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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秘密:异地年关忆先慈 冉云飞

爱的秘密:异地年关忆先慈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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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秘密:异地年关忆先慈
2015-03-12 冉云飞

冉按:新年之际,《中国新闻周刊》第697期组织了一个“致父母”的特辑,约我写一篇自己的父母。我暂时只写了母亲,以后再写父亲。关于母亲的故事,我是想写一本小传记来作为长久的纪念的。惜乎没有时间,同时更主要是不知从何着笔。因为情感太深,要写的东西太多,得等有一大段空闲时间,一鼓作气才能蒇事。

要在一篇五千字的文章里让朋友们对自己的母亲有所了解,我择要从教育与生活措手。我算是应试教育的佼佼者,读书时就感到中国教育的问题,但尚能忍受。我快有孩子时,突然痛感到不能忍受中国教育之恶,至此成为不折不扣的教育研究者二十年也。所以,我常说自己是被女性改变的人。

《中国新闻周刊》这期的“致父母”特辑值得一看,其中有吴文光、万方(曹禺之女)、陈丰(陈乐民之子)等人所写文章。但最感遗憾的是,其中本有朱学勤、贺卫方二兄的回忆要刊出,但碍于审查而未果。好在朱学勤兄的文字已全文刊载于腾讯大家,各位可以找来读,而贺兄的文字则至今被扃藏着,很想有机会一读。拙文在《中国新闻周刊》刊载时有删削与添加(编辑添加我其他文章里的文字来替代,获得我的同意),今日载于敝公微为原始文字亦即全文,恭请各位阅读批评。2015年3月12日于成都

人过半百,亲人辞世,友朋消殒,是免不了的事。此种事情身历越多,就越是淡然。但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要做到太上忘情,不易也不必。何况像主张禁欲抑情的佛家,都告诫弟子“桑下不三宿”,这说明太上忘情或许是玩文字孽者的虚造之事。

年关将近,忆起至亲,那是温馨及悲伤共存,喜悦与懊恼并俱的事,真可谓悲欣交集。先慈辞世已十年,墓有宿草,除辞世当年写有《望断来时路:痛悼慈母》、《悲观主义者的年岁小札》二文外,未有它文述及。每年祭日的日记里虽有短暂的记述,却至今未能写就那本我许愿的《母亲啊,像你这样的一生》的传记。不是不想写,也不是完全没有时间,而是觉得情重情深至无法操键成文。今应《中国新闻周刊》之请,兹用小事几则忆念先慈的教诲,希有心者在其间观察到社会变迁、人世沧桑诸大旨。

一:父母之爱的“整全”

小时没有得到过父爱,但我长大并没有变成个没有家庭及社会责任感、缺乏爱的能力之人。我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看了不少教育类的书,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才分析出母亲的原生家庭,对她无条件接纳,爱的充满,给了她很了不起的安全感。她有了不起的安全感,才在带领三个孩子,独力支撑家庭时,有足够的耐心与爱心,使得二哥与我能够上学读书。大哥的书虽然读得不差,但实在没有办法,家里没有劳力,正所谓出头哥子先遭难,他必须承担起帮助妈妈养家的责任。

外公们四弟兄,而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儿。外公的家作为大户人家,当地的望族,自然期望有一个儿子能继承自己的家业。于是外公在我的外婆之外,又娶了一位黎姓外婆。这位继外婆,直到外公去世时也没有生育。待到奇迹发生,2011年我从监狱里出来与父亲意外相认后,才知道另一桩简直算得上传奇的事。那就是继外婆当年又改嫁至几十公里之外的周家,大家族周家也只有独女,亦希望因此继续香火,但黎姓外婆依旧没有生育。这周家的独女,嫁给我父亲,便是我姐姐的妈妈。几十年后相认,姐姐知道我们居然有这样神奇的联系,实在觉得奇特之至。

母亲得到的父母之爱相当充足,直到外婆在一九四九年的冬天被车耳坪的抢匪打死。外公对母亲慈爱,外婆则相对要求较严,但整体上讲,则比较依照母亲的要求。四外公是当地有名的私塾老师,非常疼爱母亲,到村子里去教书必背着母亲到学校玩。故乡僻野无文,彼时女孩子还不准上学。母亲在学校旁,边玩边听他们读书,靠她卓越的记忆力背得了《三字经》、《增广贤文》等,至于《唐诗三百首》也背得不少。母亲并没有看到书学习,即不能认识那些字,只是能背而已,我们那里管这样的背书叫“背望天书”。望天者,非望书也,意思是不能认识那些字,有的甚至不能理解,死记硬背,容易忘记者。但事实上,对于像我母亲这么好记忆力的人,是忘不了的。母亲看到那些不能背书,受四外公呵斥的男学生,就有一种替他们背的冲动。这当然受到四外公的制止,但四外公就因此格外痛惜母亲不是个男孩。就对母亲说,你是我们邱家的好苗子啊,可惜了,不是儿子啊。这是母亲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光,自我记事起她给我讲了多遍而不倦。

