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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再篇
原创 石磊 太太党人 4天前
夏木陰陰的清晨,略略梳洗,下樓去襄陽路吃碗早麵。
週末的麵館裡,比常日閑散,吃客們沒有匆匆吃了麵、趕路上班上學的倉惶,老客人們吃吃麵,講講閒話,狀況很像西方的酒吧,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座位、固定的口味,老闆一望即知的默契在胸,一一像極了。這日老闆一面立在店堂內揮斥方遒,一面講上海夜市。
上海要搞夜市,關鍵麼,是要人家真的不想回家,儂看日本人,深夜食堂,人家是真的不想回家,格麼搞得好。上海哪能來賽?上海老婆這麼凶。
眾吃客笑得此起彼伏。
老闆一點不笑,繼續講,現在搞夜市,歡喜搞一條街,不對的,夜裡出來白相麼,是要一點一點白相過去的。南昌路看看一家小店,白相一歇。彎到雁蕩路,弄碗冰凍綠豆湯吃吃。再穿到重慶南路,看看人家斗財積(蟋蟀)。一個夜裡,串來串去,可以玩很久。現在弄一條街,大家賣差不多的東西,五分鐘從頭走到尾,統統白相好了,有啥意思?弄得像嗎?
如此灼見,我一邊埋頭吃麵,一邊默默聽取,吃完麵,落進水裡游泳,想到我們黨,小時候夜裡沒有野出來白相過,輸在起跑線上了,心裡滿難過。
隔日清晨,春彥打電話來,妹妹儂起來了嗎?一道吃早飯好不好?我想吃啥?我想吃碗好一點的麵。格麼,還是復興中路春園吧,百年老店,吃得過去。半個小時後,與春彥兩身薄汗,立在春園的店堂裡,聚精會神鑽研密密麻麻的水牌,黃魚麵鱔絲麵辣醬麵羅漢上素麵,舉棋不定,斟酌再四。格麼格麼,一碗黃魚麵,一碗辣醬麵,一碗麻醬拌餛飩。春彥忙著匯大鈔,我四顧撿了張桌子,甫坐下,店堂邊角,於無聲處,忽然一聲咆哮,春彥春彥。一回頭,春彥拍記大腿,眉開眼笑一路小跑奔過去,民工民工,腰細垮了,哪能吃碗麵就碰著儂了?妹妹儂快點過來,看看看看。
我捧著麵籌碼移桌過去,見一壯漢,十足民工打扮,著件黑背心,光腦袋,一身燦爛肌肉,汗流浹背,在那裡大撈大捕,面前是麻醬拌麵牛肉湯。
阿仁啊哈哈阿仁。
春彥八十,阿仁七十四,兩枚久違的老兄弟,於三伏天清晨的麵館裡,熱氣騰騰,殺氣騰騰,不期而遇。
阿仁,漫畫家,某報紙的前副總編,某大學視覺藝術學院前院長,上海灘叱吒風雲的文化哪吒,退休之後,息影江湖,連一切電話,皆不聽。省得分辨好人壞人,吃力來兮,統統不聽。阿仁講,我經常來春園吃麵的啊,永遠麻醬拌麵牛肉湯,17塊錢,吃得起的。今朝騎電瓶車,從古北,過來買六月黃,今年跟去年一樣價錢,春彥老起勁地問,格麼幾鈿一斤?45塊一斤,稱一斤,夜裡陪百歲老母親吃小老酒拆六月黃,買好蟹麼,過來吃麵,哪能想得到碰著老阿哥。
春彥問,老伯母身體好?
阿仁講,好得不得了,我弄點事情給她做做,讓她生活自理,就是動作慢點,像慢鏡頭電影,有啥要緊?反正有得是時間。每天還能自己洗澡,姆媽進浴室洗澡,我在外間,把電視機關靜音,仔細聽浴室情況,我跟姆媽講好的,一有不對,姆媽就扔碎一件東西,我在外間聽見,馬上就衝進去救人。
我以前做記者的時候,去採訪過滑稽戲泰斗楊華生先生的胞妹綠楊,老太太很長壽,將近百歲了,問伊長壽秘訣,老太太講:活得凶,喜得快。講得好吧?人生最苦,是喜來喜去喜不掉。
春彥,我現在給自己制定了配額,一年打一趟人,今年指標已經打掉了,打了個女人。
腰細腰細腰細垮了,我和春彥都從麵碗裡昂起頭來,瞠目不已,儂儂儂,儂現在連女人都打?阿仁年輕時候,魯智深脾氣,打人打得名動四海,一路闖禍,一路打人,七十四歲,依然動不動拔拳頭。
嘖嘖嘖嘖,儂這個身材,儂這個拳頭,怎麼會是蘇州人呢?我朝著阿仁熱火朝天地質疑過去。阿仁眼睛笑得眯眯的,嘿嘿,我幾年前剛剛搞清楚,我奶奶是山東人。旁邊老山東春彥開心得拍大腿。
