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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 想爱你到老

想爱你到老

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杜拉斯


                                                                                          想爱你到老
  
  你离去已经数月,常想对你说点什么,却又无言。大悲无泪,大恸无声。只想让时光渐渐将它们酿成温暖的感伤,惆怅的怀想,酿成一支美丽的歌。
  
  一天,读到一个叫安然的网文,题目是《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好几处,读来让人心里一动,接着就有一种疼的感觉。
  
  安然的文章不长,全文复制如下:
  四季园菜场门口,有位买花姑娘摆个摊位专卖鲜花,五元至拾元钱一束。我每次经过那里都会买一束带回家插在水晶玻璃花瓶里。于是来家的朋友们都知道我爱花。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其实是个伪爱花者。就像我弟笑我是个伪球迷一样。为什么?因为,一个真正的爱花的人,绝对不会满足于买一束花,而是会爱花的一生的。即从一颗种子开始,浇灌,注视,等待,呵护,牵挂,疼惜……
  咱老爸就是这样的人。咱家的小院里一年四季总有花草蓬蓬勃勃地生长着,虽然那些都是普通的花,但也可以使满园芬芳。老爸像看护小孩子一样地看护着她们。偶有顽童踢球踢坏了花枝,老爸往往会心疼好几天。老爸说,他能听到花儿的呼吸和心跳。可惜咱家的小院因为拆迁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说实话,我每次买回那些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儿,心都会隐隐的有些痛。每换一次水就看她们老一回,直到她们老得全都凋谢了被我扔进垃圾箱。真的,那种无声的痛楚让我一直心存愧疚。
  是啊,凡世间爱花人都沉醉于鲜花盛开时的美丽,而买花人或买花送人无疑是在享受花一生中最华美最精彩的段落。而不是爱她的一生:她的生长,她的绽放,她的调零。真正的爱花人绝对不是这样。可是,你想,现如今又能有几个是真正的爱花之人呢?
  
  说是写花,其实是写人,写女人,写男人该如何去爱女人。
  我和你都喜欢花,大多是自己养的盆花,也有买的或友人送的插花。这些花都不讲究品种的,只要自己喜爱,贵贵贱贱都行,就连那种既不要肥,也不怕旱的宝石花、仙人掌一类,也从不虐视。就像我们收养的那一大群猫猫狗狗,在一些人看来,真是只配流浪或下火锅,我们却宝贝得自家儿孙一样。
  许多一年生草本盆花,到了秋冬终归要死的,一岁一枯荣。
  我们总希望更长久地留着它们。看着渐渐凋落的残叶,看着渐渐枯瘦的枝条,蓬蓬勃勃婀娜多姿的一盆花,渐渐就只留下一副苍凉的骨架,想到她血肉丰满的时候,就读出了一种沧桑。
  依然期待着她们的复苏。浇水的时候也浇水,培土的时候也培土,遇上寒天冷冻,也一样搬进室内,就像她们鲜活的时候一样。
  第二年,春暖时节,有些枯茎竟又生出新芽来,抑或根部又长出了新叶。接着就顽强地绽出花苞,有的花苞最终开了,有的终于没有开成。
  这是一个比栽一缽新花更让人激动的过程。这些隔年之后,又顽强地生出花叶来的一年生草本,让人怜爱不已,甚至对它生出一种敬畏。
  
  插花的生命就更短了。就像那位叫安然的网友说的,“每次买回那些青春被拦腰折断的花儿,心都会隐隐的有些痛。每换一次水就看你们老一回……”
  鲜鲜嫩嫩的一把花儿,嫣然粲然,百媚千娇,好像刚刚迎回的一个小新娘,都不敢重碰她。愈是娇艳的种类,往往花期愈短,三五天,一两周,叶片开始凋萎,花瓣渐渐失色,任你如何百般呵护,她只是一日日衰落下去,应了那一句红颜薄命的老话。许多次,不忍心就这样扔掉。于是将枯干的叶片捋掉,将倦缩的花瓣摘去,再细细喷上水,看起来,那花儿又鲜活了许多,如此这般,再如此这般,一束插花,竟可以又绵延三五个星期,甚至更长。秋冬之际的大菊,百合,康乃馨,都适合这样。
  有的花儿会枯萎,但衰而不落,渐渐地失了颜色,渐渐地没了水份,但身姿依然,像满天星,山菊花,还有那似乎永远都活着的银柳。家里有几束这类早已干枯的花,许多年了,依然插在当年的花瓶里,有一种羽化成仙的神韵。细细端详她们褐色的枝干也同样褐色的花朵,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的楚楚动人,这种不变的苍老,让人震颤。
  偶尔搬动她们,会有些微轻薄如绒的花蕊飘落,仿佛是一丝往昔的回声,一声旧情的呢喃。
  特别是勿忘我,初看极朴拙,花瓣细碎,叶片干瘦,黯淡的紫蓝色,不娇媚,也不艳丽,山乡少女一般。第一次养她,是花店作为配花点缀在一束插花里面的。到得后来,所有娇媚艳丽的主花都颓谢了,连那些作陪的芦叶棕榈也都枯黄,唯有那几束勿忘我还是原模原样,静静地,藏在一片花叶的废墟里。不忍将它一起扔掉,便单独抽出来,干插在一只同样也朴拙的木瓶中。数月过去了,数年过去了,除了色泽稍稍灰淡,她竟然就那么一直顽强地存在着。我这才明白了,这么一种素淡如草的花,为什么会有一个让人心碎的名字:勿忘我!
  这是一种守望中执着的呼唤。
  