母亲大约是一九四六年嫁到我们冉家,即是在亲舅舅家当媳妇。这样的近亲结婚,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当时却是家族联姻的首选方式。三年大饥荒之前的农村生活,就已然开始难过,但我们家的生活还算是不错的,因为大家族总有些积累,暂时没被土改完全分完。但母亲记得“估倒”(川语,意谓强迫)捐献飞机大炮,亦即抗联合国援朝时,被迫捐掉了所有值钱的陪嫁。到我出世时,就剩一张有踏板的、精致的床架的大床,作为我对外公家族曾经殷实过的唯一见证与记忆了。

母亲生于1923年,与她同时代的,我能随便举出的有出名人物,即1922年出生的赵元任的大女儿赵如兰,后任哈佛大学音乐教授;陕西文革研究者、朋友白磊的外公白瑞生1921年生,后来搞革命,官至省部级,但也被整得惨。我母亲记忆力好,人很聪明,能说会道。要是能系统地读书,且没有一九四九年后翻天覆地的大变局,当个大学教授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上个世纪五十年初重庆纺织厂曾在我们家乡招女工,母亲本有机会去,但家里反对,因而后来经历了家庭大劫难。

二:死人枕藉与逃难

我搜了二十多年的旧书与档案,所得不少,其中一些五十年的档案,显示灾难并不是反右、大跃进、三年饥荒才开始有的,而是共产党四九年得鼎后就开始了,只不过是没有后面规模那么庞大,涉及人数更为广大罢了。

大炼钢铁、公社及大队食堂的荒唐且不去说它,只说我们村死了百多号人,大约占已有人数一半以上。当农作物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有人偷青——偷生胡豆、生玉米、生麦子吃,平时比较泼辣的妇女,这时发挥了一点“敢于作战”的“偷工精神”。不特如此,还偷生产队仓库保管好的粮食,几乎偷光。这几位妇女,恕不公布名字,我都应该喊伯母、娘娘。从父系角度看,一个没有异性人的小村子,比较亲的不出“五服”的族人都有,一个村自然全是同祖宗的。母亲后来给我背了关于这三个偷青泼辣妇女的顺口溜:“旱田是个好方,没有饭吃饿心荒。救命粮食不敢分,三个妇女就偷光。”

三位偷东西的妇女,家里当然没有死人。没有这项本领,家里面死人是必然的,我们家的直系亲属就活活饿死了五口人:祖父、祖母、三哥、四哥、父亲。这还不包括大祖父、三祖父两家饿死的人。细心人的或许会问,你父亲饿死了,为什么说你2011年才与父亲相认呢?这当然涉及到以后所写的更细的家族历史,只是暂时不想提及罢了。

有次我遇到一位好做公益的、常在乌有之乡为毛泽东时代辩护的小李,刚好当时那网站在否定大饥荒饿死人的事。小李听说并亲眼见过我所做的一些事,因此我给他说我家饿死了五口人,你相信否?他说,相信。我说一个人不管观点见解如何,尊重事实是第一位的,如果没有这个作为根本底线,那就没有交流的基础了。比如你如果认为杨继绳《墓碑》所说的三年大饥荒饿死三千多万人,夸大了。你可以拿出你的数据与研究方法,来反驳为何没有那么多?饿死多少人,在目前档案不开放,也不让真正公开研究的情形下,谁也拿不出最为稳靠的数字。但不能说没有饿死人,这是个做人的根本。即便饿死一个人这也不是件小事,何况那么多?

我家断粮从五九初冬开始,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一家饿死五口人。眼睁睁看到自己亲人饿死,却无力帮助,那种伤痛感,我想母亲、大哥、二哥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有受伤应激反应这样的心理咨询,来对心理上受到伤害者加以关心,但那时候活命要紧,哪里会有这样“高档”的关怀?能活下来就算是老天格外开恩了。在这过程中,大家兄水肿,去打的稀得照见人影的所谓饭在路上被人抢,二家兄去摘的糯叶(根本难以下咽,但好过观音土)亦被身体强壮的一位堂兄所抢。眼看这样下去,一家人都要饿死光。母亲在一天夜晚当机立断带二位兄长离家出走,逃荒到远不如我们地方好的黄家岩(抢二家兄糯叶的堂兄逃往贵州沿河县,得以存活下来,其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成都读书常来我家走动)。这个地方是另一公社亦即现在红井乡的、相对高寒的地区——这样的地方被当地称为“盖”,是高山上相对较平坦的地方——去讨生活。那地方以周、李二姓为多,虽然受到一些人的帮助,但也没少受寄人篱下之苦。关于苦难的事,母亲说得不多,倒是二位兄长对我说得较多,她倒是记得别人对我们的好。但不管怎样,娘儿仨总算是活出来了。至于逃荒的艰辛细节,只有留待将来为母亲作传时再细说了。