有一日我坐電梯,一個年輕小姑娘,自己一進電梯就按關門鍵,弄得後面的女人被惡狠狠夾在電梯門縫裡,夾得很結棍。我跟進電梯,就講小姑娘了,你這樣不對的。小姑娘一邊弄手機一邊朝我翻白眼,到伊下電梯,迴轉身來,朝我豎中指,我火氣大了,一個巴掌打過去,打得滿結棍。乃麽好了,小姑娘報警了。警察一來,哦喲,現在的小姑娘哦,戲好哦,窮哭了,跟警察講,講我打她,摸她胸。春彥一筷子麵舉在半空,聽得眼睛差一點落出來,伊伊伊,伊哪能瞎講?我跟警察講,我摸她胸?她有胸嗎?比超薄型雷達錶還薄,我摸她?我自己的胸都比她大,我摸我自己就夠了,搞啥搞。警察同志,是她朝我做下流動作,我才打人的。警察不管,拿我帶到警察局去了,南京路局子。一進去,換了個高級別的警察管這件事,水平上來了。問小姑娘,儂是上海人嗎?是上海人啊,格麼搞啥呢?我叫人家跟儂道歉,好了吧?我一聽,這個可以的,就跟小姑娘道歉了,我打儂是不對的,對不起。道歉好了,警察講好了,儂好走了。小姑娘還在哭法哭法,儂哭?格麼儂再坐一歇,我先走了。這樣子麼,我拿今年打人的額度,用掉了。
我和春彥,聽得笑不可仰,阿仁握緊雙拳,神抖抖,一幅七十四歲老年魯智深的心神蕩漾。
放下麵碗,走走走,對面思南公館吃咖啡去。
阿仁講,我穿背心,民工打扮,咖啡館不讓我進去的。
春彥講,我襯衫脫掉,陪儂穿背心,我們坐了露天吃咖啡,吃香煙也方便。
於是三伏天36度的酷熱蒸騰裡,我們三個神經病,熱汗淋漓,吐著舌頭,坐在思南公館吃咖啡,一吃,吃了曠世驚人的四個鐘頭。臨走之前,把一斤六月黃,寄存在春園的冰箱裡,謝天謝地。
阿仁講,從前,我去當某大學視覺藝術學院院長的時候,第一件事情,請學院裡所有的教授,每個人至少五幅作品,掛在辦公室走廊上,我一路看過去,一遍看好,我心裡有數了,這幫教授,你們還是好好鑽研業務吧,快點提高繪畫水平吧,其他事情都不要來跟我搞了。
然後麼,新生開學了,我院長,要跟新生講話的,講就講。我叫所有老師,統統去上課,不許聽我跟新生講話,門關起來。我開始講了,第一句,恭喜各位,考進我們學院。第二句,考進來,沒啥稀奇,現在大學錄取率七成八成都有了,考上,是大流,考不上,才稀奇,才是人才。第三句,進了我們學院,要靠自己努力學習,不能靠老師靠教授,我跟你們講,有本事的畫家,都在社會上,不會到學校裡來的。這個話,怎麼能讓老師聽見呢?所以我門關起來跟新生講的。吼吼,我講得有水平嗎?
春彥笑煞了,跟我講,粉碎四人幫那年,1976年,我35歲,阿仁29歲,有一日我走過南京路中百公司,看見一個年輕人,爬在極高的梯子上,一手拎墨汁,一手拿畫筆,來了牆壁上畫巨幅的四人幫頭像,一只面孔,比圓台面還大,哦喲哦喲,江青畫得像畫得準,我嚇一跳,這個什麼人啊,年紀輕輕,畫得這麼好?立定了腳,看伊畫。阿仁笑成一團粉,我那個時候在麵粉廠技校教體育,麵粉廠,呵呵,有得是麵粉,調漿糊,糊巨幅白紙,畫得大啊。第二天,淮海路南京路,都是我畫的打倒四人幫。再過幾天,上海的馬天水王秀珍徐景賢,還沒有宣佈打倒,我已經又在街頭畫巨幅的三個人的像了。有一日我爬在高梯子上畫,就聽見梧桐樹下面有人輕聲在叫我,阿仁阿仁,我透過梧桐樹葉看下去,看見戴敦邦立在樹下,跟我講,腰細了,儂闖窮禍了,他們三個人,還沒有打倒啊。
阿仁講,我小時候小學兩年級,媽媽送我去學素描,小學四年級去少年宮,跟喬木先生學畫,初一時候,去哈定畫室,跟哈先生學畫。文革時候,被弄到農場裡,農場需要會畫的人,那麼多革命畫要畫,那麼多革命標語要寫。進去考試,臨摹《毛主席去安源》,我兩個鐘頭,臨好了,跟印刷品一樣,挺刮啊,看看其他人畫的,跟污一樣,好跟我比嗎?從此,全農場,幾十只連隊,所有的革命畫,革命標語,都是我弄的。我字寫得多少好看啊,一手魏碑。一年到頭,沒機會幹農活的,統統在畫圖,最後一個連隊畫好,第一個連隊的,已經褪色褪得差不多了,又要畫了。
後來到報社工作,我寫過很多上海畫家的稿子,我有個思路的,畫家畫得好,我就寫伊畫得好;畫家人好,我就寫伊人好。畫也畫得好,人也好的,基本上沒有的。我和春彥流著熱汗笑得顛倒,阿仁一口氣不喘,繼續講,中國畫家的關鍵問題,是沒文化,春彥儂,儂就是太有文化了,渾身上下,滴滴答答,全是文化,所以被人家恨煞。
一個人,一輩子遇到好的領導,是莫大的福氣,爺娘管不了你的前途,好的領導,賽過再生父母,給你前途,給你天地,太難得了,我一輩子遇到很多好領導,春彥儂一輩子從來沒遇到過好領導。我每趟闖窮禍,領導被我氣煞了,哇啦哇啦,要拿我開除出黨,想想又不捨得了,給我一個嚴重警告,嚴重警告有啥要緊?就是吃張黃牌。