  想起了你最后的一段岁月。
  2001年春上,时隔多年,你又胃痛了。去医院做了检查。过了几天,我们得到了一份很坏的报告单。那天是4月,13号,星期五,你48岁的本命年,所有不详的数字都到齐了。就像手机里常听见的那句话,我们听见了命运的通知:你们还有半年,一年,或三五年的时间!我对你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对上苍给予我们的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接下来便是住院,手术,化疗,调养……我们将日子过得更加浓郁,似乎想将百年岁月,压缩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打住的日子里去。
  
  2004年春上,宁静三年之后,终于兀然复发。我问当年的主治医生,他只给了我一声叹息,然后久久无言。
  你说我们出去吧,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我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我为了我珍爱的一个生命,你为了你眷恋的生活,于是又开始了大半年的摧残——化疗,放疗,梗阻,腹水,疼痛,浮肿……好几次,你自嘲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了。我笑说:我觉得不难看,那就是不难看。然后我对你说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动地的话——“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一段时间,我给你照了很多相,数以千计。现在看来,杜拉斯的话真没有说错。
  我们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寻求种种救治之道。我们在化疗的间歇中千里迢迢去到北京,找到301医院、空军总医院、广安门医院、中国肿瘤医院那些国内顶级的医生,我与国内外许多医疗机构和业内专家联系,咨询,求助……各方传来的消息都是黑色的。但是你从来没有自凄自艾,没有怨天尤人,你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处境与命运哭泣过。就像那些一日日枯萎的花儿,宁静安详地面对这一切。记得那一次去301医院,肿瘤科主任看完我们带去的资料和光盘,说了一些极不乐观的话,又问病人现在能否下床活动?我指指你说,就是她。他显然非常惊异,掩饰一下说,刚才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我说,我们能够面对所有的问题。
  回到借住的朋友家,我们发现社区有一个室内游泳池。我们立即去街上买了泳衣泳裤,痛痛快快游起泳来。你连下水都是那样迫不及待,一个矫健的燕式便窜到了数米之外的水波中。
  
  面对疾患痛苦生老病死,你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大气。就像当年,我被非法监禁,你被无耻折磨的时候一样。我见过许多人,位高权重的,开朗豁达的,美丽儒雅的,最后在病痛和死亡面前都会失态,都会曲扭。可是你自始至终都在一种平和淡定中保持了一种高贵。
  
  又一次猛烈的化疗之后,数年来你第一次猛烈地脱发了,一觉醒来,枕巾上便黑乎乎一片。用手指轻轻一拈,一束头发就飘然而下,那无声之中,有一种怵然。大楼里许多女病友,对头发都极珍爱,哪怕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一层,也会用轻薄的纱巾将它们裹好,再戴上一顶漂亮的帽子,决心坚守到最后的一丝。
  复发后的大半年中,我们一直一同住院,每到一处,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包下一间单独病房,搬来一应物件,犹如居家过日子。那天我外出办事,回来一看,你已将自己余下的大半青丝统统剃去,光光地露出了你那圆润的脑袋,一下陌生了许多。刚好你那天穿了一套橘黄色睡衣,一边打着点滴,一边斜倚在床头织着毛衣,像一个修行多年的深山老尼。数十年来,我的毛衣类,几乎都是你手织的,从当年我被囚时,你送进去的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一直到我们银婚前织就的红黑两色休闲衫。在很容易就可以买到各式新款毛衣的时代,一个现代知识女性,花大量时间去编织那种看起来很老旧的衣物,似乎不可理喻,但是你喜欢这样。你似乎要把你永不枯竭的情思一针一线地织写进去。这次住院,织毛活成了你的一种日常生活。本来你手上的这件毛衣早该织完,织到袖子的时候,发现整个都大了一圈。我说,这种衣物,宽松一点更好,可你硬是要拆掉重来。
  原来那些剩余的头发,蓬蓬松松远远望去还依然有形有样,怎么就如此决然了断了呢。你说,刚好有一个女理发师上门服务,便让给剃了。这样也好,免得四处落发,不好清理,还弄得身上痒痒的。你淡淡一笑,似乎为自己一次恶作剧得意。在这之前,我们刚在病房里看过一个专题片,讲一位电视台的女性,也是因为脱发,后来干脆将余发削去的故事。剃刀下去,那女人便止不住落泪了。你说,小时候,你父亲在大西北征战剿匪,母亲是随军医生,只好将你寄养在老乡家里,结果染上疥疮,就剃过光头。进城后,上了小学,头发一直不好,妈妈又给你将头发剃光,说是再长出来就好了。所以,对于光头,已是老资格了。
  你让我给你拍照,说作个纪念。取景框中,光光头的你,竟也很美。
  
