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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没有爱情也可以

吕碧城:没有爱情也可以

吕碧城:没有爱情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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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2014年5月30日 15:49


作为一个高冷的人,鲁迅先生不会轻易地欢欣鼓舞。比如大家都争相表扬娜拉出走的觉醒时,唯有他冷静发问:“娜拉出走之后呢?”他在易卜生结束的地方开始想象:摆在娜拉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要么回来,要么堕落到妓院里去。



他的提问有现实意义,五四之前后,很多女人忽而觉醒,离异逃婚者有之,离家出走者有之,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离开家,就能走向光明吗?似乎为了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数年之后,呼兰小城里一个名叫张荣华的姑娘,像娜拉一样拒绝被掌控的命运,离开了生活了19年的家,去异乡,走异路,寻找新的可能。



也许是因了张姑娘才情卓然,她没有回来,也没有堕落,还成了作家。只是那一路尝尽艰辛,遗弃、家暴,各种困顿羞辱,31岁那年,她病死在香港,至死不甘地说:“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对,张姑娘就是我们熟悉的萧红,她亲证了鲁迅的说法,在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女人单方面的勇气,无济于已经确定的命运。然而,世态芜杂,案例多种多样,距萧红拎起箱子关上家门的二十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子,逃出了让她倍感窒息的家。她没有堕落,也没有无奈地归来,相反,她走出了一个新天地,走进自己亲手开启的无限光明里去。​

那个女子名叫吕碧城,安徽旌德人,父亲曾任山西学政。吕碧城12岁那年,她父亲去世,两个异母哥哥都早逝,家中没有男嗣,吕家的财产因此为族人觊觎,甚至将吕氏母女囚禁,后来在官方的干预下,吕家母女获得自由,但光景已经大不如前。



在古代的戏剧里,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会早早订下婚事,吕碧城10岁那年,与同乡汪家订亲;按照戏剧里的逻辑,订婚的人家,若有一方中落,另一方必然会嫌贫爱富地赖婚,通常是女方嫌弃男方,到了吕碧城这里,颠倒过来,汪家见吕碧城今非昔比,老实不客气地提出退婚。



这种单方面的毁约,是一种羞辱,许多年后,吕碧城的另一个同乡胡适之对包办婚姻多有腹诽,但怕伤了母亲的心之外,更怕毁了一个女孩的幸福,放弃他的异国恋情,迎娶了村姑江冬秀。按照这个说法推想,吕碧城算是被毁掉了,注定要在同乡的冷眼与白眼里,过她万劫不复的一生。



对于认命的人,自当如此,但我们很快就可以了解到,吕碧城是不认命的,好在命运也肯帮她。她有个舅舅严朗轩,当时任塘沽盐课司大使,吕夫人携带女儿投奔兄弟而去,虽然严朗轩不过是八品小吏,但相对于安徽老家,塘沽更得风气之先,能够跃身到一个更大的天地,是命运送给吕碧城的第一桶金。



她在塘沽生活了7年,1903年,严朗轩官署里有位方秘书的太太要到天津去,吕碧城想要随行,看看有无深造的机会。严朗轩大光其火,这不难理解,这时还是光绪年间,一个女孩子要外出就学,让这个小吏舅舅实在难以理解。倔强的吕碧城没有被舅舅的怒火吓住,在秘书太太离开的第二天,她不辞而别,一个人来到了火车站。



在光绪二十九年,这个女孩子,一个人出现在火车站,没有娜拉的箱子,她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靠逃票上了火车。还好,在车上,她遇到了贵人,天津“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老板娘与她一见如故,不但帮她买了车票,还把她带到自己家里。



到达天津的第一晚,吕碧城便给住在《大公报》馆的方太太写信,这封信,凑巧被《大公报》的总理英敛之看到。吕碧城那一笔飘逸字体首先入了英敛之的眼,她的才情让他遥生好奇怜惜之心。他和妻子一道,拜访了她,将她接到《大公报》馆。那晚,这对比吕碧城大了十几岁的夫妇,和这个年轻的女子畅谈到深夜。



