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果然像林子扬讲的一样，这是场吃力不讨好的硬仗。唐云汉拜访了很多家砂山路上的风险创投家，他们答应见唐云汉，一半是因为唐云汉以前在投资业，多少有些交情，另一半纯粹是对唐云汉的背景很好奇，想看看像他这样跨几个领域的人能想出什么特别的想法。结果令人十分失望，每个都不把唐云汉的新计画当一回事。唐云汉仍不死心，他联系英特尔创投部门的同事，也约以前MBA里同学去创投业的出来见面，费尽唇舌地解释他的计画和理想，没想到不但没有助益，反而越来越多的传言开始在投资业里飘荡，说唐云汉受到亨利出卖及父亲过世的双重打击，改变很大，一头钻进了伪科学（metaphysics)，渐渐地，他那些同学同事的社交圈子，吃喝玩乐还是会连络他，但是，什么正式的商业讨论，就把他从连络电邮中去掉。更别提在唐云汉没有出席的聚会里，大家是怎么拿他的事来当做说笑的题材。
林子扬看了很替老朋友难过，硬着头皮帮唐云汉介绍了才见过一次面的杨董。
杨董今年还不到六十岁，已是世界级富豪的身价，他笑容不多的脸上写着白手起家得来不易的辛苦。此刻他客气而戒慎地看着唐云汉给他的文件，一边听着唐云汉解说。讲了没几句，唐云汉已经知道杨董根本心不在此，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杨董抬起头来看着唐云汉，他微皱的眉头显露着不解与不耐，问道：「怎么了？」
「杨董，」唐云汉定定地看着他，「您对这个案子没有兴趣是吧？」
「我不是正在听吗？你继续说吧！」杨董把眼光又放回文件，顺便看一下手表。
「杨董，」唐云汉顿了一下，等杨董抬起头来才说：「您不必跟我客气，您没兴趣，我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不过，我只想问您一句…难道像您这样的人物，有这样的才干，可是您的人生目的就是在建更多更大的厂，让更多的人在厂里过着机器人一般的生活，或是年纪轻轻就爆肝过劳而死，以他们的生命来换取您更大的财富，让您的家人可以买豪宅买跑车和名牌货吗？就像杂志上形容的那样吗？」
看着杨董脸上的表情，迪克讲得没有错，唐云汉心想，让人生气是得到他的注意最好的方法。
「我是因为觉得您不是所以才来的，也许我错了，无论如何谢谢您愿意见我！」唐云汉站了起来，准备要走。
「等一下，唐先生，」杨董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中医不是我熟悉的领域，所以我的确不会轻易投资，但是我既然答应了给你半个小时，你不觉得你至少应该把文件讲完一遍再走吗？」
「杨董，您一年要看多少这样的文件，听多少这样的简报？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吧？这上面的东西您还需要我解说吗？您当初的成功也不是靠一份报告吧？没有这份报告，您不会见我，因为我如果写不出来，表示我还没想清楚我要干什么。但是您会不会投资这个案子，跟这个报告上写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杨董看着唐云汉，他笑着把文件放回了桌上，说道：「那你说，我会不会投资这个案子的原因在于什么呢？」
「很简单，您相不相信中医，中医能不能赚钱，还有为什么是我来做！」
杨董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想，在这儿，大多数的人，包括我在内，多多少少都是相信中医有一定的效果的，也知道西医治标、中医治本。但是，目前的医疗体系毕竟是以西医为主，医院的制度完善，人才也很整齐，又有各种研究计画，就算有缺点，也是一直在改善中。西医为正统治疗方式的趋势，恐怕还要持续下去。一般人如果想要中医治疗，可以自己去找中医师，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中医为主流吗？」
唐云汉明白杨董的意思，他抬头看到这间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好几幅大型厂房照片，一一写着长沙厂、东莞厂…，忽然有了主意，「杨董，您是个建厂高手，我们就从这里谈起，以前有一家公司请我去当财务长，他们最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晶片厂，开了十年还不赚钱，问题不在于没有客户，而是客户越多反而赔得越多，依您看，是出了什么问题呢？」
「十年？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根本的商业模式有问题，一定是成本、产能和获利全都计算错了！」
「不愧是杨董，连财务报表都不用看就知道了答案。那么依您看，这个厂如果一定要照既有模式继续运作，会有什么后果？」
「那不就拖累整个公司倒闭吗？这公司的股东、董事跑哪儿去了？换掉执行长啊！」
唐云汉笑了，「杨董，听您的口气，您是绝不允许有那个厂用您的钱这样运作的是吧？可是您大概不知道吧？确实有一个地方是这样运作的，赔了不只十年，而且也有用到您的钱…」
杨董看着唐云汉，显然此刻再也没有分心在别的地方，唐云汉故意停了一下才说：「那就是所谓的全民健保！」
杨董像是松了一口气，「这不同，全民健保不是为了营利，是为了让人人都能得到医疗照顾，而且台湾的健保做得很成功的，连美国都要来取经。现在也在研议相关的修改，所谓的二代健保…」
「杨董，一个建构在根本上有错误的健保系统，不管怎么改都注定要越赔越多，到最后会把整个国家的财政都拖垮，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厂一样。而且更严重的是，还会赔上全民的健康！因为基本上，保险制度、人民的健康与西医的治病方式，和西药厂的商业模式，彼此是互相冲突的！」
「您想想看，保险的基本理论是什么？是多数人拿出一小部分钱，用来分担少数需要花大钱的状况，重点是，多数来承担少数，少数的意思是突发的，不常发生的状况。所以统计与机率的计算在保险业非常重要，如果是一个发生机率很高的事件，保险业者会提高保费，或是根本不受保。在此理论下，保险业是很赚钱的，除非是有重大灾难影响整个地区，否则保险公司很少赔本的，您看看那些汽车保险、火灾险、甚至人寿保险，哪一个不赚钱？为什么却只有健保是赔钱的？美国的健保公司收的健保费年年上涨，是因为他们不涨价就无法赚钱，保险公司就要关门。而台湾的全民健保是国有的，花的是纳税人的钱，保费又不能任意调涨，那就一定是连年赤字，最后一定动摇国本。原因何在？那是因为原本健保应该是承担偶发的状况，比如车祸造成的外伤急救手术等等，而不是一直持续发生的状况，比如说慢性病，美国的健保业对已检测出慢性病的病人拒绝提供保险，那是因为一个慢性病人所用的医疗成本太高，不这样做他们会赔本。任何健保系统要有盈余，必须要确定健康的人远大于不健康的人，而不健康的人应该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健康的状态，否则就会增加健保的支出。您能想像有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会让每天都失火的住家提供火灾险吗？可是现在消耗掉医疗资源最大的就是慢性病，加上现有的医疗系统是以西医及西药为主流，而很不幸的，西医及西药对于慢性病是不可能治愈的，只能控制。换句话说，一旦得到了慢性病，就不可能成为回复到健康人，当慢性病人越来越多，也就注定健保系统要赔本…」
突然会议室电话响起，杨董按下通话键，「怎么样？」
「对不起，杨董，张副总说访客到了…」一个听来像秘书的女声透过扩音器传来。
「妳请张副总先做简报，我等一会再过去。」
「好的，杨董。」
杨董按掉了通话，转过来对唐云汉说，「没事，你继续说！」眼神和刚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唐云汉很受鼓舞，接着说：「所以，这是西医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无法让慢性病人回复到健康的状态。为什么会这样？西医其实有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各种研究工作，为什么却对慢性病束手无策？除了西医的基础理论有瑕疵之外，西药厂也要负很大的责任。西药的作用许多是在用化学药剂缓解症状，然而并没有解决病人根本的问题，而且还带来许多的副作用，西药会伤肝、伤肾、伤心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任何一个西药的说明书上，列出的副作用远远多过在治疗的疾病，而那些副作用可能又需要别的药物来缓解，这不是很讽刺吗？可是对西药厂来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商业模式，用行销术语来说，任何一个慢性病人不但带来了固定且持续的收入，还会up-sale跟cross -sale，增加了卖出其它药物的机会。您想想，如果有哪种西药能让病人恢复健康，从此再也不吃药，西药厂损失多大啊？所以西药厂与健保在同一个体系里是利益互相冲突的。」
「但是这是医药业一定会有的问题，如果大家都健康，就不需要医生和药厂，换成中医和中药也是一样！」
「您说的没错，但是中医原本就是讲究养生与保健的，上工治未病，中医和中药可以应用在防治疾病上，一样可以赚钱。中医讲究病人的整体健康，在治疗慢性病上，中医不但有效，而且省钱，健保系统如果是建立在中医理论上，就能解决财务困境。事实上，美国现在已经明白到健保体系里病人、保险业以及医药业的立场冲突是根本问题，所以开始提倡效果导向的健保系统，换言之，医疗人员应以病人的健康结果来获得报酬，而不是仅仅以他们的工作内容收费。有一种提议是给每个病人每年固定的费用在医疗上，如果医生能用少于这笔费用的钱让病人保持健康，剩下的就是医生的盈余。当然，这在执行上还有很多困难，但是却说明未来的走向将不在治病，而是保持健康状态，西医及西药的现有方法一定会受到冲击，势必会使得中医越来越受到重视。」
杨董点点头，「中医在保健上，确实是有长处。」
唐云汉又说：「不止是保健，中医在治病上也是很有效的，功力够的医生，可以很快地让病人恢复。所以中医必须成为主流，才能吸收到一流的人才，也才能有更多好的中医师。中医的整体形象必须改变，中医师应该自我定位成专业人才。中医其实非常科学的，虽然医书是用古文所以一般人难以看懂，它背后的逻辑是很清楚的，一个好的中医师，其实不需要一直讲自己是什么皇帝御医后代，又有多少祖传秘方，把看诊和开药都弄得神秘兮兮的，而是应该要能够从病人所有症状来充分地了解身体的状况，一一推演出正确的治疗方法，说明给病人听，自然能得到病人的信任。这些需要从教育以及制度上做一些改变，也许要花上很久的时间，但总是要有人开始做。同时，高科技可以扮演一个重要的推动及辅助的角色，运用电脑软件以及互联网，中医可以将它的博大精深以一般人能懂得方式表现出来，帮助到更多的人，让一般人知道，他们可以对自己的身体有掌握，他们是有选择的！」
唐云汉想起了父亲，忍不住有点激动，「杨董，至于为什么是我来做呢？说真的，我也曾经很挣扎，原本我一心追逐硅谷的淘金梦，可是，我父亲的病，让我有很深的体悟，病人所受的折磨，真的是笔墨难以形容。我们来这一趟，最后留下的，只有对后人的影响而已，什么也带不走。中医是老祖先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之一，应该要发样光大，造福人群。」
「杨董，」唐云汉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件事我们不做，迟早会有别人做。您知道美国最大的中医认证机构不是联邦政府或州政府的单位吗？所谓National Certification Commission for Acupuncture and Oriental Medicine是一个私人机构，是一群犹太裔律师为了赚钱而搞出来的，他们可能不懂得用中医治病，但是，他们早就闻到用中医赚钱的讯息，竟然能说服三四十个州政府以他们的中医考试为认证标准。您难道希望几年后，是一群中文都不会讲，甚至连病人死活都丝毫不关心的投机客，在那里宣扬高科技中医吗？」
杨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78.
日子在忙碌中飞快地度过，唐云汉觉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根本不够用，从找办公室、选家具、买用具，到公司注册、订章程、写文案…零零总总的事让他分身乏术。虽然杨董给的资金不多，加上唐云汉自己拿出来的一些钱，凑一凑还可以算是硅谷一般的Seed Round（种子资金），让唐云汉有理由正式开始尝试他的构想，也暂时有资金来找几个初创时期的种子员工。
这天，珍妮佛带着最后定稿的契约来找唐云汉，唐云汉本来想找珍妮佛的律师事务所来处理公司法律事务，珍妮佛觉得这个阶段没什么大的法律事宜，不需要把手上的现金花在律师身上， 在上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的默许下，私底下帮唐云汉撰写法律文件。谈完正好施启明也来，三个人聊了起来。
珍妮佛接着道：「是呀，小公司找人已经够难找了，你们这个还得多少懂中文，听得懂中医吧？程式设计师，网页设计师，UI设计…」
唐云汉说：「程式设计不懂中文也没关系，反正中医的逻辑性很强，我们可以解说。设计的部分也还好，我几乎都知道我要怎样的感觉，就是要有人做出来。重点是要找到够聪明的人，其它都好解决，妳看妳也不会说中文，公司条款不也弄得很棒吗？」
珍妮佛白了唐云汉一眼继续道：「然后呢！你还要个人帮你做行销，这个人更难找，要相信中医，英文也要够好，才能写得出具说服力又像样的文稿… 」
施启明皱着眉头，「要懂行销，信中医，精英文，文笔还要好？到哪里去找啊？」
唐云汉一直没吭声，看着手上的笔，突然间他抬起头，露出了笑容道：「我知道了，真的就有这么一个人，百分之百符合条件，等到我们公司真的需要时，我会请她来帮忙，我想她会答应的….」
施启明问道：「谁啊？你还认识这样的人？」
唐云汉笑笑：「我不只是认识而已…」他站了起来，「好极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珍妮佛盯着唐云汉脸上的表情，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爱丽丝居然是对的！果然是有一个女人存在…
施启明看着唐云汉走远的背影，咕哝着说：「不只是认识？那是什么意思？」突然他喔了一声，「是她啊？」
珍妮佛若无其事地问着：「你也认识？」
施启明说：「我猜的，布莱恩在老师那里跟诊的时候，有一次被我们一群人挖出来他的情史，他会对中医有兴趣是因为他的前女友，听说他们以前交往了很久，是做广告行销的，后来不知怎么地她跑回台湾两人就分手了，因为他爸爸的病才又联络上…」
施启明还在继续咕哝，珍妮佛却只听到耳边轰隆隆地响着。

