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一生争自由,最终得信仰
2014-12-05 夏明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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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明
2014年8月30日,参加完在台中逢甲大学举办的“第十届华人哈耶克年会暨创业家精神与经济转型学术研讨会”,刚返回台北,晚上陈宏正先生就请我吃饭,席间他缓缓地说:“殷师母走了一年多了。”“啊?!”我大吃一惊,真怪我孤陋寡闻,我竟然才得此噩耗,一时语塞。饭后回到信义路丽都酒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想起2011年5月,我和殷师太、黄中先生为参加“永远活在众人心中:傅正先生逝世20周年与夏道平先生逝世15周年纪念研讨会”同住台北国宾大酒店的那十天光阴;想起1989年8月在香港纪念雷震先生的一次研讨会上,在祖父夏道平的引荐下初识殷师太,她就拉着我的手说:“论辈分,我可是你的师太哟!”
自此以后,在和她来湖北武汉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中,我就以“师太”相称,她也笑呵呵地应允着;尤其想起2011年会议期间,一个星期天,师太带着我,还有文丽姑姑、光哲桂果夫妇一同前往台北的一家教堂做礼拜,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到教堂!敬拜前,师太、牧师、文丽姑和我一起合影,然后上二楼和信众们一起歌唱、奉献、听道,台上的电子屏还打出了欢迎殷夏君璐、殷文丽姊妹、夏明弟兄的字样。也许就在那一刻,“神”触摸了一下我的心眼,拣选了我日后成为“神”家的一员……
【信仰:支撑着殷夏君璐师太走完艰难坎坷的一生】
殷海光,其大名、其著作、其思想早已为人们所知。但在这“大名”背后却掩藏着一位柔弱却又刚强、卑微却又高贵的女性——夏君璐女士(与殷海光结婚后,尊夫姓为殷夏君璐)。
夏君璐女士,祖籍湖北黄冈,1928年出生于上海,父亲夏声,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革命,一生戎马生涯,直至官拜中将。夏君璐3岁随父亲留学日本,后因战争爆发,旋即回国,5岁第一次回湖北老家与家人团聚,排行老幺,昵称“五妹”,深受父母和家人的宠爱,因而也养成了率真、活泼、大胆的个性。
夏君璐从小就接受基督福音,特别是在武昌基督教圣希理达女子中学求学期间。残酷的战争环境不仅让她亲眼目睹了人性中凶恶暴虐的一面,也使她亲身感受到那时刻存在着的上帝的爱。当一次为躲避日机扫射,一位修女老师舍身扑向她时,愈发坚定了夏君璐对上帝的信仰。抗战胜利后,17岁的夏君璐情窦初开,在渝北小镇黄桷垭初识殷海光(原名殷福生),可谓一见钟情,继而展开了一段缠绵起伏、喜悲交融、跨越时空的旷世恋情。(2011年5月,师太送我的那本《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两百多封情书细腻而生动的记载了1945年—1955年两人相识、相恋、相爱的情感路程)
为追求爱情,1949年夏君璐离开家乡和亲人,孤身一人跨越海峡与殷海光相聚,同年考入台湾大学农化系,1953年大学毕业后即同殷海光结为伉俪。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婚前即1953年1月17日,夏君璐在台北浸信会怀恩堂受洗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时隔两天(1月19日)夏君璐在给殷海光的信中,描述了她信主前后的心路历程及对殷海光真诚的祝愿。
“……我觉得一个人有了‘爱心’有了‘信心’便有了一切的力量,你对你的朋友才会有影响。……您(指殷海光)的好多言语,正是主要您说的,您的行为正合主的旨意。口头上说的并不完全证明你的心里所想的。您的心里的深处感到一位冥冥的神存在,就够了。……其实我开始信主也是极自私的目的的,那时您病了,我真感到我懦弱无能,我只有靠主得力量帮助我们……我跪下我祷告很久。那时教会的姊妹们也为您祷告。他们的热心我真是真心感激。……是的,我仍相信有一位神,他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有所求才到他的面前来……不过我一直还没有与他touch到,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有一天祂终于来到我的心中,我感到从未有的喜悦和平安。真的,我曾是一个多大的罪人,他现在将我罪已洗净了。……我的自卑和笨拙使我呐呐不能成言,尤其是在您面前。您不知道我曾把您如何奉如神明……其实由于这次您的病,我们才真正接近的很多。……后来您回松江路,我的心情变得很乖戾,我讨厌每一个接近你的人。那时我变成一个变态的人,整天胡思乱想。我既讨厌每一个人,我又瞧不起我自己,我无缘无故的生气、发怒、妒忌。……我真害怕我如此下去,便将我一切幸福都毁灭了。后来我又变得很开心了。现在我相信,我会永远得快乐和幸福,也就是我们是永远快乐和幸福的。……您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或困难的事,您可以向神祈祷,在黑暗中您闭上您的眼睛,静静向上帝倾诉、祈求。祂会来到您的心里安慰您,并且真正的帮助您。God bless you!”
