留学,在美国结婚,即将生子前夕,打电话请他母亲赴美做月子,帮忙照顾一下孙子。机票买好了,日期安排定了,他的母亲却愈来愈不安,夜夜难眠。他劝说无效,只见母亲常夜半起床,独坐客厅叹息。

直到母亲去了美国,写信回来,才知道母亲出国前所担忧无眠者,是飞机。母亲说,想当年离开海南岛飞来台湾,搭的是运输机,所有人挤在一处,风雨中跌宕起伏,痛苦不堪,那时一想到飞机就害怕,短短飞台湾还可以,长途飞美国怎么活啊?想不到搭上了才知道,现代的飞机如此舒适,还有饮料餐点,这一次搭机来美才知道……。

战争的记忆,流离的惊惶,苦难的阴影,别离的忧伤,都将跟随着这一代人,成为无法抹去的记忆。

一百二十多万个生命记忆,一百二十几万来自不同地方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语言表达、艺术思想,全部都来到这个小小的岛屿上,在小小的空间里交会,碰撞,融合,冲突,相爱,结合,创造,再生……

苦难带来记忆,记忆带来力量。1949年大迁徒的苦难,带给两岸的中国人太多记忆,太多值得记录的生命故事,而我们还能不能把这些记忆,透过更深沈的省思,变成我们未来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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