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不能怀疑上帝:《机器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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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
刘镇伟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小时候做了错事,要去神父那里告解(忏悔)。他说,我慢慢觉得,凭什么你那么厉害,可以代表上帝赦免我,我就不能自己去吗。这个疑问其实很对,这基本上是每个基督徒之所以不去天主教会的一个原因。但许多提问的人,并不是就自己去了,而是离开神父之后,就永远都不去了。那个真正的问题,就是我的Confession,一并就舍弃了。换言之,人提的问题往往都很好,但提问的人都不好。你看不到为什么“我”需要忏悔,以及为什么“他”可以倾听和宣赦的时候,提问的动机不过是骄傲。
我对许多慕道的朋友也说,出于骄傲所提的问题,越精彩越帮不了你。
刘镇伟是爱提问的孩子,所以茁壮成长为一个无厘头导演,给过我们许多莫名其妙的欢乐。在这部带着香港电影特有的一边搞笑、一边浪漫的科幻片中,他开头就打出一句耸人听闻的话:
“人是上帝造的,机器人是人造的。人可以怀疑上帝,机器人为什么就不能怀疑人呢”。
在相信上帝和怀疑上帝的人看来,这话都有点意思。一个朋友来信,说想做基督教与香港电影的论文。香港的天主教传统很深,比基督教对电影文化的影响更大些。许多文化名流、明星大腕,都读过教会学校。我小时候,基本上是从香港电影里知道圣母玛利亚的。对我和我的高中死党来说,天主教是一种和枪战片有关的宗教。哪里有周润发,哪里就有教堂和圣母玛利亚。哪里有枪声,那里就有鸽子飞起来。
后来知道,《辣手神探》中,周润发和李修贤并肩作战的那座乡间教堂,是香港的一个特色。这座圣约瑟教堂在西贡区盐田梓村的一个岛屿上,面积200多平方米,有116年历史。是香港保留得最好的意大利建筑风格的乡村教堂。前些年,获得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世界文化遗产“优异奖”。
和吴宇森一样,在刘镇伟的电影中,上帝、教堂,都只是一种拿来主义的叙事元素。回回当圣母像或十字架在M16的枪声中轰然坍塌,给你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就像焚琴煮鹤,花间喝道。又把对黑社会分子的、一种在社会道德层面的憎恨淡化了,就像耶稣和罪犯、妓女同坐,温柔的说,去吧,不要再犯罪了。
刘德华早年的名作《法外情》,也是以教会,作为一个情与法冲突的伦理学背景。以前我在课堂上给学生放过许多遍。剧情设计,几乎为刚出道的刘德华量身定做。他扮演一位在天主教学校长大的孤儿刘志鹏,而刘德华本人也是天主教学校毕业。刘志鹏成为年轻有为的律师,替一位杀死嫖客的妓女辩护,基本上是邓玉娇案的翻版。后来才知那是他的生身母亲。根据香港法律,律师不能为直系亲属辩护,最后修女出庭,紧握十字架,在庭上否定了他们的关系。
从我读法律系开始,到我在课堂上组织学生讨论;从我信主,到成为传道人。近20年来,对这个故事的诠释仍然一直充满张力。这是一部有着浓厚人文主义情怀的影片,在《法外情》中,宗教背景是深化伦理冲突之必须,但导演的倾向仍是以人的良知,取代了上帝和法庭。本质上和《机器侠》的价值立场差不多。这部港片经典带着香港新浪潮电影的气质,也与80年代大陆新启蒙运动遥相呼应。就像刘镇伟的《大话西游》,引导了大陆后现代浪潮一样。
从2004年开始,天主教会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上设立了一个“天主教文化奖”。这是亚洲唯一一个天主教电影奖项。显然天主教徒比基督徒更爱看电影。全球最著名的天主教电影奖项,是柏林电影节上的“天主教人道主义精神奖”。有意思的是,获得天主教电影奖项最多的华人导演,是张艺谋。1991年,《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得天主教影评人协会大奖;1999年,《一个也不能少》再获天主教影评人协会奖;2000年,《我的父亲母亲》在柏林得到银熊奖,同时获得天主教和基督教联合颁发的“人道主义精神奖”。
2006年,《图雅的婚事》超过张艺谋,在柏林同时得到金熊奖和“天主教人道主义奖”。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得到天主教奖项的作品,全是女性主题。包括我喜欢的香港女导演许鞍华,也在1994年凭着《女人四十》在柏林得过这个宗教大奖。
许鞍华的电影中,教会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叙事元素。《千言万语》中,她用尽几乎半辈子的热情,去描述那个从意大利来到香港的甘神父。此前,神父在香港电影中,基本上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就是有时候需要有人穿这么一身古怪的行头,出来晃一晃。尤其是黑社会和古惑仔电影,一定要有个神父在旁边,就像唐僧在至尊宝旁边,说几句语重心长的话。但黄秋生在这个香港电影中罕见的神父角色中,贡献了他一生罕见的表演。尤其是街头绝食抗议的那几幕,将香港电影的宗教背景延伸了几英里。香港回归十年时,金像奖将10年来最佳电影的殊荣,给了《千言万语》。
去年许鞍华回归新浪潮风格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再获金像奖最佳影片。教会在影片中的出现,更加深入。孤独的张家安,几次被同学邀请去参加“团契”。有意思的是,国内一家周刊的记者,是这样分析这一情节的:
“团契,是基督教会与香港政府联合处理社会问题的一种方式。由基督徒带领,让未成年人讲出自己生活里的各种烦恼,从而开导这些心智未熟的青少年走出心理阴影,健康发育。近年来,由于天水围的未成年人犯罪问题日益严峻,团契活动也就越来越多了”。
香港有天水围,香港也有机器侠。两部电影的差距,看起来十万八千,其实骨子里都延续着《榴莲飘飘》之后,对大陆的政治隐喻。电影情节设定在2046年,看起来却故意和今天一个镇上的派出所差不多。普通警察之上,有“天安”研究所控制的机器人,像超人一样,凌驾在治安系统之上。这个隐喻真是不敢明说的。天之安就比国之安还要压倒一切了。准确的说,上帝创造了人,国家创造了机器人。人可以怀疑上帝,机器人为什么不可以怀疑国家呢?
觉悟的机器人想恋爱,想做人,想道成肉身。想离开“天安”的笼罩,终于宁愿自毁在恋人身旁,不愿回去做一台国家机器。刘镇伟小时候的逆反,一样还在。小时候对上帝,现在对国家。终有天也要对自己。因为人不可能真的怀疑上帝,人只能怀疑人。你可以怀疑一个神父,一个领袖,因为你认识他们;你也可以怀疑国家,因为它无处不在。但你怎么去怀疑上帝呢,如果你根本不认识他。
你只能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