79.
这是一个在旧金山宫廷旅馆（Palace Hotel）举行的小型健康医疗会议，在珍妮佛及爱丽丝大力帮忙下，唐云汉被邀请为几位演讲者中的一位，这对刚刚创建的迷你小公司而言，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毕竟唐云汉得赶快为公司募集更多的资金，这样的会议，多少可以增加一些知名度。
吴若乔特意从台湾飞来，一方面为唐云汉打气，另一方面想多了解一些公司的情况，等唐云汉需要她正式加入时，她可以直接上手，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从头学习。吴若乔看得出来，这是个以西医思维为主的讨论，虽然唐云汉努力地以浅显方式来解释中医的科学性，真正听懂的似乎没几个人，但还是引起了一些兴趣，讲完后正好是中场休息，有几个与会者上前围着唐云汉问问题，吴若乔不想打扰他，便走出去会议间在旅馆逛逛。宫廷旅馆是旧金山著名的古迹之一，有着和它建筑一样金璧辉煌的历史。最早的宫廷旅馆完工于1875年，却在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中失火付之一炬，重建后于1909年开放，又被称为新宫廷旅馆，保留了原有古典大器的风格，处处雕梁画栋，尤其是它的花园中庭（Garden Court），石柱环绕着挑高的透光拱型，屋顶垂下一盏盏华丽的水晶灯，始终被列为旧金山最高级的聚餐所在之一。长廊上挂着价值不斐的油画，吴若乔边欣赏着边走到一个角落，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灰色洋装的东方女子，白晰的皮肤在水晶灯的映榇下显得格外明亮，吴若乔马上就知道她是谁了。
「珍妮佛吗？我听布莱恩提起過妳。」吴若乔开心地上前打招呼。
「是吗？」珍妮佛看着她，扬了扬眉毛，接着扫过来凉飕飕的眼神，「这倒有趣，布莱恩却从来没提起過妳！」
吴若乔心头一震，这挑衅得也太直接了点，「是啊！关系不同吧？」她勉强笑笑回应。
「是时间不同了，过去的就过去吧！」
「我不懂妳在说什么？」吴若乔按耐着性子和声量。
「听我的忠告，妳真的爱他的话，就放手吧！」珍妮佛盯着吴若乔，冷冷的说道。
「我并没有缠着他。」
「妳，令他分心！」珍妮佛把妳这个字讲得又重又长。
「这话听起来像赞美。」
「赞美？拜托！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珍妮佛提高了声音，「像妳这样的女人，只想着要结婚生子来拴着一个男人，让生活的琐事来充塞你们的人生。蜜月期一过，你们就开始彼此折磨，为了谁倒垃圾而尖叫，为了谁洗碗而争吵。妳会生两三个孩子，碟碟不休讲着鸡毛蒜皮的事，抱怨他没有多赚一点钱，或是没有空陪妳和孩子。他会从意气风发变成安于平淡，陪着妳上街买菜，接送孩子，战战兢兢地守着一份工作，放弃他的梦想，然后没没无名的过一生。」珍妮佛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地说道：「妳会毁了他！」
「难道，妳就会做得比较好？」吴若乔无力地反问着，这个珍妮佛，怎么一眼就看穿了她？好不容易摆脱的种种恐惧，此刻又扑面而来，像是一把利剑直刺进胸口。
「当然」，珍妮佛转过头去，「因为我了解布莱恩。我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我会帮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财富，权力，名声，甚至女人！我会令他更强大！妳能吗？」
吴若乔垂下眼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叹道：「珍妮佛，我替妳感到难过。」
「什么？」珍妮佛不可置信的瞪着吴若乔。
「妳美丽又聪明，比布莱恩形容的还要出色。只是，妳一定有什么很伤心的往事吧？我很难過妳是这样看待婚姻和人生。也许妳是对的，我相信妳做得到妳想做的事。不过 …」吴若乔直视着珍妮佛，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我所知道的布莱恩，他是任何人毁不掉，也不会被任何人壮大的，不管是妳还是我。他是布莱恩，他有自己的路。」

