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陈云同志挽救了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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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陈云同志挽救了一出好戏
原创 2015-10-22 李舒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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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这出戏，全是用滥的梗，什么“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一件不少。我小时候跟着大人听这出，只有一个疑点：珍珠塔究竟有多大？外婆说，放在点心匣子里，应该是很小。
小辰光，里弄里有一对“仇家”：王家姆妈和张家婶婶。
她们是在牌局上闹僵的，苏州人王家姆妈和无锡人张家婶婶各自秉承自家的麻将规矩，为了一把究竟算不算的自摸，两个人从此形同陌路，连做晚饭前的主妇休闲时光，她们也是一个听评弹，一个听锡剧，从不串门。
小孩子们一会儿到这家门口听听，一会儿往那家门里望望，等着关公战秦琼——亘古未有的一场好戏。听着听着，便听出一点细节，王家姆妈收音机里的，是“姑娘是么愿作当年苏秦的嫂，谅必我的终身终未必起风雷”；张家婶婶听的是“表弟啊，侬拿了这包干点心”。
戏词虽然不同，其实听的是同一出戏：《珍珠塔》。
《珍珠塔》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故事，在小孩眼里，没有武松打虎的刺激，没有三英战吕布的紧张，也没有施公案的悬疑，实在是太没劲了。方朵花正在为丈夫贺寿，却来了穿着穷酸的娘家侄儿。不仅穿得差，还没有礼物；不仅没有礼物，还要借钱。姑妈把侄儿大骂了一顿——想想骂也正常，方家原本富贵，如今中落，难道侄儿一点责任也没有？
没想到的是，方朵花的女儿陈翠娥早就看上了表弟，前堂姑侄刚刚三击掌，发誓“不中状元绝不到兰云堂”；后花园里，表姐把家传的珍珠塔装在点心里相赠——生了如此“吃里扒外”的女儿，简直白骂一场。
最后的结局也是俗套，书生终于高中状元，到了姑妈家，不将实情相告，不去见思念他的表姐，倒要乔装改扮成道童唱一番道情——这是他和姑妈最初的约定。最后当然是羞辱了姑妈，娶了表姐，做了巡抚，除了剧中唯一的反面人物姑妈，其他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珍珠塔》全名《孝义真迹珍珠塔全传》，是苏州弹词史上影响最深远的书目之一。最早的演出者为咸丰年间的艺人马春帆，后经周殊士、马如飞等弹词艺人增益补充，“增马如飞开篇”成了评弹《珍珠塔》中最流行的版本，难怪马如飞要骄傲地自夸：“半部南词度一生。”
《珍珠塔》的回目极多，长篇短则要演半个月，长则半年。解放前后，唱《珍珠塔》的评弹艺人最多达到了90档，所谓“珠塔连珠塔，各家各唱法”。除了评弹《珍珠塔》，更有越剧、锡剧、淮剧等多种戏曲形式。
细想这出戏，全是用滥的梗，什么“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一件不少。我小时候跟着大人听这出，只有一个疑点：珍珠塔究竟有多大？外婆说，放在点心匣子里，应该是很小。“那哪能介值钞票？”“都是珍珠串的呀！”后来去同里玩，看见《珍珠塔》主题的博物馆里，放着一座半个小孩高的珍珠塔，吓了一大跳，陈翠娥要把它装在多大的匣子里，才能骗过方卿啊！
人民群众对这出戏如此喜闻乐见，多半还是自己的光阴太苦，在烦恼的家庭生活里，听这样一处励志剧，日子便没有那么苦——家里只有一斗二升小黄米的方卿都能中状元，还有什么熬不过去？再则，姑妈羞辱侄儿的话，句句刺心，恐怕自己平日，也听过一句两句。所以，后来“中了状元还要唱道情”，之前的每一句都要还回去，听着实在解气。
有趣的是，上世纪60年代，为了这最终“中了状元到底唱不唱道情”，还引发了一番全国的大讨论。
讨论的焦点有二：一，到底中不中状元；二，要不要羞辱姑妈。因为中了状元，方卿便从劳动人民变成了“劳动人民的对立面”（1960年《江苏戏剧》第七期），甚至和骂他的“剥削人民”的姑妈一样了。方卿做官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羞辱姑妈吗？如果是这样，赠他珍珠塔的表姐陈翠娥在重逢时“问官、逼印”，难道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表现？还有一种意见是，陈翠娥的父亲也是“封建阶级”，所以应该把他改编成暗地“逼迫”方卿的坏人。
在这种意见的主导下，戏曲界的《珍珠塔》开始出现形形色色的改编：方卿没做官，去做土匪了；方卿真的做了唱道情的江湖艺人；方卿没有羞辱姑妈，而是做了姑妈和姑父的调解员……
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这个人便是资深评弹粉陈云。在听了上海弹词演员朱雪玲和卞迎芳的修改版《珍珠塔》之后，他简直炸裂了！1961年，他给上海评弹团团长吴宗锡写信，认为“方卿不中状元而能羞姑，很勉强。很难设想一个落难的书生，到陈府去寻母，以后竟发展到假装中状元来羞辱姑母。这样的书路还有另外一个缺点，方卿成了“滑头”，不老实”。他也为姑父陈廉平反，说“士大夫里也有这样的人”。信中还转述了周扬的意见：“方卿不中状元，很难羞姑。古时候的读书人，受了气之后，要出气，只有三种途径：革命反抗；做官；告状，求之于‘青天’。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后两种情况，并不奇怪。”
在陈云的坚持下，王家姆妈听到的评弹《珍珠塔》里，方卿仍旧中了状元，骂了姑母。全篇的反面角色，也只有方朵花一人。一日，我们见她在那里淌眼泪，原来听到方卿的珍珠塔被贼人抢去了。我上去扯扯她的衣角：“不要紧，后来他被人救了，会好起来的。”
“小鬼头，啥人告诉侬？”
“张家婶婶叫我告诉你的，她已经听完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雷锋。
【注】原标题：陈云牵肠挂肚的《珍珠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