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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外貌党的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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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作为外貌党的杨绛

2017-05-30我要分享 0
导读
气质相貌,都是一个人的主观判断,以这种判断,作为该作家是否值得高看的理由之一,很说不过去。
早晨看到冰川思想库上有篇文章,为姚峥华所作,提及杨绛与张爱玲的隔空评价。
以刻薄著称的张爱玲,看了前《联合文学》总编丘彦明寄去的《干校六记》后,却给予颇高的评价,回信说:“新近的杨绛‘六记’真好,那么冲淡幽默,而有昏蒙怪异的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而一向有“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之称的杨绛,并没有与她惺惺相惜,2010年,她在给出版家钟叔河的信里,提到张爱玲,第一反应是剑指她的相貌:
张爱玲
张爱玲
“前天刘绪源赠我一本《翻书偶记》,序文是你的大笔,忙翻开细读,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我的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难看,一脸‘花生米’(青春痘也),同学都看不起她。”
奇装异服、相貌难看,就该被同学瞧不起?又跟张爱玲值不值得高看有一毛钱关系吗?对于自己的奇装奇服,张爱玲有过著名的解释,说是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只好这样吸引别人注意,其实是带有点自嘲的,也是很有现代性的。
接下来,杨绛再一次提到张爱玲不好看,还举出夏志清的话做例子,说张爱玲举止不自然,相貌可怕云云,完全忘记了钱钟书“鸡和鸡蛋”的名言,鸡蛋好吃与否,与鸡好不好看是没有关系的,与鸡是否优雅也是没有关系的。
更何况,气质相貌,都是一个人的主观判断,以这种判断,作为该作家是否值得高看的理由之一,很说不过去。压缩一下,就是,钟叔河推崇张爱玲,杨绛说,哎呀,你不知道,她同学都说她长得很难看……他们都瞧不起她……
至于她认为张爱玲的小说“意境卑下”,我倒不觉得是太大问题,单就文字见仁见智,说长道短,本来就是评论者的本分,评论与人身攻击是两件事。
钱钟书、杨绛夫妇
钱钟书、杨绛夫妇
我并无意于黑杨绛。去年杨绛去世时,先是一拨人呼喊“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然后又一拨人拍案而起,梳理各种罪名,认为她和钱钟书颇善明哲保身之道:钱钟书接下翻译红宝书的差事,文革结束后,他们又和某高官走得比较近,成了该高官人物身边的点缀。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反对这种指控,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傅雷夫妇那样刚烈如撞笼之鸟,只要没有害人之心,设法自保未尝不可。
但是,对于杨绛这种外貌党做派,一直私心里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还别说她这是文人相轻,此前,她也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镜中人》,评价她家保姆的外表。
这篇文章写得很巧,先说自己家有三面镜子,有个镜子把她照得很好看,有个照得很难看,还有一个取其中,她一向最相信中间那一个,但是通过他们家一个保姆的表现,她发现,即使这样,也未必客观。
这篇文章一开头就带有点自嘲的意味,写到奉承她的那个镜子时,颇有些幽默:“别哄我,也许在特殊情况下,例如‘灯下看美人’,一霎时,我会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却不是我的真相。”但写到她家保姆时,下笔不知怎的,就变得凌厉起来。
她这样描写这位郭姓保姆的外表(这个姓氏也许处理过):钱锺书曾说:对丑人多看一眼是对那丑人的残酷。我却认为对郭妈多看一眼是对自己的残酷。她第一次来我家,我吓得赶忙躲开了。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脸,中间宽,两头窄,两块高颧骨夹着个小尖鼻子,一双肿泡眼;麻皮,皮色是刚脱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红润,也许因为有些紧张,还吐着半个舌尖;清汤挂面式的头发,很长,梳得光光润润,水淋淋地贴在面颊两侧,好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她是小脚,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脚步前伸。
郭妈真的长这样吗?我也不是特别相信,因为后面,杨绛又写到,一位收发员看上了这位郭妈。杨绛用“糊涂”来形容这位收发员,又暗示收发员看中保姆,与郭妈穿了她的衣服有关,但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审美这种事,本来就很主观,怎么以自己的认知为标准呢?