摘录这封信的部分文字以及对照1953年前后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可以贴切反映出夏君璐受洗成为基督徒后的真实状态。她心中有了“主”,世界在她的眼中就换了一个模样。走进新家的房间,竟感受到从未有的美好,真巴不得每个人都来看看,但立刻又阻止了自己,何必要炫耀呢?
“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祂将您赐予我,使我有了这一切”;每天都充满了喜悦和感恩,每天夜里都在为殷海光祷告,求主感动他,并且告诉他:“我信主,最大的原因是为了您,为了您的‘骄傲’,我觉得您对人太骄傲,……我只有求主改变您,使您变得谦逊。《圣经》上说:‘败坏之先,人心骄傲,尊荣之前,必有谦卑’您相信吗?……您不要动辄就骂人什么白痴、低能儿等,您知道吗?这就是在犯罪。在以前,我骗人,跟人开大玩笑,骂人都不觉得什么。但是现在我要骂人,立刻就想到我要犯罪了,我要骗人,就立刻阻止我自己。这就是做了基督徒与以前不同的地方。……我真巴不得您,再读读《圣经》,……我觉得它里面有许多伟大的真理,有许多是我们只感觉到,但概括不起来,但是祂给我们说出来了,我发现里面有许多正是我们要追求的真理。……我原来借给您的二本(一本中文;一本英文)可以送给您。等您不忙时,每天细细地看一点。好吗?”
带着对基督的信仰和对殷海光的爱情,夏君璐于1953年10月25日在台北与殷海光结为伉俪。婚后两年即1955年1月,殷海光赴美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半年,隔年春天即1956年夏君璐生下女儿殷文丽,春去秋来,殷家从《自由中国》杂志社的员工宿舍迁入台北市温州街18巷16弄(现为“殷海光先生纪念馆”),开始了温馨甜蜜的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在与殷海光的通信中,夏君璐多次表明其理想,就是做好家庭主妇,终生服侍殷海光。1950年3月9日的信中,她对殷海光表白:
“……我没有奢望,宏大的志愿,不,我有,这都是在您身上,当然也是我的。……一直我幻想着,我愿告诉您(也是您想着的)我们共同养鸡,养许多的鸡。……那么您很可以不要做事。所有时间您可以看书、研究、写作。……读完大学对于我没有多大用处。……我想再读一年大学,就不读了,好吗?假如我没有大学毕业做您的妻子会侮辱您吗?您有没有这么想?……我们生活在一起,慢慢开始做,最先养五六只,再孵出许多许多小鸡,……再有一个孩子,还有许多许多美好的,……我真恨不得现在这些已经实现了。”
婚后前7年,夏君璐的愿望实现了。她和殷海光一起共同设计将其居所营造成有山、有水、花石扶疏的庭院,殷海光在后院开辟了一块“试验田”,试种玉米;侧院则是夏君璐的“迷你农场”,饲养过鸡、鸭、火鸡、狗(前后14只),和一只小兔子,而女儿殷文丽就在这充满生机与温良的氛围中快乐成长。然而好景不长,1960年“雷震”案爆发,殷海光受其牵连,在随后的几年中,不仅行动、著作和言论受到限制、禁锢和打压,而且日常生活补助费用也遭到扣发,饱受身心摧残,1967年殷海光罹患胃癌,两年后含冤离世,时年50岁。
