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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拍不出的张爱玲

电影拍不出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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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拍不出的张爱玲
止庵 今天 13:44


这些年来,张爱玲的小说不断被人改成影视作品,包括许鞍华拍的《倾城之恋》《半生缘》,关锦鹏拍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侯孝贤拍的《海上花》和李安拍的《色,戒》。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提到王家卫希望改编她的作品,迄今为止,好像还没有改编成。内地也有电视剧《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等。这些作品有的声名显赫,有的默默无闻,有的口碑很好,有的骂声一片,而我更关心的是这些作品里面的张爱玲——作为原作者,冥冥之中她是怎样“对付”这些导演的呢。

我们读张爱玲的每一篇作品,都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作者对视觉和听觉那么敏感,而且她这些东西表达得那么好。

举个例子,《金锁记》的开头: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她笔下这个月亮,是读者所难忘的。

再来看《倾城之恋》: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我们读张爱玲的作品,总是强烈地感受到文字所传达的视觉效果和听觉效果,张爱玲对这两样东西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家有更多的关注,这已经成为她的风格的一部分了。

她的散文也很能体现这一点。《公寓生活记趣》写道:

“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

这是我们住公寓的人常常听到的,可是不记得有谁这么传神地描写过。张爱玲笔下诸如此类的描写特别多。

张爱玲是个非常关注视觉与听觉的作家,又是个很会运用视觉与听觉的作家。她还创作过或参与创作过视听艺术的作品,她本身就是一位电影编剧,编过《太太万岁》这样优秀的作品,她知道这门艺术是怎么回事。她当然也清楚电影作为一门视听艺术的局限性,而她通过小说这种形式所表达的意义,所展现的力量,往往是别人采用电影这门视听艺术所难以表达和展现的。

我在看那些根据她的作品改编的电影时,感受最深的是张爱玲的一句话:“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记得有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也就是说,什么应该用小说表达,什么应该用别的艺术形式表达,进一步说,什么应该用小说而不应该用别的艺术形式表达,张爱玲对此一清二楚。

我举《色,戒》里的两个例子。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导演完全可以将原著推倒重来,而李安正是这样做的。我们只是来看看当导演与原作者寻求的是大致相同的艺术方向时,电影和小说各自的表现力究竟如何。

其一,首饰店里,“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这个念头使得王佳芝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前她一心要置易先生于死地;可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整个情节和包括易先生和王佳芝在内的人物命运都被彻底改变了。

揭示人物这么深刻而巨大的心理变化,小说轻而易举;电影却没有办法让观众光靠眼睛就能搞清“此王佳芝已非彼王佳芝”。李安在这一场戏之前做了大量铺垫,包括安排本来无甚必要的床上戏,无非都是为了使得王佳芝的那个念头不那么突然,也不那么重要。但是是否做到了合情合理,是否使观众得以理解王佳芝的举动,仍然是很可质疑的。

另一个例子是在将近结尾处,小说写道:“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接下去写:“她临终一定恨他……” 我第一次读《色,戒》稍不留神,还想王佳芝哪儿去了呢。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位作家这么对待自己的主人公的。什么叫“统统”呢,就是把她像掸一粒灰尘一样地轻轻掸掉了。王佳芝作为一个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两个字真有千钧之力。而在电影里,我们看到在刑场上,王佳芝和同伙跪在那里,等着被枪毙……这比那个“统统”的表现力差得太多了。这不是李安功力不够,是他没有办法。张爱玲作为一位小说家,掌握着一种力量,换了别的艺术形式,这种力量就不见了。

《色,戒》可以说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一部杰出的作品提醒别人“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的好例子。

再举一个还没有拍过电影的例子。

张爱玲的小说《花凋》的结尾,女主人公郑川嫦病得很重,“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 ——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下面一句话是:“她死在三星期后。”这正是《老子》说的“天地不仁”、“天道无亲”。

张爱玲笔下这种表现力,恐怕没有一位导演,能够在银幕上同等地传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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