  记得有一次,几个漂亮聪慧事业有成的中年女性,不知怎么就说起韶华易逝,容颜难留,和那些水灵灵嫩生生的小女生们在一起的时候,常有一种窘迫的感觉。我说,其实不同时期的女人,有不同的美丽,有过生活阅历之后,既有当初豆蔻年华的印记,又有岁月历练的风采。女人之美,不全在那些物理指标呢。便说到她们都很熟悉的你,开过几次刀,从上到下,刀疤像拉链一样,差不多贯通整个身躯,还有岁月,疾病,治疗留下的种种遗迹,但我从来没有在意这些。
  她们说,你这已经属于亲情了,爱情还应该有男女之心。也就是现在很时髦的说法,性感。
  我说,性感在形,更在心。青春在于岁月,更在于境界。女人之美,当然离不开性感,性感仅仅在于脸蛋,腰肢和肌肤么?性感是女人心里有的东西。心里没有,再青春,再娇艳,也就像古圣贤说的:“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这是一个与你一起共渡过数十年生命岁月的身子,你眼见了她在时光中所有的变迁。在她那里,你也可以看见自己,看见两个人共同的日子。
  我们可以惜爱一束枯萎的花,可以欣赏一株苍老的树,为什么不会去欣赏一个被岁月磨砺得更加丰富的女人呢?
  她们说,作为男人,你说说这些话当然很轻易的。
  这话有些苍凉。我知道,这常常是一些活生生的现实。但是如此看女人,也是男人的不幸。就像你只能享受花儿盛开那短短的一瞬。花儿你可以狠狠心立时换掉,对于一个与你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人,便是有能力常换,心里总有负累的。况且,你换得的,又会很快凋谢。当你能够看出她不被岁月掐断的美,也就是你的福分了。反过来,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日日凋落呢?以此标准,终有一日,在那些盛开的鲜花眼里,你也会成为一株弃之如柴的老树兜子呢。
  真正的美,是在爱意的关注之中。只有爱意的眼光,才能看见真正的美。
  
  你生病前好些年,我们就说过老。四十刚过,你便戏谑地用本地老妇人的口气自称婆婆,将我唤作爹爹。外出归家,打开房门,便是一声喊:婆婆回来啦!有时在网上与众网友聊天,我上来的时候,你便会大喊:我家爹爹来了。不解其语的网友,以为是你父亲。然后你会给出一串调皮的笑脸,解释说爹爹是谁。
  我们也常常设想老了以后的种种情景,那种谐谑,那种快乐,那种孩子气,实在与衰老没有一点关系。
  你常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这辈子没有做够。其实和大多家庭相比,我们相处的时间真是最多的。
  那个荒唐的案子随着一段荒唐的岁月消散了。我们以为,天下从此清明。我们曾有过风风火火壮怀激烈的八十年代。89年初夏,你从北京出差回来,大哭了一场。你一家六口,都当过兵,从三十年代爬雪山过草地的老红军,到七八十年代服务于雪域高原的女军医。你说那些军人还那么年轻,你当兵的时候他们怕还没有出生。你从此不过八一。
  一如你对感情一样,对工作你从来也是痴迷又疯狂,你的病就是早年落下的根。在部队,在电台,你数次胃出血。当时正是你事业顺遂的时候。你从北京广院深造回来,当了文艺部的头,适逢又要调你去权利更大的专题部,你却绝然打住,到电视剧中心谋了一个清淡又清闲的看本子的差事,离开了你工作多年的喉舌。你从此看轻一切身外之物——地位,名声,职称,待遇和所有都市女人喜爱的享乐。
  我们都不坐班,不喜应酬,也都不求上进,加之家里一大堆猫狗花草,就像两个老农一样,成年累月就生活在那片小天地之中。睁了眼睛在一起,闭上眼睛也在一起,做着一些大大小小我们觉得还有一点意思的事情。我们以为,我们的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数千张照片中,你总在笑,温柔的,娇嗔的,调皮的,肆无忌惮的。
  有一次,你却哭了。
  数月来连续的静脉注射,你两只手的血管都脆了,经常打漏,也越来越疼。后来只得给你在锁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个接头,每次只需像消防水龙头一样,拧上输液管就可以了。便捷又安全,还把两只手给解放了出来。但从此就不能洗澡了。医院的卫生间都是淋浴,接头处不能见水,只能像旧时妇女那样用盆打水擦洗。你那时身体愈来愈弱,不能感冒,每次只好匆匆行事。一段时间之后,皮肤都干燥了。你说,真想痛痛快快泡个澡。我说,我要给你安一个浴缸!四方打听,终于买来了一只浴缸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盆,接满水,让热气把室内的温度升起来,你躺进去,酣畅淋漓地沐浴于温热的水中。我用干毛巾护住接头,一处一处轻轻给你擦洗。突然,你嘤嘤啜泣了,越哭越厉害。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流泪。
  洗完后,我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你全身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
  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识。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这种美,只有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见的。
  许多人都说你漂亮。如果按现在时髦美女的标准,我想你并不在其列,特别是年岁见长,又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来说,确实是有一种疼爱不够的美丽,哪怕凋萎,我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
  
