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名”背后是文章
闫红 2014年7月13日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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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一开始,就写贾宝玉的小厮各种顽劣,“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文中说:“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又说“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四个顽童把学堂闹了个天翻地覆,再对照他们那文绉绉的名字,总不免哑然失笑。
“茗烟”指的是茶上的雾气。古人有诗曰:“白云堆里茗烟青”,宝玉亦曾写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可见无论是作者,还是宝玉,都恋恋于茶雾之美,只是这种极静态的雅致,实在安不到活蹦乱跳的茗烟身上啊。
锄药扫红等等,自然更不能人如其名,但宝玉给他们起这些名字时,大概也没想着要名副其实,在那时,下人的名字由主子随意指定,主要用来体现主子的趣味与审美。
贾宝玉的小厮是这等锄药扫红的风雅,丫鬟的名字,就起得更为用心。袭人姓花,名字里有个“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典故,贾政听了都摇头,骂宝玉专会这些“精致的淘气”。而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等等,更是透着富贵小闲人的文青气质,一听就知道,背后有个专爱吟风弄月的主子。
就像琼瑶喜欢让主人公叫什么“梦竹”“慕天”“雨薇”“吟霜”之类,宝玉的小厮和丫鬟的名字,看似大雅,实则大俗,当曹公写下当初那精致又无聊的用心,脸上应有自嘲的笑容。千帆过尽,沧桑阅遍,再看那“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的所谓风雅,真是不忍卒读,又令人感慨万千。
黛玉屋里的丫鬟出现得不多,除了一带而过的小丫鬟“春纤”,大丫鬟就是“紫鹃”和“雪雁”。两个名字都是偏正词组,紫色的杜鹃,与白色的大雁,这两种颜色皆与黛玉正相宜,这两种鸟,在古代,也都有着悲情的色彩。
杜鹃不用说了,杜鹃啼血,黛玉自己也有诗句:“洒上空枝见血痕”;“雪雁”的名字,我总怀疑是出自元好问的那首《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丫鬟的名字,暗示了黛玉恋情的结局,另一方面,是否也展示了黛玉的性情?老婆子们看不上宝玉,觉得他痴,会对着天上的鸟,地上的鱼喃喃自语,却不知,真性情的人,与动物有着更好的交流,豆瓣同仁人手一猫或者可以算是一个证明。
《红楼梦》里,最爱小动物的,除了宝玉,就是黛玉,她养的鹦鹉会学着她的口气念诗,她跟宝玉吵架,还不忘嘱咐紫鹃:“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那只无情的“梁间燕子”,俨然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这是在怜惜落花之外,黛玉与宝玉又一心神相通之处。
据说紫鹃来到黛玉身边之前原本叫鹦哥,那时她是老太太屋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其实不看介绍,单看这名字,就知道她在老太太屋里并不被看重。老太太最得力的几个丫鬟,名字全是“单纯词”——必须两个音节放在一起才能有意义,像鸳鸯、琥珀,袭人从前的名字珍珠,还有玻璃、翡翠,等等。这种“单纯词”念在口中,有琳琅之感,前后音节敲叩,似有金石声,也显示出贾母生命里华丽鲜明的色彩,配得上她在审美方面一贯的自信——她曾对宝钗说:“我最会收拾屋子了……如今让我替你收拾,保管又大方又素静”,她看不得宝钗房间里像雪洞一般,而她自己的屋子,则珠围翠绕,花枝招展。
贾母华丽,却华丽得不俗,她有一份自信撑着,相形之下,王夫人给她的丫鬟起的那些名字,就多了点笨拙与力不从心。
王夫人的丫鬟的名字,走的也是华丽路线,比如金钏玉钏,再有彩霞(有时又叫彩云),等等。与贾母的丫鬟的名字都是单纯词不同,王夫人的丫鬟的名字都是偏正词组,却又不能像黛玉的丫鬟的名字那样来得浑然天成,金啊玉啊彩啊,暴露了王夫人审美的极度贫乏,以及在起名字上面的敷衍潦草。最起码,她不像贾母那样,坚持过有审美的生活,所以贾母会欣赏伶俐漂亮手艺好的晴雯,她却更爱本分顺从的袭人。
凤姐的手下人名字都俗,小厮就叫什么兴儿旺儿,丫鬟就叫平儿丰儿。我小时候看《红楼梦》,是从中间部分看起,不知道平儿是谁,单看这名字,实在引发不了丝毫美好想象。凤姐屋里人的名字,不求优美,但求顺嘴,外加意思吉利,这都是当家人的起名诉求。
所以她听见“红玉”这个名字就皱起眉头,张嘴就改成了“小红”。你别说,“小红”这名字比“红玉”顺嘴多了,透出凤姐的实用主义。只是,兴儿旺儿,平儿丰儿,这些名字虽俗,却像她做的那句诗:“一夜北风紧”,俗得坦率,俗得利索,俗成一种无色无味的空白。一旦对书中人有所认知,倒可以填充进去更多的想象,曹公为她起这些名字,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见得对她的厚爱。
薛姨妈家里人的名字也俗,却不像王熙凤的手下人俗得有味道,是一种市井草根的俗法,比如同喜同贵,一看就是薛姨妈自己起的。红楼梦里,就这个薛姨妈最有烟火气,虽然与王夫人是亲姐妹,她却不像姐姐老是端着,她也慈祥,也嘴碎,丫鬟们都能在她面前撒个娇,叫一声“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她像所有的老太太那样,见不得家里人糟践东西,这与王夫人的爱面子死撑着的大家闺秀气质迥然不同。
这样一个俗气又可爱的姨妈,喜欢“同喜同贵”这种名字不足为奇,但宝钗的名字不见得是她起的,也俗得可以,还有薛蟠,这名字明显起得太大,若命小福薄压不住,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薛家族人的名字也不漂亮,比如薛蝌,比如薛宝琴,都显得小气,我总怀疑这无形中暴露了曹公对这个富而不贵的皇商之家的不屑。
只是薛蟠字“文起”,跟他们家起名整体风格不搭,虽然这俩字没啥意义,但真不像那个会把“唐寅”念成“庚黄”的半文盲薛蟠的字号。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薛蟠,字文起,“文起八代之衰”,才发现这里面埋伏着一个小小的狭促,曹公这算是欺负薛呆子吗?有文化,真可怕。
《红楼梦》里的名字,大多都内中有文章,但相对于贾雨村、甄士隐、詹光、单聘仁这些巧用谐音的名字,我更喜欢丫鬟们名字里藏着那份委婉用意,前者能立即让人会心一笑,后者却让人在许多时日后,恍然大悟。
念在嘴上的名字,留在心里的印迹,带着彼时彼地的气息,浮现在细密的叙事里,岂能够只当是一个个代号,在唇齿间轻易放过?而曹公深深浅浅地写下那些,也许,就是留着给后人,一再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