他们大概谈到了女权等话题,吕碧城当晚挥毫做了一首《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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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



幽与闲,如长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愤怀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頻违,情空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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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英敛之将这首词作发表在《大公报》上,还以夫人之名写了跋语,称之为“极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他又将吕碧城推荐给严复、傅增湘、方若等津门名流,用现在的话,就是带她出入于老男人饭局,当时的文化名流如铁花馆主寿椿楼主纷纷与她唱和,《大公报》杂俎专栏,几乎成了她和她的唱和者的私家花园。



这次离家出走,对于吕碧城真是一趟梦幻之旅,短短几个月,她就在天津成了名。那些文人们的酬唱也许还有对萝莉作家的隐秘情结,但秋瑾侠女作为同性也对她另眼相看,秋瑾本人也曾以“碧城”为笔名,一次拜访之后,表示,此生不再用这个笔名,留给吕碧城专用。



无疑,英敛之是吕碧城最有力的幕后推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这个知己,亦非凡人。他是《大公报》创始人,有一番坎坷奇特的经历,如今他是文化名流,相貌堂堂,最难得的,是和妻子一向感情甚笃的他,几番交往下来,对她竟有了异样的感觉。



在日记里,英敛之自叹“怨艾颠倒,心猿意马”,而他那本来对吕碧城十分热情的妻子,也觉出几分异样,为之伤感,居然要发奋进学,不落吕碧城下风。



如此一个有才有情有品位的成功人士,爱上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为她做了很多很多,简直像韩剧里的题材,或者“浪漫总裁爱上我”之类的玛丽苏小说,哪怕她清高如简爱,也不可能不为之心动,起码弄点发乎情止乎礼的情愫吧。你看萧红,当即就爱上了“救了她”的三郎萧军。



可是,偏偏,从头到尾,没有资料证明,吕碧城对英敛之有过非分之情。



不但对他,她一生遇到的出众男子多矣,袁世凯的公子袁克文,李鸿章的孙女婿杨云史,以及诗友费增蔚等等,都算是她广义的男闺蜜,但她谁都没有爱上。她甚至认为,包办婚姻都好过自由恋爱,包办婚姻若不幸福,还可以归咎于父母,自由恋爱若是失败,其懊恼悔恨,远甚于包办婚姻。这种奇谈怪论,只有没有心仪对象的人才会发出。



没办法,她真的看不上谁,严复曾说她:“心高气傲,举所见男女无一当其意者……比平常士夫,虽四五十亦多不及之者……此人年纪虽小,见解却高。”



她自己则对朋友这样解释:“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汪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尚不错,亦已有偶。张蔷公曾为诸贞壮作伐,贞壮诗固佳,耐年届不惑须发皆白何!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



细看这段话,她其实看得上梁启超和汪荣宝,可见她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只是机缘不凑巧。有人非要问她袁克文如何,她淡然一笑:袁属公子哥,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她与他是真朋友,所以看他倒比别人都清楚。



可问题是,你用得着这么清楚吗?你只能与自己看得上的人恋爱吗?要是都像你这样,这世上只怕就没有恋爱这件事了。



以萧红为例,当初她是因逃婚才从家里出走,毫无疑问,她看不上那个汪殿甲,但当她到外面的世界飘荡了一圈再回来,居然选择和汪殿甲在一起,你要说这是权宜之计吧,汪殿甲的哥哥提出退婚,她都不同意,还为此打起了官司。



就算这是困顿中的无奈选择,后来她成了名,还应邀去过日本,在当时的文坛颇有些地位了,稿费收入亦不少,她居然还会和她极其看不上、称之为“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的端木蕻良在一起,让她的朋友聂绀弩百思不得其解。