  在医院最后的几个月中,许多个清晨和夜晚,我们散步,你拉着我的手,或挽着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头,细声说一些闲话,说一些笑话,说着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鸟和花,夜里出来遛弯撒欢的狗和鬼鬼祟祟的猫,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似乎那个切切实实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从来就不曾存在。有时候你会突然疼痛起来,蹲下去,稍好一些,我们继续前行,或返回病房。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人世间的共同生活,已经到了尾声,我们要浓烈又朴素地享受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在医院最后的一个多月,你已经不方便回家,体力不支,每天打点滴的时间越来越长,你慽慽说,想回家。我说,今天晚上就回去。你说,怕爬不上七楼了。我说,我背你。你笑笑说,试试?你趴到我背上,待我刚要站起来,你就疼得叫起来了——不行不行!你小腹那个巨大的瘤体,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间,我们都无语了。我怕这沉默,赶紧说,我和儿子抬你,像儿时做抬花轿游戏那样,一边一个。
  住院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检查我都会想尽办法待在你身边,拍片,放疗,B超,CT,核磁共振——甚至从来不让男人进入的妇检室……我知道,当我握着你的手,与你轻轻说着话,帮你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间最好的治疗与药物。许多个深夜,你睡了,我看着荧光灯下你苍白又消瘦的面容,就会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嘎西莫多,想起他最后环抱死去的爱丝米拉达,直至将自己也抱成一副白骨。那真是一种大悲大恸之后的宁静与从容,一种以绝决的方式来表达对死与命运的抗争,一种以爱来包容一切苦难与悲怆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怀。
  
  2004年11月28日,你去世的前4天,是我们结婚26周年纪念日。那时你已经极度衰竭,你早就超越了医生大半年前的预言,你似乎在执着地等待着这个日子。
  26年前的这一天,我因言获罪,被我当时所在的一家部队工厂定为现反,已经非法关押了一年多了。为了我,你两年多没有回西安老家探亲,我让你一定回去一次。你终于答应了。你说,这次回家探亲,就算是向亲人和故土告别。今后,不管以后我去到什么地方,你将永远与我同行。我们决定在你回去之前做一件事情。那天是一个厂休日,我在一个看守的帮助下,从监禁中偷跑出来,完成了我们高墙内外的一次浪漫婚礼——没有鲜花,没有酒宴,没有亲友,甚至也没有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那两张红纸头。在我们一个朋友家,那个明清古巷中的阴暗小屋,我们在门楣上拿到了留给我们的钥匙,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们在那间阴暗破旧的小屋里待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里成了我们婚礼的教堂。傍晚,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妇,回到我的家,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我们心中充满反抗暴虐的自豪,当我们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晚餐后,我们又去汉口探望一直对我牵肠挂肚的叔叔。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公交车。我们在深夜里从汉口江边开始步行,跨过了两座大桥,穿越了整个武汉三镇,你回到我武昌的家——从我被关押的第一天起,你就像一个过了门的媳妇一样住到了我家,伺候我卧病在床的母亲,慰籍我年近古稀的父亲……我依然潜回我的囚室。那天我们在江边一家照相馆拍了我们的结婚照,这张黑白照片上,我们都甜美地微笑着。于是,一个长征干部的后代,一个国民革命军军医的子弟,一个喉舌,一个现反……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个爱情的童话。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和刻骨铭心的故事,我曾在散文《冬天的浪漫》《冬天的情话》里写过。在我的许多小说里,也留下了你的身影和心性。
  你离去之后,我读到了你留下的七十年代那段非常时期的日记——当年你就这样写着:“这些日记,可能将来在我死后,发云会看到的……”
  数十万字,淋漓尽致又坦然无忌地记录着你多少大爱大恨歌哭笑骂。许多地方被泪水洇湿,许多地方因愤怒而字如狂草……如丝的缠绵,如剑的刚烈。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如此爱过并从此绵绵不绝地爱了一生,夫复何求!
  在那里面,你也指名道姓地刻下了那些卑劣与邪恶,那些怯弱或偏见,真是一部记录奇特年代的奇书。我想有一天,这些文字会公之于众。
  