我们大队上掌管食堂的陈茂政、冷秀芝一家人,是小地名麻港坝的人。饿死那么多人,他们一家却是安然无事,没有一人饿死。但他们对老弱病残的残酷无情是有目共睹的,这样一来至少增加了饿死的人数。后来人们遇着他们夫妇,大家都采取怒目横视的态度,这种恨意,现在回忆起来,都还历历在目。我并未经历过三年大饥荒,却看到人们的恨意是那么鲜活难消。陈茂政的儿子少话,当旁边有人议论他,他也不大搭话。他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孙子上学,自然要受到一帮人的欺负,那孩子也只有忍受。其实有多少人认识得到恨意不应该施展到这孩子身上,更意识不到底层人的互相仇恨,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替罪羊战术,可谓官方不露痕迹的维稳素养。

我也加入过对陈茂政、冷袖芝一家的仇恨“阵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是有情感的动物,一家被饿死五口人,那时就觉得他们责任巨大,认识不到制度之恶,也意识不到毛泽东在此间所犯的大罪。就把气撒到他们的孙子辈上,甚至我还记得自己曾将他们家的南瓜,在上学过路时,用刀刻上“打倒四人帮”几个字,再填上稀牛粪,结果南瓜越长越大,牛粪黑褐色的字也越来越清晰。现在看来,他们虽然有自己的恶,但这样的仇恨也近乎玩巫术的“扎毛人”(扎个稻草人以吓麻雀之类),实不足取。

三:鸡叫三遍必喊醒

小时家贫,无可读之书,但我对书似乎有天然的喜爱。这样的喜爱,到了见破纸片必拿起来看的痴迷程度,完全不看破纸片上面是否粘上了牛粪、猪粪,检起来看了再说。我还记得偷偷看二哥和重庆知青秘藏的“五七一工程纪要”的情形,这些字大抵都认识,但内容完全不明白。只觉得林彪坏得脚底生疮、头顶流脓,想搞死毛主席、想搞垮党和国家,实在罪大恶极。现在看来,这是制度之恶下的必然权斗。虽然我读不懂这样大的“工程”,但很享受认字的快感。这样的认字快感还得说一件我小时在生产队当上“广播员”的经历。

那时我们生产队没有收音机、没有高音喇叭,宣读时令性政策得靠“人肉话筒”传达。而“人肉话筒”的练就对大山里的人来说,不算难。因为两山之间看上去很近,但走路却要走上大半天,看过离我家乡比较近的湘西矮寨大桥的人,就绝对会有非常鲜明直观的印象。如此一来,大家就靠声音来传达信息,扯开嗓子喊,其原始样貌后来被简括成“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流传到大江南北。那时文件很多,生产队又没有专人负责,而且多半要一早传达,特别是大冬天不少人不爱早起。我那时是生产队读书读得最好的小孩,声音似乎天生就大,完全符合“人肉话筒”的特征,于是我就被“征召”为“早报”阅读员。冬天早上六点过即拿着一个破旧的、有一点扩音效果的铁皮子话筒,从家中出发,通过石步(用不规矩的石头砌成的,让人踩在其上,不至于踩水)走到河对岸,到达生产队住家的最高处,拿着话筒宣读文件。以使由三个小寨形成的一个生产队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上面”的声音。一个臭屁小孩,偏偏还能坚持,寒暑不断,没有任何报偿与奖励,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个奇迹。现在还有上了年纪的人偶尔听到或者看到我在电台或电视台的访谈,就开玩笑说,难怪你不拿话筒到“花土”(我那几年做“人肉话筒”之地的小名)到那去吼啰,因为有更好耍的地方可以让你吼了。