80.
唐云汉匆匆地来到旧金山机场国际班机的入境大厅，不用费什么功夫就看到穿着大红风衣，踩着高跟长马靴的何敏君，坐在卖饮料小店旁的咖啡座上。
「大嫂，没等很久吧？」
「不会，不好意思，小汉，让你跑一趟！」
「没关系，反正我正好有空，咦？妳同事呢？」
「她去逛逛了，反正待会儿在登机门见就好了，而且，我是有事要单独找你谈…」
唐云汉心里警觉了起来，「什么事啊？还好吧？」
「小汉，我…你…你知道不知道你哥的事？」何敏君犹豫着说。
「我哥？他怎么了啊？」唐云汉故作诧异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吗？上次你回来，办完爸的事，他说带你去北海岸…其实没有去对吧？」
「啊？他…有带我去走走…」唐云汉结巴了起来，原来面对面说谎是这样一件难的事。
「没关系，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反正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知道…你哥有外遇…」
「外遇？不会吧？大嫂妳别乱想…」唐云汉说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何敏君苦笑了一下，「我是个最不会乱想的人，而是他们实在是太明显了！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了，也知道是谁，你哥一接她的电话就会跑到一边去，打完电话常常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会找借口出门，一去就好几个小时，他们有几次还在我们家楼下吵架…我想要不知道都难，我只是…不想去拆穿他而已…」
唐云汉愣在那里，他想到大哥居然以为大嫂从来不知道，而他更没想到知道后的大嫂居然会装傻。
看着唐云汉的表情，何敏君叹了口气道：「也许你觉得我很傻，这样子委屈自己装作不知道，其实，婚姻是一个很奇妙复杂的东西，许多理论碰到了现实是完全没有用的…以前我也坚定的说过，老公劈腿，当然只有离婚一条路，什么都免谈，还笑那些忍气吞声的女人太笨了…可是，等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有发言的权利的…」
「那…是为了孩子吗？」
何敏君摇摇头：「不完全是，我当然会希望孩子们有个完整的家，但是，我会选择这么做的最主要的理由，也是我找你谈的原因，是因为…」她顿了顿，泪水在眼里打转，「是因为，我仍然还爱着你哥…」说到这里，何敏君的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唐云汉从口袋里掏出了面纸。
「我曾经很恨他，恨他把我当傻瓜一样地说谎，恨他把能够陪我和孩子的时间拿去陪另外一个女人…可是，每当我静下心来，看着他，我发现，我依然欣赏他的种种优点，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总是那么体贴身边的人。我想到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我们一起走来的日子，这些，是我最珍惜的…是的，他是做错了，可是，天底下有人从来没做错过事吗？」
「大嫂，妳这样想真的不容易…」
「也是有人点醒我的，一个从事心理咨询很多年的朋友跟我说，爱是什么？真爱是没有条件的，他做错了事妳就不爱他，那妳又怎么能要求他一心一意只爱妳呢？我刚听到这话真的很生气，我是受害者耶！为什么讲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这位朋友就说，所以妳觉得妳都没有错吗？妳都很了解他？支持他？给他他所要的一切？让他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何敏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位朋友的话让我想了很久，我一直以为我给了你哥想要的一切，当初想结婚的是他，想生小孩的也是他，我每天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他有面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是啊…」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也许是这个社会的错…你哥，他并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结婚，只是因为年龄到了，大家都结婚了。他想要小孩，是因为他是长子，要给爸妈一个交代。他做的很多事，包括他选的工作，都是为了讨好别人，让别人满意，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至于老婆漂亮是很好，让男人有面子，你看，说到底还是为了别人的眼光，可是光是漂亮有用吗？媒体杂志一天到晚要女人不要当黄脸婆，难道美丽女人的老公都不会有外遇？我们之间是有问题，我并没有真正的了解他，或者他也不了解他自己，也或者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我们都从来没有好好问过自己，我们要的是什么？只是跟着社会的潮流，媒体的宣传，过着自以为很好的生活，其实却很空洞…」
「那现在？」
「现在…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了很多书，和几位要好的朋友谈了很多次，去了一些教堂、庙﹑什么的，甚至还找看前世会通灵的人、算过命…」唐云汉听着，不禁想到自己茫然时也做着同样的事。
「后来那位心理咨询的朋友告诉我，这个世上其实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内在的反射，靠着问别人是找不到答案的。他跟我说，什么叫做「悟」？悟字拆开来怎么写？吾，心，所以知道我心就叫做悟！ 」何敏君用手指在桌上写着「悟」，唐云汉不禁讶异，中国文字真是妙不可言啊！
何敏君停了一下，接着说：「他要我练习静坐和冥想，看看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想我还没有做得很好，但是真的是平静了很多。以前每次你哥接到电话后对着我编著各种谎言要出门，我都会在他出去后气得哭好久，可是现在，我看着他那样子找着理由说谎，我只觉得他好可怜，甚至有点心疼他，他这样两面奔波讨好，不嫌累吗？」
「大嫂，妳对大哥真的是…很好…他如果知道妳是这样，他真的该好好珍惜妳…」
何敏君苦笑了一下，道：「人家说夫妻就是一起修行，他让我成长了很多，所以，我也希望能够帮到他，只是他自己不讲，我也不好说穿。你知道吗？有时他真的回来太晚了，我只不过心平气和地问他一句还好吧，他马上就发火，说我管太多，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好好谈。」何敏君语气里充满着无奈，「我想，你们总是兄弟，虽然隔得远，你有机会跟他谈谈吧？看能不能让他诚实地面对他自己的问题，那个女的也不小了，你哥这样拖着，也是对不起人家吧？如果他真的想走，你就跟他说，其实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不会跟他闹的。」
「这个，妳确定吗？」唐云汉犹疑着，「妳不是說妳还爱着他？万一他真的，我是说，如果他是真的有外遇，妳这样讲，会不会就正好让他找个理由做决定？」
「就是因为我爱他，我希望他不要这样子两边逃避问题，让自己那么痛苦，如果他真的觉得跟对方在一起比较快乐，既然我真心爱他，就应该成全他。当然，成全他也不一定对他就是好事，所以我一直不去拆穿，希望是他自己想清楚的，可是…拖也不是办法，他总要面对的。」
唐云汉还想说些什么，此刻竟觉得词穷，何敏君对他笑了笑说：「小汉，不好意思，你看来很为难，那就算了吧！」
「不是，我只是…其实，男人之间，即使是兄弟，有些话也不好说…不过，我会跟他谈一谈的，但是，他如果不愿意谈，那我真的也不能多讲什么，妳知道这种事…如果真的有的话，也要顾及他的自尊心…」
何敏君点点头表示理解，唐云汉注视着她，问道：「大嫂，妳最近身体还好吗？」
何敏君似乎有些惊讶，「听妈说你在学中医，这么快就可以看出来了…前一阵子右胸有个硬块，后来做了个切片，化验说还好不是乳癌…」
唐云汉从包包拿出了纸笔说：「我老师常说，结婚女人得了乳癌，老公通常要负大半责任… 依照中医的生理模型，女人乳水充盈后，会沿着任脉冲脉下行到子宫，转化为经血成为月经，而这个下行的动力来自心脏，中医认为心主喜，长时间的抑郁及悲伤，对心阳的耗损很大，导致乳水残留在上半身，久了以后，很容易转化胸部、肺部的阴实，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乳癌、肺癌… 你现在是良性肿块，不代表以后不会发展成恶性肿块，不过，妳也不用紧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这个方子可以强心、通乳、攻坚、利水，可以把现在的肿块化掉，也避免以后的麻烦。」
何敏君接过药方看了一遍，然后收进皮包，瞄一眼手表，说道：「小汉，谢谢你了！我知道你很忙的…我得去赶飞机，那就再连络了！」
唐云汉应声，跟着何敏君起身，一路沉默地走着，最后他只说了句：「大嫂妳多保重！」，就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当何敏君跨进安全检查门后转过来对他笑着挥手时，唐云汉却仿佛听见她心口的撕裂声。
唐云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他此刻最想告诉他哥哥的就是：「唐云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伤害一个这么爱你的好女人！」