  2003年的这一天,是我们的银婚纪念日。那时你似乎恢复得很好了。当我们说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到该这样渡过——那天晚上,我们将当年那一条十八公里的漫漫长路又重走了一遍。四分之一个世纪,一切都历历在目,我们记得起来当时走出的每一步。
  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不可能再重复那个旅程了。
  
  儿子来了。我们在病房为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举杯。然后儿子给我们拍下了我们最后的合影。你从病床上爬起来,依偎在我肩头,你已经很衰竭,但那种笑容依然是纯净的,那种眼神依然是初恋的,那种对于生活的热情与爱,依然是一种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儿子走后,你细细地、平静地对我说了关于后事的安排:只要我和儿子送你,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任何仪式,平时穿什么,走的时候就穿什么。带上你生孩子时,妈妈给做的婴儿鞋,婴儿帽,还有六月去北京时在中央电视塔上——你在蓝天下,大风中,像小鸟一样展翅欲飞的照片……(你离去后,我回家去取你要的东西,发现你早已将它们包装好,放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对你说,人生就像一部连续剧,有人50集,有人100集。如果50集精彩而浓烈,是要比那寡淡如水的100集更值。我说,你会活在我们共同的生活里,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们的记忆中。
  你说,这些你都知道。你对自己这一生很满足。只是不舍。
  这一夜过后,你进入深度昏迷,宁静地等待着去到另一个世界。
  
  你终于走了。在眷恋和幸福中走了,平静超然地走了。我给你擦洗,我给你化妆,我按你的要求给你穿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普普通通的衣物——一件红夹克,一条深棕裤,一双运动鞋……我和你一起护卫了你最后的尊严与美。
  那大半件没有完工的毛衣,还静静放在病床边的旅行箱上。毛衣是那种红黑相间的变色毛线,织出来的花色是你无法预想的,有一种神秘感。那毛线也是你亲自去挑的。
  
  一个冬天——我们故事的刻骨铭心处,总是在冬天。我终于将你带回家了,带回到我们的卧室。那些鲜花们,老花们与我一起陪着你。还有那些你视若己出的猫狗们。你生命与灵魂,都已溶在这个环境之中。从现在开始,我们以另一种不变的苍老同处。
  
  爱,是一个纯净又神圣的字眼,多年来,它已经被政治矫情和商业滥情糟蹋够了。我们很久不说它了,代之以一些更加朴素的词儿。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你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看,见我睁开眼,忍不住笑了,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我怎么就喜欢不够呀?有时候,你也会得意又自嘲地说,我怎么就长不大啊?都老太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你这样一生一世永不止息狂放热烈又痴迷无忌的爱。我们读到的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只到洞房花烛夜喜结良缘时为止。
  二十年前,我在一首给你的诗《我和你》中也写到:“你说我 从未说过那三个字 我知道 你其实喜欢我这个脾气……”
  现在,我终于对你说,想爱你一生,一直到老,但是你没有等我。

                                                                                                                           作者:胡发云:武汉市文联文学创作所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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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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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很快就会再娶的, 超过一年的都是情深意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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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钊元妈妈 于 2013-2-26 10:49 发表
男人很快就会再娶的, 超过一年的都是情深意重了。
好吧,我再发一段,就算是番外吧

灰色中年如飘落的雪花


  一晃多少年。我与胡发云先生会面了。但我们的话题,不是“死于合唱",而是死于癌症。我丧夫数载,他丧妻也近两年。由于亲人死于同样的绝症,我们的第一个话题便是病痛与死亡,也是一个反复的话题。   中年是最灰色的,如悠长的冬日,似飘落的雪花。胡先生比我坚强,他很快给亡妻写了长长的悼文,以寄托浓浓的哀思。悼文是用“伊妹儿”传过来的。我边读边哭,字里行间我听到了他的心碎声。文中,一段给病重妻子洗澡的细节,深深震动了我——   妻子说想洗个澡。胡先生跑了大半个武汉市,买来一个椭圆型的轻巧小浴缸,刚好可以放在病房里。他灌满热水,把妻子抱起来放进小浴缸,先用毛巾把锁骨处的输液接口裹严实,再一处一处给她轻轻擦洗。妻子自嘲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了。”胡先生笑着说:“我觉得不难看,那就是不难看。”然后又背诵了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撼天动地的话——“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洗完后,他用了几乎整整一瓶护肤霜给妻子全身上下轻轻涂抹了一遍,肌肤立时就滋润鲜亮起来……   写到这里,胡发云感叹道:“51年的生命。30年的相识。26年的夫妻。像一株自己种下的花儿,眼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美。这种美,只有种花人自己才真正看见的……哪怕凋萎,也看得见其中绵延不绝的风韵。就像家里那几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泪落染树,血流染枝。这篇悼文,使我看到一种以生命的执着去完成的宿命式的神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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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钊元妈妈 于 2013-2-26 10:49 发表
男人很快就会再娶的, 超过一年的都是情深意重了。
像你们夫妻这么恩爱,你会这么想,你很理性噢。为你的理性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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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0楼linlin_66 的帖子