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不错,张爱玲是说过,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但张爱玲也说过,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快乐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当时跟胡兰成都没见过几面,这个男子,怎么就值得她低到尘埃里了?而胡兰成自己后来也描述过他在张爱玲面前的紧张感,觉得说什么都荒腔走板,倒总是张爱玲一再点拨他。



没错,他没有那么高,她也没有那么低,但女子想要爱的心情,让她俯下身去,装作以为他是一个可以崇拜可以爱的人。没办法,谁让爱情对于女人是刚需呢?对,我又用到这个房地产专用名词,我还可以进一步说,爱情对于女子,是刚需中的刚需。



胡适有个绯闻女友,名叫陈衡哲,她曾和胡适有过一次对话,陈衡哲说,Love是人生唯一的事;胡适说Love只是人生的一件事,只是人生许多活动的一种而已。陈衡哲说:“这是因为你是男子。”



这位陈衡哲先生,对,她的江湖地位,是可以作为女性而被称为先生的,她是清华高材生,留美硕士,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中最早的女诗人、女作家,但她的爱情观人生观和《还珠格格》里紫薇她妈基本一致。



那个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说:“我爱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是,若是没有那个可以爱,可以怨,可以盼的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而在小人鱼的故事里,老祖母告诉我们大家,一个人只有被深爱过,才会获得永恒的灵魂,否则即便活上三百年,依旧是大海里一个易碎的泡沫,他没说我们也明白,他指的主要是女人。



这种古今一般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爱情理念,或许是那么多女人在爱情这件事上使劲折腾的原因。“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痴情,“我死之后,化为厉鬼,使君妻妾,不得安生”的凄厉,乃至于像《色戒》里,王佳芝看着易先生在灯下温柔怜惜的笑容,心中轰然一响以为遇到真爱,于是放过他送了自己的性命,都算是为那个爱情梦想买的单。



当人们为之荡气回肠感慨万千之余,似乎没想过,她们为爱情这件事花的时间精力太多了。当然,人只有这一辈子,都投在所爱上也没什么,我可惜的只是,太多的爱情,都像王佳芝所以为的,易先生对自己的爱,不过是个山寨货。



上帝造人,送了各样配置,但并没有将爱情作为标配列入其中,借林黛玉一句话来形容,那是个稀罕东西,岂能人人都有?有的人运气好,遇上了,有的人运气不好,没有遇上,这跟你是否聪明美丽善良没有一点儿关系,它也许能使你被爱,却不能使你去爱。



清醒孤高如吕碧城,“不遇天人目不成”,她不骗自己将凡人当天人,即便这一生都没有爱情也没有关系,她自称“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因此,当那个呆子吴宓自说自话地为她写推介文章,盛赞她的才华之后,居然以须眉浊气去推想她的“剩女情怀”:“集中所写,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缠绵哀厉,为女子文学中精华所在。”他以为的恭维,却是对她严重的冒犯,吕碧城拒绝与他见面,还怒斥他为无聊文人,可不是,无聊文人眼中只有小姑闺怨,哪里理解得了她这样的磊落巾帼。



但她的决绝磊落,也让她失去了靠在哀怨上歇歇脚的机会。爱情是个好借口,让你接受自己的软弱,容忍自己的懒惰,你躺在哀怨的温床上,放弃了自我建立的机会,好像是得到或者没有爱情拖垮了你的人生,这样你就不必亲力亲为地承受各种挫败——我怀疑人们夸大爱情的意义,主要是好逸恶劳的本性使然。



只有真正勤劳勇敢的女性,能够面对她的人生真相。与爱无缘的一生,吕碧城做了太多事情,办女学,做生意,求学美国,游历欧洲,她不觉中以亲身经历证明,即便对于女人,LOVE也不是人生的全部,最多是锦上添花,蛋糕上的樱桃。作为一个女学的创办者,她的人生对于女人有更多的借鉴意义:是你自己,而不是别的人,决定你的一生,最终会不会是一个泡沫。



若是遇不上,没有爱情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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