81.
接到林子扬的电话，唐云汉才发现自己这阵子真的太忙，两个人已经好久没见面。
这家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不大，菜单上也是规规矩矩的日式午餐便当加上生鱼片寿司，唐云汉倒是有点怀念起那家以前常去的拉面店，那店其实还在，但换了老板后味道就不一样，他们再也没约在那里。
林子扬看起来神清气爽的，唐云汉问道：「最近怎么样？」
林子扬没立刻回应，咽下一片鲔鱼寿司才说：「我已经在IDC上班快三周了，当产业分析师。」
IDC是全球最大的高科技产业市场研究公司之一，每年发表的研究报告涵盖高科技的各个领域，他们对产业的趋势预测以及市场走向已成为许多公司产品研发以及行销的参考。
「产业分析师？你不是要开公司的吗？」唐云汉十分吃惊。
「这七八个月来，我搞得很辛苦，开公司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且我后来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要开公司，就觉得没必要了！」
「没必要？」
「是啊！我以前总想着要先赚一大笔钱，有了钱，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花多点时间陪老婆和小孩，但是也很可能我的公​​司根本离上市还早得很，钱也苦哈哈的还没赚到，小孩就已经长大了。现在，我想通了，这份新的工作给我很多自由，薪水也还不错，不必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可以做很多我想做的事，一星期打一两次高尔夫球，每天可以自己接小孩下课，陪他们做功课玩Wii，这不就是我本来想赚钱的目的吗？」
「你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想通了，还是放弃了？是得道了，还是变阿Q了？」唐云汉知道这话说的重，可他们两个早已习惯直来直往，有话就一刀直直砍入对方的心坎，这时也没必要矫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失败的人会找一堆借口来掩饰失败。可是，我真的不认为我失败了，我是真的为我现在的生活感到高兴。当然，如果有适合的创业机会，我还是会考虑考虑，但是我不会整天想着如何开公司赚大钱，我要好好享受这种平静温馨的生活。事实上，从某个角度来讲我倒还觉得我成功了，以前我总认为要事业成功就要牺牲家庭，现在却觉得两者是可以同时兼顾的。虽然只靠薪水不会大发，可是收入稳定又不用搞人事斗争，我做起来游刃有余，在这个产业也有相当的地位，建立名声后会有很多其他的机会，再说，我还有多余的时间去研究投资理财，最后不见得报酬比较少。最近看一本书，说到圆满的人生应该是鱼与熊掌都能兼得的，二选一就表示是有缺憾的。」
唐云汉听了默不作声，半天才问道：「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开公司又不需要我帮忙….. 不过，你忙着开公司，不要忘了继续研读你的医书，我们全家大小还得靠你看病！」