丧妻再娶或者同居也是正常的, 男人有生理, 生活上的需要,可以理解的。
百度了一下这个作家, 看了他的博客,貌似已经移民海外了, 早就从丧妻阴影中走出来了,当下活得很滋润。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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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泪流...
再娶也很正常,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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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看到电视上94岁老人的漫画,37岁劳动改造,21年里没见过妻子孩子,作为当年是大小姐的妻子,为了养育5个孩子,孩子自然博物馆背过水泥,那是真的一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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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花儿心藏的妈妈 于 2013-2-26 16:24 发表
前几天看到电视上94岁老人的漫画,37岁劳动改造,21年里没见过妻子孩子,作为当年是大小姐的妻子,为了养育5个孩子,孩子自然博物馆背过水泥,那是真的一世情!
那个年代的人没有想那么多的
其实离婚的也不少,我父辈身边吃过"生活"的老朋友基本上2/3离婚的,毕竟那个压力不是现在能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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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上,真正对你死心塌地的唯有你的父母。血浓于水,永不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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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这个帖的本意是看到情感板块经常有一些家长里短的吐糟帖,其实夫妻吵架争执是很正常的,但尽量不要上升到离婚的高度,毕竟它的伤害面很大。
夫妻缘分未尽,再看不惯,还是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夫妻缘尽时,再怎么想在一起也不可能了。退一步说,当生命成灰,一切是非恩怨都是浮云。
珍惜当下的缘分,珍惜当下的生命才是根本。

下面再发一篇文中女主是怎样照顾病中男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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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死亡



我邂逅“死亡”是在4年前。今天我之所以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并不是想亵渎死亡,或张扬对死亡的战胜……我知道,死亡是不可战胜的。但死亡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痛苦与恐怖。人们对死亡的了解可能比认为的要少得多。



1995年6月15日,很普通的一天,多云,气温也不高。一家杂志社主办“神农架笔会”,与会者在这天上午10时出发。像以往一样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吃喝,抽烟,玩牌,聊天。

抵达此行第一站保康县城时,已是夜色浓重。安顿下来后,我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往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

保康是山区,不怎么热,但很湿闷。夜里,我突然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醒来,浑身虚软,轻如一片羽毛,皮肤上泛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动动手脚,居然了无知觉,仿佛是别人的。我想,这有点儿不对劲。飘飘然爬起来开了灯,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掏出手表想把把脉,竟摸不着。就在这时,现实的一切突然中止了,我觉得自己倏然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宁静的山野,很单纯,很明净,绿色的草地,一片小树林,有点像我插队那个山乡的某一处景致,美得神奇又诡秘,空中静静地悬浮着一些细碎的花叶,可以真切地闻到它们的清香。我看到这一切,感受这一切,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中,但看不见自己……那是一个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运动的世界,似乎连时间也没有(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不是我事后的幻觉或臆想,当时,我就将这些对朋友、医生和第二天赶来的妻子说了,而且在后来的几天中又多次发生了这样的经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俯卧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势呆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想起从武汉到这间陌生客房的过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去了襄樊市中心医院安上了心电监护仪,才知道那种如仙如幻的境遇竟是心脏停跳。)我感到这事很蹊跷也很严重,是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到那时为止的46年生命中,我几乎没怎么病过,没住过医院,没开过刀,没缝过针,没打过点滴,连药都很少吃。

因为把不到脉,我想一定是心脏出了问题,便穿好衣服去找作家董宏猷,他是老心脏病患者,也是半个心脏病专家,而且出门一定带药。他刚触到我的手,感到冰凉,神色倏地变了,赶忙说:“你赶快躺下。”说着把了一下我的脉,然后让我千万不要动,转身出去叫了一帮子人来,其中有几个久病成医的朋友。董宏猷与武汉市作协秘书长彭建新分别拿起我的左右手再次把脉。我感觉他们的手指一分一分地往我肉里掐,似乎要直接掐到脉管上去。一会儿,他们各报了一个数字,大约是每分钟十六七下。老彭说:“脉搏细若游丝,不往里边死掐就根本摸不着。这样的脉相还能活着,还楼上楼下地跑,还一处一处地敲门找人,简直不可思议。”董宏猷给我吃了速效救心丸。他们找来车,送我到医院。

到了医院,做完心电图,一位姓敖的医生诊察后说了一个陌生的医学名词——“三级房室传导阻滞”,又当着我的面对邓一光说:“他随时可能死亡。”




我做梦也没想到一直被认为遥不可及的死亡就这么简捷地近了。我一直很平静,也许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也许并没有感到死或临死的痛苦,也许是性格使然。我一直用平日轻松的语调说话,只是感到身子奇特的酥软轻柔,呼吸非常细弱,倒是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明显地被感觉到了,仿佛全身只剩下一颗心脏,清晰地感知到它跳动的节律是极不规则的,好像一个没有节奏感的小孩在胡乱地敲着一面鼓。这使我想起了一位医生朋友说过的话:“当你感觉到身上的哪一个器官的时候,那它就可能出了毛病。”