除了受宠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夏君璐的一生都同殷海光息息相关。从17岁与殷海光相识直至1960年“雷案”爆发,夏君璐怀揣着对殷海光炙热的爱,虽然经历了战乱、逃亡、离别、求学等外在环境造成的种种困厄,其内心是充实和甜蜜的;但自殷海光遭受迫害后,夏君璐与其经历磨难,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彰显出女性独有的坚韧和顽强。
当特务们不断地骚扰身患疾病、躺在病床的殷海光时,夏君璐冲进房间,“浑身颤抖地指着那些家伙,大声斥责他们‘太没人性,猪狗不如’”!而当殷海光癌症复发,消瘦得如皮包骨,颈子连撑头颅的力量都没有的时候,夏君璐为了殷海光好受一点,每天清晨将其抱起移至中堂静养,日落偏西又将其抱回东房,天天如此。
殷海光去世的那年,夏君璐41岁,强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在料理完殷海光的后事,不久即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开台湾,远赴美国。
2011年在台北国宾大饭店,殷师太和我闲聊时简单地和我谈起过她到美国后的经历:“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都干过。光是搬家就搬了15次,小搬还不算,几乎围着美国转了个圈。”“是什么支撑着您一路走来,历经这么多苦难,还这么坚强乐观?”我问。师太沉吟半晌,似喃喃自语:“是‘主’,感谢赞美‘主’!”是的,我相信!基督教信仰不仅引领师太踏过无数死荫幽谷,更使师太凤凰涅槃走完了柔美、优雅、勇敢和高贵的一生。
【圣爱:彰显着殷夏君璐师太宽恕仁慈的博大情怀】
2011年5月23日,在台北温州街殷海光故居举办了《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新书发布会。那天风和日丽,来自两岸三地100多位人士齐聚会场,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师太一身素装,脸颊泛起红晕,笑容可掬的坐在主席台上,开口就说:“是我先爱上殷海光,一见钟情……”台下一阵笑声掌声。
二百多封情书,时间跨度1945-1955年,空间跨越中国大陆、台湾地区、美国,既记载了烽火动荡岁月里的折磨苦楚,更展示了青春生命流溢出的柔情蜜意。但纵观殷师太“爱”的一生,可谓经历了儿女情长的小爱,坚贞不渝的大爱直至怜悯宽恕的圣爱。
林毓生先生在悼念殷师母《高贵灵魂的一生》的文章中,将殷先生与师母的“爱”归纳为两点:一是他们的爱情基于“付出”而不是“求索”;二是因太爱对方而深感自身的不足而不断弥补之。因而“在这样的境界之内,他们当然不会坠入自我为中心、自我陶醉的‘五四精神’的陷阱”。
这是一种政治学的观察,除此以外,从《书信录》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两颗火热的心所蹦跳出来的火热情怀。“书信”可划分为国共四年内战、夏君璐台湾求学直至结婚、婚后殷海光赴美求学三个时期,每个阶段都生动而细腻地记载了殷夏两个年轻人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所发生的特殊情爱,既展现了“爱情”跨越时空、跨越战争、跨越世俗的永恒主题,又刻画了相亲相爱的殷夏两人在面对情感时所表现出来的异同点。