82.
唐云汉再次看到亨利时，忍不住大吃一惊，不过短短几年没见，亨利像老了十几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地撵走唐云汉的英姿，成了眼前这个微驼着背行走吃力的老人，虽然他的目光还是很锐利，唐云汉已经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人再怎么不可一世，终究敌不过病痛的摧残。
「嗨，亨利！还好吗？」唐云汉伸出了手。
「嗨，布莱恩，我吗？你看呢？刚动过心脏手术的人能这样不错了吧？」亨利握住唐云汉的手，眼神里仍显著倔强。
「是啊！我听高平说，你恢复得不错。」唐云汉一边讲，一边却在心里想着，亨利的手非常冰冷，情况一点也不好。
唐云汉带亨利稍微参观了一下自己的公司，两人走进会议室坐了下来。
「布莱恩，没想到你居然开起和中医有关的公司来了？」亨利看着会议室的装备，「还弄得这么现代化，你是准备大搞一番吧？」
「哈！我也没想到，这是拜你之赐吧！」唐云汉忍不住脱口而出。
亨利定定地看着唐云汉，「布莱恩，当年的事，换做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我虽然很欣赏你，但你确实太年轻了，博得实业，不像艾比客那么简单，能够我说了就算，董事会那一关，光是人事你就摆不平了…」
「董事会？ 不是吧？是里欧的意思吧？他还推荐劳伦斯？里欧把艾比客管成怎么样你不知道吗？他的话你还信？」唐云汉想起来仍是一肚子火。
亨利回避了唐云汉的眼光，「里欧有些意见还是有道理的，不过，」他顿了顿，「谁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亨利摇了摇头。
「算了，都过去了…」，唐云汉在心里想着，一边说：「高平说你急着找我，不会只是叙旧吧？」
亨利干笑一声，「布莱恩，你还是这么犀利？我…原本，是想看看你的意愿，不过，看这情形…」他伸手指指外面，「我想是不可能了…」
「意愿？什么意愿？」
「这个…」亨利停了一下才道：「我考虑要卖出博得实业底下一家公司…」
唐云汉马上明白，他笑道：「我仍然还是太年轻了吧？不是吗？」
「只是子公司没问题，跟艾比客一样的模式…」
唐云汉摇摇头，「不可能的，亨利，但是，谢谢你，居然还想到我！」
「我知道，我一进来这里就知道不用问了，原本我以为…」
「以为我是走投无路才走向中医？」唐云汉扬起了眉毛问道。
亨利笑笑没回答，倒是叹了一口气，「布莱恩，不管怎么说，艾比客你做得很好，你不继续做财务，是很可惜的…我知道，我要负点责任，但是…」
唐云汉打断了他，「不会的，亨利，你知道吗？你对我做的，是我这辈子发生的最好的事之一，不然，我可能连命都没有了…再说，我现在做的事我很乐在其中，中医结合高科技是我的梦想，而我的财务背景也没有白费，筹资正好用得上！」
亨利点点头，「高平大致上跟我说了一下，中医我是一点也不懂，不过，医疗和高科技的结合是未来的趋势，很多创投都对这一块有兴趣。其实原本我和里殴打算做的，是一种无线装置，让病人可以带在身上，把一些基本资料传给医生，也就是远距医疗，当时很多创投有兴趣，说只要我们做得出来雏形就会投钱，所以我们才急着挖班杰明过来，谁知道？唉～也都是金融风暴害的，不然大有可为，根本不需要放弃，现在好几家都在做了…」
唐云汉看着亨利的表情，不免有些同情起来，于是转开话题，「是啊！无线技术用在医疗上是很有发展的，这方面我们以后也会考虑做的，远距医疗用在中医理论上，其实对病人的情况更能掌握。」
「看来你都想得很长远了！」
「想是可以一直想下去，但还是要钱啊！要是有大笔资金，中医和高科技真的有太多东西可以做了…」
「我听高平说你有回亚洲找钱，怎么不试试这里的创投？」
「我试过了，这里主流的创投公司对中医没兴趣，他们只会投西医的高科技题材。」
「投高科技的创投当然没希望，但是以生技为主的创投也许可以试试看…」亨利顿了顿，「这样吧，我把我认识的那几家生技创投公司介绍给你，去跟他们谈谈看？」
唐云汉喜出望外，他其实不是没想过去找硅谷的那几家生技创投公司，但是他太清楚这一行的作法，他原来和这群人没有交集，没人引见能成功的机率太小了，何况是中医这种题材。
「那当然好了，不过…」唐云汉犹疑着，「你一跟他们说是中医，可能…」
「他们当然对西医更有兴趣，可是，这也很难讲，在硅谷的好处，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人都有，像我认识一个创投家的太太，就非常推崇另类疗法，每次去他们家都要被逼着喝一些奇怪的草药汁。她听说我心脏出问题时还送来了一大包什么药草茶，说是很有效，当然，我是碰都没有碰。反正，我介绍几家创投给你，先不用提到中医，就说是生活健康管理的科技，你自己去试着谈谈看，其他的，我也不可能帮更多的忙了。」
「当然，能牵个线就很好。先谢谢你了，亨利。」唐云汉由衷地说。
「没什么！」亨利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去医院复诊。」他有点吃力地站起来。 「我要好好问问我的医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我的事情可太多了…」
「亨利，身体最重要吧？博得…」唐云汉忍不住摇摇头想劝他。
「博得对我来说，不是只是一间公司而已，」亨利打断了唐云汉，「等你把你这个公司一点一滴带大时，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唐云汉明白他的话，「那你多保重吧！如果，哪天你愿意考虑试试中医的话，我很乐意帮你的。」
亨利看看唐云汉，「心脏病？你不是说笑吧？」
「当然不是，」唐云汉坚定地道：「你要是早点来，连开刀都不必。」
亨利闷哼了一声：「早点来？没发作以前哪知道有心脏病？我半年前去做健检还一切正常呢！」
「西医是没法子知道，可是中医不同，你应该早就有症状了。比如说，你心脏病发作以前，一定已经整晚睡不好很久了吧？你的手脚也早就是冰冷的吧？」
亨利面露惊讶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唐云汉笑笑：「这就是中医厉害的地方，不然，我也不会一头栽进去！」