我在极度酥软中渐渐睡去。天快亮的时候,我醒来,请邓一光给我妻子打电话,让她来。我想,如果我要向这个世界告别,她应该在我身边。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我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重要。我们有过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开头,现在,又将有一个非常奇特非常浪漫的结尾。70年代后期,我们相交不久,我便因“思想言论罪”被隔离起来。那还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严峻时代。我是“现行反革命”,她在广播电台当编辑,是D的喉舌;我父亲是医生,曾在国民党军队的后方医院工作,她出身几代革命家庭,父亲是长征老干部。

她的单位威逼她与我断绝往来并揭发我的问题。她没有依从。于是单位停了她的职,大会小会批判她,还派人监视她。她却在我被监禁的第二天,扛了行李卷儿住到我家,照顾我年迈的父母亲,以家人的身份给我送被褥、衣物、食品,并常常在烟卷里夹进字条,诉说她的思念。在那一段长长的隔绝的日子里,她拆了自己几乎所有的毛线衣物(那时买毛线还得要票),给我织了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还送进来她父亲战争年代缴获的一件美式皮夹克和一件当年最时髦的咔叽布军大衣,将一个“现行反革命”打扮得像革命志士似的。我被监禁的那间小房隔一堵高墙便是厂外的一条马路,她有时会在冬夜的冷风中来到我囚室外面的马路上,隔着那堵高墙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一年多后,我自由了,但依然顶着一个荒谬的罪名。我自由后的第二天,我们便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又过了一年,那个荒唐的案子被彻底推翻,那时我们的儿子已经出生。在囚室中,我曾用照明的蜡烛熔软后塑了一只纯洁善良又高傲的小鹿,在底座上刻了一行英文:“GAVEDEAR HONG”,托一个仗义的“看守”偷偷地送给了她。这只小鹿陪伴她度过了漫长的孤独与思念日子。后来我们将儿子起名为“小鹿”。

十几年来,我们有过许多幸福与快乐,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我想,如果仅就我自己而言,即便就此告别人世,我也没有什么揪心的悔痛和遗憾,但想到妻子和儿子会因此受到怎样的打击与痛苦,便感觉不安了。我真切地感到,生命属于亲人、友人,属于那些为你所爱也爱你的人。

天亮以后,前来查房的敖医生很直接地说:“我们医院条件差,如果不及时转院,随时都可能出现我们无法解决的危险;如果转院,照目前情况看,路上也是极不保险的。最近的大医院襄樊市中心医院离这儿也有100多公里,一路上都是大荒山,路途颠簸,途中若出点什么问题,连卫生院都找不着;如果回武汉,路上得花10个小时以上,危险更大。”

直到今天,我一如既往地敬重那位偏远山区医院的敖医生,每年春节都挑一张最精美的贺卡寄给他,并捎上我的谢意与祝福。当初,他如果敷衍一下,拖拉一下,或为了职业的“自尊”勉强留下我医治,这故事大概会是另一种结局。

笔会的朋友们到医院来看我,在床前围成一圈,尽管在慰藉,在鼓励,甚至在说笑,但那情景很有点儿像临终告别。大伙儿和医生最后商定,为保险起见,分两步走,先去襄樊,待稳定后再转武汉。笔会的朋友只留下两位护送我去襄樊,其余的继续前行。大家在病床前和我告别,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女作家吕红将一袋零食送给我,说不能起床吃东西的话可以先填填肚子。

此时,妻子和我当医生的妹妹已在武汉去襄樊的路上了。





午后我们上路了。那是一辆很破旧的中巴,我们上去时,车里已经躺着一个老人,四旁还坐了六七个人。我和两位护送者各自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我还得自己扶着吊在车窗上的输液瓶。剩下的小半瓶药水要坚持到襄樊,所以调得很慢,一分钟才滴十来滴。


一路上果然都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岭,盘旋而上,盘旋而下,走半天也看不到一户人家。我想,这时我要是躺下或静默,心脏就要慢慢停止了。于是我就吃吕红给我的那袋零食,糖、话梅,和着微弱又混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用力咀嚼着,似乎把心跳的节律都嚼得顺当了一些。我边吃边和护送老人的那些人聊天。我想,人活动着心脏就不会停下,就像汽车运行的时候不容易熄火一样。这是我琢磨出来的道理。


天近黄昏,我们终于到了襄樊,车径直开进中心医院,这时妻子和我妹妹已在惶惶然中等候多时了。她们终于见到我笑眯眯地举着输液瓶从那辆破中巴上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虚惊一场呢。


