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无力者的幻觉里总有很多好人
闫红 2014年11月15日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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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从平儿那里听说,贾琏在外面娶了个二房,立马叫来知情人,连唬带诈地打听详细,趁贾琏不在家,选了个上香的日子,带一帮人马,直奔贾琏为尤二姐所租的房子而来。
她不是去搞打砸抢,而是要去演一场好戏,尤二姐惊慌地迎出门来,见到的,是一个与素日完全不同的王熙凤。她“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人还没开口,衣服就已经在说话,告诉尤二姐,这是一个多么清心寡欲好相处的善女人,接下来,她不管说什么,你都可以信了。
何况王熙凤原本就能说会道,估计从她知晓这件事起就在心中谋篇布局,但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她的苦衷,贾琏的误解,现在的期望,足足有几百字,透过字面,你几乎能看到她诚恳地望着尤二姐的眼神。其中更有“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的佳句,推心置腹,言无不尽,姿态放得极低,说着,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尤二姐虽未与王熙凤见过面,但这名字早如雷贯耳,她一定很多次想过相见的情景,未料到竟然是这样一幕,这个厉害名声在外的凤奶奶,原来是这样一个被误解伤害的弱女子,她陪着落下泪来,与凤姐倾心吐胆,认作知己。当凤姐建议她搬进荣国府,她二话没说,立马就换了衣服,跟她上了车,那时,她不知道,她已经走在奔赴黄泉的路上、
尤二姐实在是很傻很天真,没错,凤姐表现得非常完美,可是,是不是太完美了?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世间事,是不可能这样让你称心如意的,而尤二姐的天真,也不只是这一回了。
从她和贾琏交往之初,她就存在着许多误判,比如将这个猎艳之徒,当成终身依靠。她不知道贾琏所以勾搭她,是因为听说她们姐妹和贾珍父子皆不干净,将她们当成了“有缝的蛋”“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一眼看穿贾琏是怎么回事,态度很淡,尤二姐却很领情,悄悄地收下他递过来的九龙佩,又允了嫁给他做二房。
贾琏许她的条件倒也中听,他不止一次说,凤姐身体很糟,眼看就不行了,等她一死,就把她接进去做正室,说久了,不但尤二姐信了,连贾琏自己都信了,但有一个人不信,那就是冷眼旁观的尤三姐。
她曾指着贾琏骂:“你不要和我花马掉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俩儿,拿我们姐妹俩当粉头取乐。”她早看清楚他不过是一响贪欢,更知道他摆不平凤姐,那个出了名的厉害女人,绝不是他们口中的病秧子。她知道,将来“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道谁生谁死”,她也曾放豪言,要去会会这个凤奶奶,要是能够让她们过得去便罢了,要是有一点过不去,“我有本事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豪迈背后,是不无恐惧与悲怆的,她知道姐姐这一步已是行差踏错,从此后必然步步惊心。
相对于尤三姐对凤姐的高度重视,尤二姐未免太不重视。贾琏的小厮们其实早已告诉她,这位二奶奶多么可怕:“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她还能很不当回事地笑着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样?”她以为她的“礼”就能把王熙凤拘禁住,却不知,礼数这件事,凤姐能做得比她更周全。
王熙凤礼数周全地将她赚入荣国府,杀人不见血地消遣她,小丫鬟也能对她冷言冷语,给她送来的食物都是吃剩的,凤姐还挑拨秋桐对她百般辱骂,贾琏搭上了新欢,玩起了失踪。
全世界的凄风苦雨都压过来,唯有平儿偶尔来安慰,又被秋桐告了密,被王熙凤大骂一顿,平儿也收敛了脚步。尤二姐这个花做肌肤雪做肚肠的人,“恹恹地生了病”,深夜妹妹的鬼魂来访,托梦要她和凤姐拼命。她却依旧对命运存有痴念,因为,她已怀了身孕。“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随我好了,岂不两全?”她对于贾琏和王熙凤曾有的盲信,又转移于命运,尤三姐听了,长叹而去,当初,她听说尤二姐要嫁贾琏时,大约也有这一叹吧?
尤二姐肚子里的婴孩,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求偶尔来看她的贾琏帮她找医生,“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是那种良心被狗吃了一半还剩一半的人,陪她泣下,要她放心,明天就请人帮她看病,这一看不当紧,一副药下去,竟然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打了下来,命运像贾琏凤姐他们一样欺骗了她,尤二姐再无指望,吞金自尽。
尤二姐的一生,确实如她妹妹所言“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她每每轻信,非常容易接受别人的暗示,我曾经对她很不感冒,觉得她蠢到让人没耐心。然而,许多年之后,当我也曾略经世事,却觉得,她不是蠢,她只是懦弱,无力者的幻觉里,总有很多好人,就如我们自己曾经经历的那样。
如果尤二姐能够直面自己的心,她未必不清楚无论贾琏,还是王熙凤,以及她碰到的很多人,都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总是不假思索地在好人那个选项上画个勾,因为她有求于他们,在没有更多资本进行博弈的情况下,她只能假想他们都是好人。
尤二姐这个人,与她妹妹尤三姐美貌指数相似,性情却相差甚远,她本是小白兔,却不小心做了狐狸精,和贾珍贾蓉父子的淫乱,并非是她的本愿,作为一个骨子里很本分的人,她一直等待着有人来将她解救,给她一份岁月静好。
当贾琏出现,她来不及考察,迫不及待地将他当成终身依靠,当凤姐出现,她也无从质疑甄别,她早就想进荣国府,潜意识里,她未尝不害怕自己的质疑,撕破对方假面,露出狰狞面目,倒不如装作以为对方是个好人,也许,人家因为不好意思,就会勉为其难地做个好人了。
这是尤二姐的公关之道,也是很多小人物的公关之道,我们美化暴君,赋予他们虚拟出的温良善意,我们对搞不定的人客气羞怯地笑,以为这样,就能将他们带入我们制造的气氛。我们没有尤三姐那样拼死一搏的勇气,不敢想象他们即将作恶。我们就像鸵鸟,一头扎进沙滩,仿佛这样,世间纷飞的恶,就找不到自己。
有时候,对方也真的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彬彬有礼起来,但我想,这是因为利益冲突还不够强烈,假如碰上凤姐那样的对手,踏入她的雷区,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不管你对她多么信任,她也还是会像那斥责小羊弄脏了它的水的狼,想方设法,一口一口把你吃掉。
狼一定会吃羊的,即便羊虔诚地对它顶礼膜拜,为自己替它强加上的美德热泪盈眶。这,才是尤二姐,以及像她那样的无力者,不敢面对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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