83.
唐云汉原本以为这些大名鼎鼎的主流生技创投公司不见得会甩他，就算会，大概也会拖上一阵子才有空跟他谈。没想到亨利的面子居然还不小，没几天就陆续有了回音，还很快敲定了会议时间。这下子，唐云汉和几位初创伙伴们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上午大家一起沙盘推演，讨论不同家生技创投公司上次问的问题，该如何修改计画细节来应付他们下一次开会可能提出的挑战，下午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内容，希望在下一场会议前多做好一些，让他们可以清楚展示他们的想法。
虽然这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硬仗，唐云汉觉得比他原来想的好很多，即使他在几次会议里，被那些精明的创投家逼问到自己都不知道在回答些什么，即使好几次唐云汉都觉得这家或那家创投公司不会再接见他们了，结果都出其意料之外，每家都好像藕断丝连一样，起死回生的一直谈下去。四个多月后，总算有一家创投公司点了头，口头上答应投资，而有了第一家创投公司愿意主导引领投资（lead），另外两家也就很快的愿意跟随（follow ）。
虽然正式法律文件还得搞个三四个星期，唐云汉和整个团队已经等不急开庆功宴了，他们把所有勉强能沾的上边的亲朋好友都找来开party，好像庆功宴办得越大越好，而唐云汉特意选了吴若乔正好可以来参加的一个晚上。吴若乔已经离开原来那家广告公司一阵子，但是碍于原来的交情及旧客户的关系，她还是以顾问的形式，每星期花一两天帮他们处理一些案子，这次纽约的旧客户指名要吴若乔来谈一个可能的新案子，她刻意选回程在旧金山转机的飞机，顺便多停留几天，没想到正好可以来参加庆功宴。
庆功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唐云汉一直张望着看吴若乔到了没有，本来他要去接她飞机，可是吴若乔坚持要他留在庆功宴会上，她说哪有庆功宴会上主人溜出去的道理。
吴若乔一直没有出现，唐云汉倒是看到了珍妮佛，他正好也要找她。
「珍妮佛，我在找妳呢！」唐云汉走近了珍妮佛说身边。
「是吗？」
「我要谢谢妳，妳那天的一番话，给我的挑战。今天这一切，是妳起的头。谢谢妳！」唐云汉由衷的说道。
「谢谢…就这样子是吗？你对我，永远都只能这样吗？我输了…对吧？」珍妮佛黯然地问。
「珍妮佛…不是每件事都是关乎输赢！我非常在乎妳…」
「我知道，朋友的那种在乎。」
「珍妮佛…」
「没关系的。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就好，你想得很清楚了吗？」珍妮佛仰起头，唐云汉看着她的侧脸，那个弧度形成一道好优雅的线条。
「我没有想。」
「什么？」
「我只是知道，从心里…珍妮佛，请别哭好吗？」唐云汉伸手要拂去她的泪珠，珍妮佛抓住了他的手，然后靠近了他的怀里。
珍妮佛啜泣道：「布莱恩，抱抱我好吗？算是最后一次…」
唐云汉搂住了她，他闭上了眼，没有看到远处的吴若乔正看着他们俩，然后转身离去。