不管怎样,杨绛是认定郭妈丑得惊人了。连她被丈夫抛弃,杨绛都认为“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妈丑得可怕,吃惊不小,结婚一两个星期后就另外找了一个女人……”而这样一个女人,居然还觉得自己是美的,还挑剔别人的外表,让杨绛不由反省,自己也许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美,和这位郭保姆,不过是五十笑百步罢了。
到最后还像是自黑,可是,杨绛会用“丑得可怕”“肿眼泡”“麻皮”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吗?没有这种实打实的描述,“五十笑百步”之说,并不会让读者像清楚地了解郭保姆那样,了解杨绛的相貌,完全不影响她自己的形象。
文中还说:“我当家不精明,半斤肉她报一斤,我也不知道。买鱼我只知死鱼、活鱼,却不知是什么鱼。所以郭妈的‘篮口’不错,一个月的‘篮口’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多”,这其实也是很奇怪的,你都当家那么不精明了,又如何知道她的“篮口”比工资还多呢?但这里还是只说相貌党这件事吧。
记得多年前,本地有对贪官夫妇被审讯,记者写稿时,描写了贪官夫人的长相,用了远未达到杨绛这篇文章所用的这种量级的形容词,后来被编辑老师批评。对于任何人,都不应有带有人身攻击的相貌描写,而杨绛,将这类词加在一个跟了她十一年的老保姆身上,无论如何是不太合适的。
而单是作为一个相貌党而言,杨绛也不是特别合格的,比如说,她的审美比较固化。她曾经对林黛玉的“似喜非喜含情目”表示不能接受,说:“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又比如第七回,‘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呀。’林姑娘是盐课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会默默无言,暗下垂泪……’”
看到这段话,一时间竟觉得杨绛先生是不是被王夫人附了体?“招徕男人”四个字,让我由不得想起最近因为善讲女德的大红大紫的丁璇老师。
当然,我也知道,杨绛先生是敢爱敢恨的人,据说费孝通总说杨绛是他的初恋女友,杨绛对此非常反感,但她也挺爱跟人说这件事的,有些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应是杨绛方面流出。
费孝通
费孝通
吴宓的女儿吴学昭就在《听杨绛谈往事》里写到:钱先生去世后,费老曾去拜访杨先生。杨先生送他下楼时说:“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这就等于谢绝了他的访问。费老有新作出版,常送杨先生“指正”,有时也派女儿或身边工作人员探望一下杨先生,送盆珍贵的花或小玩意儿什么的。
“一次杨先生来我家串门儿,快到中午的时候,让我陪她到住在同院的费老家坐坐,对他的多次问候表示谢意。费老万没想到杨先生亲自登门,兴奋得说个不停,时近正午,定要留饭,杨先生推说我家已做准备便匆匆告辞。这次旋风式的访问,心意到了,礼貌周全,前后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不得不佩服杨先生的聪明安排和他对费老始终做一个‘普通朋友’的一贯坚持。”
杨先生的矜持和费老的热络都从中可以窥知。但无论如何,随意评价别人的相貌总是不太好的,被杨绛认为“老实”的苏青,在1944年的某个聚会上,曾老实不客气地奚落过冰心:“我从前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她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时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文章了,真是说也可笑。”
冰心
冰心
但这个也比较容易理解,她不以为然的并不是冰心不“美丽“,而是冰心在诗和文章里“卖弄”她的女性美。就在那次聚会上,张爱玲对冰心也有非议,说:“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力挺自己闺蜜。后来她也在《小团圆》里描写苏青的外表,用词也有点尖刻,但到底是小说,问题不算太大。
有意思的是,1991年,冰心在日记里称赞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完全是解放前大家庭里的事,泼妇可真泼”(王炳根《冰心研究专家独家披露冰心日记》),不知道她是不了解张爱玲对她的非议呢,还是活出了境界,并不放在心上。她也肯用一个“俏”字形容当年怼过的林徽因。人到老年,能活成这种宏阔境界,真是难得,纵然斯人已逝,也令人追怀。
【责任编辑:郭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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