我到急诊室检查,尽管用了一天的药,结果依然极糟,当即被收留住院。紧接下来是发病危通知、输液输氧、打各种点滴、安心电监护仪,一时间,我全身布满了各种管线,活像正在装配的机器人。医生认可了那位敖医生的诊断——急性病毒性心肌炎引发三级房室传导阻滞,再一次警告我和家属情况非常危险,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我从强壮如牛忽然变得脉搏细若游丝,而且可能随时仙逝,妻子和我妹妹都一下子接受不了。她俩一夜没睡,肝肠寸断、提心吊胆地防范着每一丝不祥之兆。历经40多年风风雨雨的我又重新变成需要精心呵护如婴儿,连喝水吃饭都得喂了。


第二天,医生给我做心电图,让我侧一下身。突然间,保康那一夜的感觉又来了,宛如一片温凉的海水从下肢漫上来,全身顿时酥软飘浮起来。那是一种极舒服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一片极纯净、极柔和的光里,松弛又平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过来了,过来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些人围在我的床边说:“真是吓人,刚才心脏又停跳了。”又是一阵短暂的记忆丧失,我从那一片柔光中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这就是死亡吗?


我没想到死亡会这样舒适,也没想到在肉体离开现实世界后,“我”还会在另一个世界中存在。我曾经目睹过父母亲逝世,一直以为那是极痛苦的,而且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这种痛苦。很长时间,我从他们离世的那所医院经过时,都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我在有了类似的经历之后,多少有了些欣慰。而且肉体的生命终结之后,灵魂还有另一个美好的去处,这让我想到那些亲人、友人、善良的人们离开尘世之后并不是从此消亡了,而是在一处更美好的世界里存在着。尽管无数的科学教义告诉过我,人死以后不复存在,但我的十几次经历让我更愿意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只是我们不知而已。

我对妻子和妹妹说了心脏停跳的感觉。后来,每当那种温凉的海水漫上来的感觉一出现,我就对她们说:“那个感觉又……”在我说完后的数秒钟后,心电监护仪上的波纹会变成一条直线并发出惊悸的“嘟嘟”声。我所有的心电状况都储存在那个仪器中。出院的时候,我向医生要了一张我的心电图纸作纪念。那张细长的纸条上,紧接着一段优美曲线后面的便是一条长长的直线。


那个晚上,共出现5次停跳现象,其中停跳时间最长的一次是1分20秒。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已经停息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我后来想,在那十几次停跳中,只要有一次心脏不愿再启动,我的人世间生活就结束了。


值班医生迅速通知已经各自回家的手术人员集中,凌晨6点,我被急匆匆地推进了手术室。进手术室前,院方让我妻子在一份有各种死亡可能的手术单上签字。那是她今生在最恐怖、最沉重的状态下签下的名字。我对妻子和妹妹说,我会出来的。我一直很清醒,也一直很轻松地和她们说话、开玩笑。


当时,手术室的门都来不及关了,我妻子和妹妹在手术室门外就可以直接看到里边的抢救状况。所有的手术人员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手术台上的手术床单也来不及铺,没有枕头,也没有按常规缚住我的手脚,我就躺在那巨大的坚硬又冰凉的铁制手术台上,一台X光监视仪镜头对着我。在整个手术过程中,我又出现六次停跳现象,有几次是被内科主任用拳头猛击胸口才复苏的。


头两台国产起搏器有毛病,换了一台美国的。一个原本只需几十分钟的手术,花了两个多小时,到8时10分才终于完成。


我从离开家到现在——500公里路、两个世界、惊动了一大帮子人、全身装满了管线异物——总共不到两天时间。





我安装了临时起搏器后心脏再没有停跳过,因而再没有见到那样的绿色、那样的光,也没有闻到那种特异的馨香。妻子问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我说有点像栀子花,她便满襄樊城去寻栀子花。6月已过大半,栀子花季已过,她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菜市场见一个农民在卖,便将他的那一堆花全部买下,并跟他约好每过一两天再来买一次。妻子将栀子花洒满我的枕畔,让我又闻到了那有如天国的馨香。这馨香一直伴随到我出院。


有了这一次经历之后,我对人生与世界的想法多少有了一些变化。原来很看重、很计较的一些东西,觉得不必那么看重、那么计较;原来忽略、小视的一些东西,又重新看出它们的意义和珍贵。如果这世上真有两界,一个物质的,一个灵魂的,那这两界是截然不同的,你在物的世界里拼尽一生挣得的、骗得的、抢得的东西,在那灵界之中毫无用途,在那里你连自己的肉身都得放弃;如果没有两界,你一旦离去更是一无所有。倒是你在此界中好好生活,善待自己,善待别人,善待别的生命,万一真有一个彼界,过去之后,那个地方大约会更看重灵魂的价值。


死亡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能教给你许多在常态下一生也难以领悟的道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还会去到那个世界且不再返回。这世上已有亿万生命去了,还有亿万生命将去。这既然是注定的事,那便无须逃避也无须恐惧,何况在那儿可以重逢亲人、友人和所爱的人。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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