我的老領導,束紉秋先生,伊考察年輕人,有他的辦法,叫年輕人跟他去出差一趟,跟儂同吃同住,有點像現在的試婚。我有次跟他去出差,束老叫我跟伊睏一個房間,我想這麼一來我要走油了,動腦筋跟束老擺噱頭,我講夜裡睏覺要打呼嚕的,不能睏一個房間的。束老同意了,讓我睏隔壁房間。有天晚上,住在一個招待所裡,整層樓,只有一個電視機,大家聚在一起看泰森打拳擊比賽,打了幾個回合,束老跟我講,阿仁啊,肚皮餓了,儂下去跟廚房講一句,請他們下一點貓耳朵來吃吃。我那個時候年輕,心裡貪了看泰森打拳,想想還有最後幾個回合,看好再去弄貓耳朵。結果看好比賽,我已經忘記了,束老自己去廚房安排弄好了,跟我講,我的一碗貓耳朵已經吃掉了,還有一碗在這裡,是你的。唉,為了這碗貓耳朵,後來束老故去之後,我慚愧了很久,老先生老領導,想吃碗貓耳朵,我都沒有弄好。
老領導趙超構先生,是我恩人,大恩大德,恩重如山。趙先生故世,靈堂是我去扎的。我拿史美誠先生尋來,當年上海萬噸輪下水,那個紅綢球,都是史先生扎的,扎得大,扎得好,我請伊來扎趙超構先生的靈堂,通宵,十幾個小時,靈堂弄得贊啊,第二天一大早,殯儀館來跟我講,他們要進來拍錄像,殯儀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贊的靈堂。我算對得起恩人了。
我自己的父親,1957年被打倒,自殺了四次,前面兩次吃藥,救回來了。第三次,割腕,流了一亭子間的血,還是救回來了。第四次,跳了黃浦,這次走成功了。
我六十歲生日的時候,自己跟自己,把生前追悼會開過了,輓聯:六十年風風雨雨,一輩子跌跌沖沖,橫批:死給你看。遺體上麼,黨旗就不要蓋了,我不配,還是蓋塊麻將布算了。
我給人畫圖,不蓋章子的,印一只大拇指印,印右手大拇指的,是我畫得開心畫得情願的;左手大拇指的,是我不高興畫的。等我喜了,你們按照這個原則鑑定我的畫好了,很方便的。
人生有啥呢?不過是大家一道撐撐船,渡渡河,而已。
春彥講,我要是跟儂一道去做和尚,阿拉兩個人,肯定是和尚裡畫得最好的。阿仁講,阿哥,我跟儂去做和尚可以的,後門要開個葷灶頭的。
現在的畫家太蹩腳了,拿連環畫放放大,他們就算國畫了。
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厲害的,永遠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從前有次我坐公交車,26路,淮海路上開的,車子擠得腰細,上來個懷抱嬰兒的婦女,我拍拍坐在座位上的一個年輕人,叫伊讓只座位出來。年輕人朝我翻翻白眼,不肯讓,坐著就是不讓。我氣來,開始打他,我站著,他坐著,他怎麼打得過我?打不過我,他叫起來,講他不讓座,是有原因的,啪地一下,他挖了一只眼珠子下來,我一只眼睛是義眼,假眼睛,我是殘疾人。腰細,我被他嚇煞了,一只眼珠子拍在手心裡,從前的國產義眼,質量很差的,很嚇人。妹妹,這是真的事情,我不騙你。
足足四個鐘頭,阿仁一路快板,講得意興飛揚,平日裡算得會講話的春彥,這半日,連開口的機會都不太有。阿仁的通篇,簡直是一個民工的荳蔻年華,燙金智慧亦有,線裝幽趣亦有,我和春彥,除了熱汗淋漓,只剩了笑得顛倒,太奇異的三伏天奇遇。春彥屢屢嘆息,巧得豈有此理。兩枚上海老男人,包漿照人的一生歲月,於酷暑之中,熱氣騰騰,殺氣騰騰地,橫掃了一遍。
臨別,阿仁回去春園取六月黃和電瓶車,返家陪伴老母親;春彥與我去逛書店。
歲月及人,darling,誰款款,與從容。
文中圖片摘自近期的日本版Figaro
文章已于2020-08-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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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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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xMa-forever
文章太棒了,畅快淋漓。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进那些时尚照片 完全和文章无关,在美感和意境上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