84.
吴若乔站在露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美的夕阳啊！一卷卷镶着金边的粉红，桃红，橘红的云，转换着深深浅浅色彩。是不是这样的美景让她忘了她应该是忧伤的，怎么此刻的她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
「妳知道吗？妳有一根金色的头发，金色的耶！」熟悉的声音像是穿越过时空般，在身后响起来，吴若乔转过身来。唐云汉的脸反射着晚霞的余晖，晣晣生光。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看夕阳啊！好美！」
「真的很美…」唐云汉说着，眼睛却看着吴若乔。 「妳还记得吗？我曾告诉過妳，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鹰？」
「我记得。你说得好凄凉…说你会飞得很高，却永远孤独。」
「是啊！我一直相信自己会爬得很高，会很有钱，甚至不可一世，但是。我总是想像我的晚年，一个孤傲的老头，坐在山顶的豪宅里，俯视人间，想着过往的种种，想着我征服过的战场，被我打倒的敌人，也许寂寞，也许感慨。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后悔，因为这就是要飞得高的代价。」
唐云汉看着远方，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苍凉。吴若乔的心往下沉，这不就是他们之间鸿沟吗？事业对唐云汉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要和他一起高飞，就要比他还更能忍受孤独。她以为她已经做得很好，看来还是没办法跟上他，难怪他要选择珍妮佛，他是来告诉她他的决定的吧？
唐云汉突然转过身来说，「我以前错了，经过这么多年，」他定定地看着她，「我才发现，最想要的是和妳在一起，有妳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吴若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垂下了头，幽幽地问：「可是，你怎么能确定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呢？」
唐云汉看着吴若乔，眼里尽是温柔，「因为，每当妳在我身边，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老年就不再是那个孤独的画面。而是和妳一起坐在沙滩上，一边看着小孙子们跑来跑去，一边笑谈陈年往事….」
「那是我想要的幸福…」唐云汉靠近了吴若乔，他轻轻捧着吴若乔流着泪的脸，深深地吻住了那红宝石般的双唇。

85.
珍妮佛和吴若乔坐在咖啡馆靠窗的角落，两个人低头不语，静静的搅拌着咖啡，偶尔抬起头来，眼神短暂的相对应，又不约而同地转向窗外的街景。咖啡都快要喝完了，两个人还没有说一句话。
珍妮佛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嘴角微微颤抖的说，「妳赢了，他始终都是爱着妳的。」
吴若乔看着窗户玻璃上珍妮佛和自己的影像，眼神带着一丝忧郁，停了许久后才道：「爱情是没有输赢的…我知道妳的痛苦，和布莱恩分开的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感到心痛的。」
一小点的泪珠从珍妮佛脸上慢慢滑落下，她强咬着双唇，不让自己在吴若乔面前哭泣。
珍妮佛深深的叹口气道：「我已经向公司请调到首尔，老板口头上说好了，我会去先度个长假，然后会待在首尔一年。」
吴若乔十分吃惊：「布莱恩知道吗？」
珍妮佛摇摇头：「请妳替我告诉他一声吧…」
「妳真的要走？布莱恩还很多事需要妳来帮忙…」
珍妮佛苦笑着，「集资完成，公司就会慢慢上轨道了。再说，妳放心，真的有什么事，只要付得起，要请多好的律师都请得到！不差我这一个的…」
吴若乔看了珍妮佛许久，「其实，妳真的不应该走的，一个好的工作伙伴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能力是一回事，布莱恩要做的事，是一条多么艰辛的路，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地支持他的？ 我想了很久，就因为我无止尽地爱他，我应该为这世界上多了一个愿意为他诚心付出的人而感到高兴。而且，也不是妳走了，妳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他就会忘记妳… 留下来把！他真的需要妳的帮忙！」
珍妮佛没有想到吴若乔会希望她留下来，有点诧异地看着吴若乔，然后垂下头看着咖啡杯：「我原来也以为我可以，可是，从我知道布莱恩对妳是多么的难以忘怀，我就非常难过…现在他做了选择，我更是没有办法，既然他做了他的决定，我也得做了我的。爱情或许没有输赢，但是有选择，有选择就表示有取舍…」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奇妙的，无法用逻辑来解释，也不是用二分法来断定…」
珍妮佛叹口气，「是的，感情的事，远比我以为的要复杂。以前，我总是笑那些为情所苦的女人，觉得她们好傻…没想到…」她用力抿了抿嘴，「所以，遗忘是最好的方法，我…我会用在首尔的这一年来忘了他的，把这段感情划上句点。」
吴若乔看着珍妮佛，「我真的…很诚心地…谢谢妳，谢谢妳为他所做的一切。」她顿了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外在的一切都是空的，唯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真的。祝福妳，希望妳幸福…」
珍妮佛总算露出一些些微笑，抹去脸上的泪珠，「我可是先警告妳，好好对待他吧！否则，本大律师绝不放過妳！」

86.
公司的增资总算尘埃落定，上周三下午和投资人正式签了约，资金也转进了公司的银行帐户。
「布莱恩，猜猜我是谁？」唐云汉突然接到电话。
「是爱丽丝吗？妳的声音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怎么了？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我要恭喜你呀！你公司的增资案很受到重视喔！我们的律师事务所花了不少时间在你的案子上，连我也被卷进去，害我忙死了。案子进行中不方便告诉你，现在案子成了，我当然要向你邀功啦！」
唐云汉正准备要谢谢爱丽丝的恭贺，突然觉得很奇怪，这次投资的三家投资公司，都没有雇用爱丽丝的律师事务所，爱丽丝他们跟公司的增资案应该一点也没有关系。
「爱丽丝，你们怎么会承办我公司的增资案？不会吧？我怎么都不知道。」唐云汉一头雾水。
「原来你不知道。我们事务所是第一个处理你公司案子的！几个月前，大老板突然要我们几个人放下手边的事情来处理一个特别的案子，我一打开档案就看到你的名字….」
「是谁雇用你们的？」唐云汉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关系。
「大老板重视的案子，当然是最重要的客户！我告诉你，是辉瑞药厂(Pfizer)，你不会连辉瑞药厂都没听过吧？」
「我当然知道辉瑞药厂，可是，我们这次增资没有拿辉瑞药厂的钱啊！」
「Come on！辉瑞有几十亿美金的现金在手上，到处转投资，很多做生物科技的投资公司都拿过辉瑞的钱。辉瑞要投你们，那需要自己出面？一通电话过去，那些投资公司不想投资你们也得投资……」