爱上比自己大9岁的殷海光,初恋的夏君璐既将其视为珍宝,又将其捧为神明。满怀的敬仰、无尽的思念以及过分的依赖洒满信笺——
“我曾幻想我跪在清洁的地毯上为你系鞋带。……真的,只有在小说才会有这些事。……当我有这种神奇的幻想,我自己也大大的惊讶。……世界会产生许多莫名奇异的感情,我问过我为什么会对你如此,我从没有找到回答。……假如我们承认有上帝的话,那我就说是上帝将这种感情的作用放在我的灵魂的深处,慢慢浸透出来……我没有什么欲望念头,我只想当你想到这世界上仍有人关心你,那么你一定会更振作起来更努力了……”
一个活脱脱的纯情少女(时年19岁)对爱情的向往与憧憬跃然纸上。但相对而言,殷海光的爱却表现得较为理智,在给夏君璐的回复中,他写道:
“……您是多么在大人们的小心爱护下成长起来的。而我呢?情况迥然不同:自从幼小,家道中落,我没有得到什么人间的温暖。……因而,对于恶劣的环境和冷酷的亲人,形成孤僻的性格,常常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尤其是抗战十年以来,更饱经人间忧患,我比您的世变经历得多,现今,练就一副坚强的性格。我可能受得起情感上的打击。然而,您能吗?您不能。”
两人表现爱的方式虽有所不同,但彼此之间互为珍宝,经久不竭的吸引扶持,至真至诚的鱼雁往来确实为那“残酷的世代”点缀了一抹暖色。
夏君璐,用她自己的话说,“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子”,从小在众人呵护下长大,17岁认识殷海光就坠入爱的海洋,从此不能自拔;虽然读了女子中学乃至台湾大学,但始终向往乡村田园般的生活——
“……(清晨)粉红色的云霞在玉蓝的天空飘荡。我们手挽着篮子在绿丛中攒来攒去,露水撒在我们的衣上脚上。……回来吃过早餐读读英文和看看小说。到下午整个的时间就消耗在打毛线衣。晚餐后,洗完澡,换上清洁的衣裳,便出去和孩子们玩耍。”
同时不喜欢任何政治议题,“我是一个纯良的老百姓,不信仰任何的主义。”规劝殷海光少干涉“政治”为妙,希望他将来做一个大学教授,希望他好好的爱惜自己的身体,尤其在信“主”以后,更是常常向殷海光传播福音,“……真的,我相信信了神的人,不会惧怕一切。我们将我们俩交给神!她会照顾我俩。我们依靠她就不会忧虑什么。《圣经》上说:‘你们将你们一切的忧虑卸给神,因为她顾念你们。’你相信吗?神终于要帮助肯努力的义人。”
假若没有后来的生活变故,我确信殷海光夏君璐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人儿,而也恰恰是因为后来的苦痛磨难,既成就了殷海光,也使夏君璐这位普通女子有了不普通的一生。如此深爱的人走了,夏君璐内心的苦痛可想而知。她曾以殷海光为其终身依靠,但现在却不得不担当起生活的重担;她本想与世无争,平平淡淡与爱人厮守相伴,但现在却不得不为了生存、为了女儿来面对这残酷的世界;她原是一个受家人疼爱、特立独行的千金小姐,但现在却不得不在异国他乡“做过佣人、做过大厨,每天在餐馆工作14个小时,凌晨3点才能回家睡觉”。
贤慧、纤弱、温柔的夏君璐在苦难中更彰显出勇敢、刚强和坚韧的品性,而她对殷海光的爱也正如她在信中所说的:“(在你生前)我愿变成你桌上的台灯,当太阳失去光辉时,照耀着您伏案工作。……(在你生后)我愿变为那绿藤缘在您的墓上,不让太阳晒了您,不让雨淋了您,让人们撒在您墓上的花圈落在我的身上,为我也增添无数之光荣。啊!这是我唯有的心愿,愿上帝帮助我!!”