虽然这几年 “人肉话筒”的义务工作,没有什么报偿奖励,但它满足了我爱读“有字儿”的东西的愿望(后来我的朋友廖亦武在《藏书家冉云飞》一文里说,我是见有字的东西就收的文化收荒匠,并非全是杜撰之辞),加上小时候因老师生病,无人可替,曾经代老师给同班同学讲课的经历(关于在我家村小教过书的老师廖太良的经历以后细说),练就了我在许多场合都不怯场,开口即可以有条有理地讲的本领。这就说明,我做这几年“人肉话筒”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讲,相当于自己给自己上了不少节“演讲课”。这也是我现在与朋友们一起合办教育机构,除逻辑、手工等外,对演讲课格外重视的远期因由。

妈妈从小看我如此热爱读书,即便还没上小学时就如此,她是非常高兴的。她因为“背过望天书”,加之五十年初参加“扫盲班”,读过我故乡重庆酉阳县编的扫盲乡土教材——我至今仍记得“丁市名茶宜居出”一句——因此深知文化的重要。虽然那时是文革中后期,她仍在繁重的生产劳动间隙,教我背几句浅白的唐诗。后来便逐渐教我背《增广贤文》、《三字经》等,与此同时还给我做基本的解释,因此我对有节奏、韵律、平仄的诗文,有着极大的兴趣。我母亲既不认识太多字,又不能写,当然无法让我直接读到《增广贤文》等。直到我到成都上大学,买到一册《增广贤文》,才知道她教我的竟然一字不少、一句不差,由此我才深知母亲的记忆力超凡过人。

如果只有超凡过人的记忆力,却没有充足的爱,在那样贫寒苦难的生活中,哪里有心思教孩子背什么书?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创造的奇迹,用坚韧与大爱都不足以完全形容。母亲生我的头一天,都还在农田里劳动。生下来后,只吃了十来个鸡蛋补身子,其苦况可想而知。后来我们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与大哥常饿着肚子上坡劳动,但却总要让我与二哥吃半碗胡豆分别上中学与小学。至于大家兄、二家兄远赴矿沿盖猫牯岭挖葛根来做淀粉和搅团吃的情形,至今仍不时出现在我梦中。待我上小学,母亲艰难劳动后,时常翻看我的课本与作业,看考试与作业没有任何错,常得百分,喜不自禁。不特此也,她还能与我一起背我那时的课文,以至晚年与我一起生活在成都的十几年里,我们娘儿俩常以背小时的课本为戏,可见她的记忆力是如此的超凡,爱是如此的细腻,深植与蔓延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以至她故去后,我还能感到那柔软的力量在成全我的人生。

我自然贪玩,但实在爱读书,就抓紧白天的时间读。没有书读,就把教材读得滚瓜烂熟,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我觉得早晨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于是养成每到鸡叫三遍就让母亲喊我醒的习惯。母亲心疼我,也心疼得之不易的煤油。心疼我,是因为我是家中老幺且年纪小,醒早了怕睡眠不足,其实这一点倒是一直没有问题。这五十年来,除了2004年4月22日母亲去世后的半年时间里,我常失眠外,其它时间很少失眠,就连在监狱中也不例外。当然母亲担心我的身体,也不是没有由头的,因为我小时身体并不好。她四十二岁高龄时生下我,生怕无法将我养大就去世,因此有时难免对于我的身体不好,处于比较紧张的神经质状态。大家都深知湘西有盛行赶尸、巫术的传统,紧邻湘西的我家乡自然也没有例外。我小时得病用了很多办法,诸种方法都试验过,将来若写《老树饱风霜:近现代名人与中西医之争》一书,必然会提到我自身的一些受医经历和眼见奇事。其中一次,就在我身上发生了草药医生吴明洲先生来烧布化水,将筷子断成小节让我吞下去,毫无违和之感的神奇故事。你别问我,这哪里是可能的,我只能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我知道它不科学,但我也没办法解释。

当然,母亲也心疼花钱买来的煤油,因此煤油灯的灯芯并不大,亮度也不够。太亮耗煤油太厉害,因为这煤油是母亲纺纱、做女红活,夜间做一切补贴家用时的必用品、奢侈品。必用就是我们穿不起皮鞋——其实连看都很少看到过——布鞋必须得用烂布加浆子打底,然后纳鞋底,然后再十分节约地扯点非常便宜的黑布,扎成鞋子,这得费母亲在艰苦劳作后不少的夜间功夫。按理讲,灯芯太小不亮的话,对于在被窝里——煤油灯放在比较宽的床沿上——躺读的我来说,眼睛伤害应该比较大。但奇怪的是,直到上大学时,我的眼睛一只1.5,一只是2.0,从来没有问题。但大学四年,日夜苦读不休,用烂两本借阅证,读了千来种书后,视力终于全面下降,不复当年之“雪亮”了。

2015年1月30至2月1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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