87.
挂掉爱丽丝的电话后，唐云汉感觉到背后整个都凉掉了，怎么会是辉瑞药厂的钱？辉瑞为什么会知道公司这次的增资？
人生是一个圆，我们不断地往前走，又不断地回到原来的地方，每绕一圈，原有的圆又增加了许多不同的色彩，原来的点又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每天早上起床，带着诞生以来的历史醒来，就好像带着前几百辈子的因果业报重新来到人间，看着这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过着那汲汲营营的例行程序。从早到晚，走过十数个小时，无论是欢笑或悲伤，时间到了，又再度进入一个不知名的时空，等待着明天早上的苏醒。重覆同样的举动，直到那一天到来，才能脱离这日复一日的轮回。脱离了小的轮回，却脱离不了大的轮回，改头换面，又再度回到人间，再度过着那日复一日的轮回。最可怜的是那些夜晚无法沉睡的灵魂，就好像在投胎转世的过程里出了错，没有喘息的机会，昏昏沉沉的又跌回了人间。

88.
唐云汉匆匆忙忙赶到公司，进了大门，在大厅正中的旋转楼梯前停了下来。这个旋转楼梯是他当初租下这儿二楼的办公室原因之一，乳白色的大理石阶，黑色的金属雕花栏杆，顺着红木扶手围绕盘旋，中心高挂着银瀑似的现代水晶灯一泻而下，洒亮整个大厅。
在踏上旋转楼梯时，他突然觉得脚步好沉重。这么多个月来，每一天他都是兴致高昂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来，今天那一阶阶的楼梯却像走了好久都走不完。推门进到会议室，只看到迪克坐在最里面的位子，那个位子通常是留给唐云汉的。
「布莱恩，好久不见，你的精神看起来不错。」迪克面带微笑地和唐云汉打招呼，一种可以穿透人的微笑。
「迪克？你怎么在这里？」唐云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其实，听到爱丽丝的解释，再看到迪克出现于董事会，他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很惊讶吗？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看到我。我说过我需要你这种人才替我做事。」
「我开这个公司是为了帮助一般老百姓的，不是为了替你这种财阀赚钱用的…..」唐云汉本来想多说几句，但他想起那次和亨利开董事会的结果。亨利？唐云汉突然明白了。 「我以为你和亨利并不是朋友，没想到他还真会演戏…..」
「哈！我和亨利到现在也还不是朋友，只不过他需要钱去拯救他的博得实业。演戏？你当年卖掉艾比克不也导了一出好戏吗？再说，如果不是你要筹资，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记得吗？交易是要两方才能成的！」
「我不懂，迪克，你干嘛一定要盯上我的公司？」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了！」迪克冷笑着。
「迪克，不是我要提醒你，但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好歹我曾经帮过你那么一次….」唐云汉盯着迪克，却只见他笑了笑，不急不徐地回应着： 「没错，那正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我是在回报你的帮忙，让你不要走冤枉路。」
「这是你回报的我方式？太好笑了！你还不就是为了替西药厂赚钱吗？你的钱还不够多吗？何必要这样？没错，我是急着要筹钱，但那是为了帮助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深受病痛的折磨？你…」
迪克打断了他，「布莱恩，你的毛病还是一样，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你还是听不进去。我和你不同之处，在于我可以很快承认错误，而你却执迷不悟。 」
唐云汉愤怒地摇头，「这不是事实，我一样可以很快承认错误，如果真的证明是我错。但是，别的事或许你是专家，但是中医我绝对比你了解太多…」
「中医的确是，但是对于市场，对于创投，对于集资，你还差远了！你以为靠着满腔热情就能改变整个医疗体系？你以为用高科技和大数据就能证明中医的科学性？你以为，筹到了这几百万美金就能实现你的理想？在硅谷，百分之九十的初创公司在三年内都会倒闭！而我不用等到三年，就知道你原来的计画注定要失败的！」
「你到底想把我的公司变成怎么个样子？」唐云汉无力地环顾四周，这里有多少他和伙伴们的心血…
「这不是你的公司，是所有股东的公司。只要你能把股东的利益摆在你个人理想的前面，你就仍然是公司的执行长，我不会干预公司的日常运作….. 」这时，其他几个董事也走了进来，迪克看看他们，对着唐云汉说：「布莱恩，还是你来主持今天的董事会的，你可以开始了吗？」声音里充满了笃定的威严。
唐云汉十分沮丧，心里想，他终究无法逃离这个世界里交错复杂日以继夜的回。他挑了迪克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来，觉得心乱如麻。恍然间，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响了起来：「最要紧的，是勇气…在关键的时刻，有勇气做出你该做的决定，那会改变一切…要突破令人厌倦的轮回，要的…也是勇气。」
唐云汉突然心中一震，「勇气」，他在心中念道，刹那间仿佛有一股莫名的能量穿越他全身，他坐直身躯，抬头迎向迪克的目光，在迪克变换的脸色中，一字字地说道：「董事会开始……」

<第一部曲完>

第一部曲「回」 后记
感谢所有读者的支持和鼓励，「穿阿玛尼的中医」之第一部曲「回」，已全部连载完毕。第一次提笔构思这个故事大约是七年多前，由于生活诸事繁忙，能写作的时间相当有限，断断续续地写，最后居然超过了十万字，成了长篇小说。就像许多小说的创作者一样，写着写着，笔下的人物，开始有了他们自己的生命，甚至一本书还写不完，因而有了三部曲的构想。相较于第一部曲着重在主角的心路历程以及周围人事物对他的冲击，第二部曲「易」始于一连串的转折，促成了主角的专职行医之路，藉由中医治病的思维，探索每一个病人带来的启示。主角在第一部曲中，看着自己与身边人摆荡在工作﹑感情﹑婚姻﹑亲子种种关系的选择与煎熬，在第二部曲中将藉由与病人的互动，会有更多新的体悟。而中医博大精深的理论，验证于现实治病时处理的疑难杂症，有出乎想像的简单容易，也有着意想不到的曲折变易，这是第二部曲之所以名为「易」的原因，敬请期待！

小说更新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多谢各位朋友的关注和鼓励！也谢谢媒体朋友的帮忙！尤其上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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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kangkangma 于 2017-3-2 09:16 编辑 ]

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也说不好。都希望我们的国粹能发扬光大的心情是一样的，希望本文能作一点小贡献。

[ 本帖最后由 kangkangma 于 2017-3-8 20:47 编辑 ]

鸣谢：从去年8月份以来，我们一直推广的小说《穿阿玛尼的中医》，终于找到投资人，导演和编剧。多谢各位朋友的关注和鼓励！更要谢谢各地媒体朋友的帮忙！尤其上海北京深圳的媒体朋友！请大家期待电视剧的开播。

谢谢

应该会的，是知名导演和编剧，从给稿费及顾问费的大方程度看，应该投资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