对殷海光的挚爱支撑着夏君璐走过无数艰难险阻。但当夏君璐1980年第一次返回中国大陆,悉知她的父亲、母亲、婶母、哥哥、姐姐遭遇迫害,受尽折磨,甚至死得很凄惨,夏君璐悲愤难以自制,导致精神几乎完全崩溃。在国宾大饭店,师太谈起这段往事仍愤愤不平:“我真不晓得人为什么这么坏?我诅咒这些恶人,我甚至诅咒上帝,为什么要造这些恶人?一想到这些事情,我整晚上就睡不着觉。”
殷文丽在《殷夏君璐生平》一文中,叙述了那时的情景,“当时幸有Sacramento的诸多亲友,特别是Dick和Donna Filo夫妇,不但随时供应药物上的协助,更花了四年时间与她一起读《圣经》,等到她愿意打开心牢的铁门,放了曾经伤害她所爱者的那些人,心灵始得医治与释放,并相信上帝的应许:‘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趟过心灵的苦海,释放出怨恨苦毒,夏君璐散发出从苦恨至饶恕的光辉,重新体验到天父完全的慈爱与接纳,并以宽厚仁慈的情怀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也因此获得了超越人间万物来自于天上的那份“圣爱”。
【盼望:殷海光夏君璐将永远活在众人心中】
那次在台北国宾大酒店,师太和我谈得较多的是对“死亡”的看法,“基督徒不怕死,从我们信‘主’的那天起,就把我们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给了‘主’……”“‘死’是我们的赎价,‘十字架’的一横,代表着罪人从‘恶’变‘善’的过程,一竖则代表着我们站在地上对‘天父’的盼望……所以我们以欢愉的眼光来看待死亡,我们是客居者,我们的家在天上”。
“假若我那天回了‘天家’,我又可以和殷先生、夏先生在一起,喝着咖啡、吃着糕点,谈天说地,哎呦,我一想起来,我好快乐哟!”师太两眼放光,孩子似的笑了起来。趁着谈兴,我问起了殷海光先生信“主”的问题,师太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我说:“你信教吗?”我说我不信(当时),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同没信教的人真不好说,你若以后信了会明白的,夏先生(指夏道平)就会明白,信仰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殷海光先生最终的信仰归宿问题一直存在着争议,但专门撰文讨论这个话题的并不多。笔者目力所及,迄今仅见中国大陆康志杰、黄岭峻两位学者曾专文论述此问题。这实质上是个有趣的话题,殷海光是否信仰基督教,一方面涉及到自由主义者个人信仰的最终归宿问题,另一方面还牵扯到自由主义信仰到底应该建立在何种文化之上的深层次问题。
笔者不揣简陋,借缅怀殷夫人之际,以殷夏两人书信录为鉴,简要地谈一下个人的看法,并以此对自由与宗教的关系作一厘清。
台湾大学出版社2009年,时值殷先生逝世40周年之际,开始发行《殷海光全集》重编本,其中亮点之一就是将《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作为全集之18分集首次出版。《书信录》较充分展现了殷海光人性的一面,褪去思想家的光环使我们更真切地走进了殷海光丰富的情感世界,为殷海光的研究提供了新的途径和佐证。
从《书信录》中不难看出,殷海光基督信仰经历了“排斥、慕道”的过程。夏君璐受浸前夜,殷海光回信:“……我的教育与‘信仰即存在’的教条刚刚相反。这个教条是建立于唯心论之上的。而我与唯心论作战不遗余力。我的理智,把我同一切神秘论隔离起来。但是,在我心灵的深处,我感到个人的力量是如何渺小,在近来尤其如此。一个人,如果全心全意地坚信有一万能的造物之主,而且主会帮助他,他的力量是会大起来的……”当读到夏君璐为他列印的圣诗时,他写道:“……哦!那是多么伟大的诗篇。它不仅是叫人be still,而是叫人更要在困苦中努力:这对我真是对症下药。我真要感谢你。从知识上,我一直无法证明上帝存在。但是,我渐渐感到,从你那里,我得到力量。我自己感觉到我渐渐地在constitutionally变。我开始感到一种不易名言的深厚情操在我心里生长。我愿你把我convert成为一个好人……”
接着在下一封信中殷海光谈到了约法与爱:“……人间最高的约法就是爱,人间没有了爱,什么约法都归于无用……愿主常与我同在。”“……我不由得想到在那无限之中,有一无限的主宰。面对着这样的世界,我感叹一声上帝,我的情感(不是情绪)上便得到一点最后的终极的满足……当着知识用尽了的时候,我们应该拿出信仰来。”自从他们结婚那一刻起,耶稣基督就已经走进了这个家庭。
如果说刚开始殷海光对“上帝”认识有所转变,仅得益于爱情的力量而仅仅是在“情感”上有所接纳的话,那么婚后两年即1955年殷海光作为访问学者游历美国,其半年的留学生活则让殷海光对基督教有了理性上的认识。
自称“土包子”的殷海光刚到美国,通过洗“热水浴”便感受到“现代设备,予人便利至大”,美国高度的物质文明使殷海光赞叹不已。随着对环境的逐渐适应,殷海光对美国社会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虽然也有批判,但“人们只晓得在美国赚钱多,但不知道他们工作多么‘过硬’。一周工作四十小时,一分钟都不能耍”。美国人勤劳、诚信、“守规矩”“不欺生”“不摆架子”“特别是对小孩的教育”,都给殷海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隔壁的伊拉克人来他房间“大骂美国”时,殷海光不以为然:“我碰到的情形,怎么跟他大为相反?”
究其原因,殷海光慢慢体会到基督教信仰在美国社会中所发挥的作用。“这一带古教堂之多,多如天上的星。隔一点时候我要到那里去接近上帝。”“……明天再到另一个礼拜堂。我是每一周换一个。”通过走访教堂、接触各种教友并参加团契,殷海光对基督教至少有两点新的认识。
在谈到与爱因斯坦的通信时,他提到:“……他(爱因斯坦)是一个很深厚很虔诚的人,不只于是一个科学家而已。……我现在所感觉到的,就是,人儿无对上帝的信仰,犹如水上浮萍。他的生命是没有根的。自古以来,固然有人借教会以行宗教迫害;但是,凡是以迫害善良的人为业者,无一不是无神论者。当然,他们也常假装敬神来掩饰其罪恶。在事实上,他们除了自己的利欲以外,什么也不尊敬。”
另一方面,他在分析自己的性格时写道:“……你的丈夫,在天生的性灵上,是文学的,诗的,而头脑所受的后天训练则反道而行。所以,我常常弄得理智与情感不协调……我需要心灵的谐和。我想,这谐和只能求之于信仰。”可见,这个时候的殷海光是一个标准的慕道者。
殷文丽在纪念母亲的文章中写道:“……母亲曾为父亲接受基督受到严厉批评,但她笑曰,以独立思考着称的殷海光,若有谁能说服他就奇了,何况是他的妻子!”浓浓的宗教家庭氛围,永不停歇的对自身和社会的反思,再加上后来遭受的迫害、打压、疾病和死亡的威胁,
殷海光必然会对人性的罪恶、理性的有限和生命的归宿有一认真的思考。
信仰本属个人的问题,既不简单,也不神秘。“不简单”在于信仰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是生命的一种改变;“不神秘”在于信与不信虽属一步之遥,但也可在一念之间,而知识、理性、逻辑通常是无法解释的。
质疑殷海光信教的人,他们的头脑中本质上潜藏对信仰的歧视:他们总把信仰与迷信混为一谈,他们总把属灵生活与属世生活对立起来。殷海光选择基督为其最终信仰,由于其生命的短暂,当然不能用成熟的基督教徒来衡量他,用殷夫人的话说:口里承认了“上帝”,心里想到了“主”就够了。但在这之前,我们分明已经看到了殷海光逐渐求索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自身的改变。
殷海光似雄狮,如火焰,理性刚烈,一生争自由,最终得信仰;夏君璐如绵羊,似海水,感性柔顺,一生得信仰,最终获自由。他们在“天家”相逢,笑靥如花,而在地上的我们,想起他们昂扬凄美的一生,不禁感慨唏嘘,湿了眼眶。
【附,殷海光与夏君璐生平简介】
夏君璐生于1928年,出身名门,父亲夏声追随孙中山,参与辛亥革命。1945年,夏君璐在重庆家中与比她年长9岁的殷海光初识,一见钟情,随后分隔两地。1949年6月3日,夏君璐抵台,与殷海光重逢。夏君璐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同年10月25日与殷海光结婚。
殷海光,1919年12月5日生,湖北黄冈人,曾求学于西南联大哲学系、清华大学哲学研究所,1949年赴台后任教于台大哲学系,曾任《中央日报》《自由中国》主笔。他受罗素、哈耶克人等影响,所撰文章以科学方法、个人主义、民主启蒙精神为基准,被称为台湾自由主义开山人物,1969年9月16日病逝。
关于作者
夏明,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夏道平之孙,湖北经济学院会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