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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吕美耶：将最后一根骨头都奉献给医学的日本女医师
原创 2015-12-07 茂吕美耶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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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明治时代仍存在着强烈的“女性不适合学问”、“专职不能起用女性”等偏见，当时的女性若打算以高度学问技术自立，都必须行走一条现代女性无法想象的荆棘路。
日本明治时代仍存在着强烈的“女性不适合学问”、“专职不能起用女性”等偏见，当时的女性若打算以高度学问技术自立，都必须行走一条现代女性无法想象的荆棘路。
特别是女性医师，这是当时的女性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政府没有让女性接受国家考试的制度，教育设施也毫无接纳女性的准备。亲身闯关，披荆斩棘，为日本女性开拓出女医师之路的人，正是荻野吟子和高桥瑞子。
▍荻野吟子：女医师执照第一号
◐ 愤怒和屈辱的婚姻生活
日本女医师执照第一号的荻野吟子，出生于1851年，父亲是埼玉县大里郡村长。吟子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五，少女时代即沉迷于学习，跟着儒者学习汉学，是个才媛。
吟子是美人，个性坚强，18岁时被当地世家儿子看中而出嫁。这个丈夫于日后成为地方银行总裁，算是能干男人，双方门第也相称，在旁人看来，是理想夫妇。但是，丈夫年轻时是名浪荡子，竟让年轻妻子感染了性病。吟子一直陷于疼痛与排脓的病苦中，最后又被夫家以“健康状况不佳，不能生孩子”为由赶出门，婚姻生活仅维持了两年。
现代女性即便患上性病，只要早期接受适当治疗，通常可以痊愈，但在明治时代初期，性病是不治之症。吟子前往东京，住进顺天堂医院，接受了约一年痛苦治疗。所谓“痛苦”，是指每次接受治疗时，都必须在男医面前暴露私处的屈辱感。
吟子心想，同性中一定有许多怀着同样苦恼的人，说不定也有人为此而自杀。她一面接受治疗，一面萌生干脆自己成为女医以挽救同性患者的想法。无论如何，女医绝对是必要的存在。
想当女医的决心一年比一年坚定，23岁的吟子终于说服周遭所有反对者，于明治六年（1873）进京。她虽然成为东京著名国学者的门生，不料，竟因美貌而被老师求婚。发誓贯彻初衷的吟子，以暂时先前往甲府（山梨县）当教员为借口而逃脱，接着搬到甲府私立女子学校，成为教师兼舍监。
明治八年（1875），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御茶水女子大学）开课，吟子再度进京入学。4年后，以第一届首席毕业生身分毕业。
▲荻野吟子
◐ 女医师执照第一号
从东京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吟子打算继续到医学院进修，可是，无论哪里均禁止女子入学，所有医学院都拒绝她的入学申请。吟子向教授诉说立志当女医，通过教授介绍，好不容易才和陆军军监医会面。在军监医的斡旋下，总算进入东京下谷（台东区）一家名为“好寿院”的私立医学院旁听。“好寿院”是当时日本民间唯一的医学院。
这时期，由于老家生计不如从前，汇款不是很充分，不够付学费，吟子只能一面打工当家庭教师，一面上学。又因为老是遭男学生调侃和白眼，在医学院的三年期间，吟子始终穿着窄袖上衣、男裤裙，脚上是一双高齿木屐，并把头发捆起，打扮得和男学生一模一样。
被前夫传染的性病演变为慢性病，她是在经常发烧和性病再三复发的处境下完成学业。
真正的难关在毕业后来临。
要成为一名医师，必须通过医术开业考试取得国家执照。然而，当时的制度仍未准许女性应考。纵令吟子多次提交国家考试申请书，也都以“女子不准应考”之由被驳回。身体本来就不结实的吟子，因心痛而瘦得皮包骨。
吟子当家教的学生家长中，有一位名为高岛嘉右卫门的实业家，是日后的日本“高岛易断”创始人。他目睹吟子的辛劳，最后看不过去，用各种方法说服了当时的卫生局长，终于准许吟子参加考试。
明治十八年（1885），35岁的吟子总算考取了医师执照。
日本第一位女医师便如此诞生。
◐ 为了爱情，宁可抛弃名声与事业
考到执照后，吟子立即在东京本乡开了一家诊所，生意很好。因为是极为罕见的“女西医”，在当时脍炙人口，患者连日拥来，特别是妇产科患者，与日俱增。吟子又将诊所迁移到下谷西黑门町，经营顺利。通过《女学杂志》等媒体极力宣传，吟子不仅是女医师，也成为响叮当的知名人士。
她不但就任妇女团体理事，也受明治女子学校聘为校医，并在学校讲授女子生理卫生科目，甚至成为妇人团体干部。
倘若就这样发展下去，即使医业以失败告终，吟子也能以妇女团体名士身份获得成功。但是，五年后，40岁的吟子竟爱上一名年龄比她小的学生，并与对方结婚。此后，吟子的命运便开始走下坡。
之所以说吟子的医业以失败告终，是因为尽管开业当初受报纸和杂志大加赞扬，上门来的患者很多，但当时没有健保，中产阶级以下的人通常不会找医师看病。那时代的人，生病时都找巫师或仰赖民间偏方，只有中产阶级以上的人才付得起拥有国家执照西医的昂贵医疗费。而付得起医疗费的人也信不过女医，或许会因一时好奇而前往吟子的诊所看病，但热潮过后，他们又会回到由男医负责诊断的医院。
总之，40岁的吟子爱上一名26岁的同志社大学学生。
对方名为志方之善，熊本县人。在这之前，吟子已经接受基督教洗礼，志方也是虔诚基督教徒，两人谈得拢。即便年龄相差很大，两人仍不顾四周人反对，毅然结婚。
志方的梦想是在北海道创造一个理想村，终生为传道而活，吟子也赞同。
明治二十九年（1896），吟子抛弃医院和社会地位，辞去学校工作，并借了一大笔钱前往北海道。
随丈夫之后远渡北海道利别原野的吟子，在当地开了一家诊所，并开办主日学，生计很苦。11年后与丈夫死别，再次撤回东京，在江东区新小梅町开业。数年后的大正二年（1913），因脑充血而过世。享寿63。
葬礼时，女子师范学校同窗和后辈女医师，总计50余名出席悼念这位“风雪之人”。
▲《女医师之恋》剧照
▍高桥瑞子：为了生计当女医
荻野吟子基于拯救同性的使命感，立志当医师，但第三号考取医师执照的高桥瑞子，则是为了生活而当女医。
吟子披荆斩棘为日本女性开了一条医业羊肠小道，拥有巾帼英雄气魄的瑞子则将这条小径开拓为人行道，让后辈走得顺利一些。
高桥瑞子的一生也很惨烈，可以说是一路浴血奋战。
1852年出生于三河（爱知县）幡豆郡的高桥瑞子，父亲是在君主四周担任警卫任务的精锐骑马武士家臣。9个兄弟姐妹中，她是最小的孩子，10岁时失去双亲，由长子夫妇抚养，自小便饱受欺凌，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
瑞子不同于吟子。她身材臃肿，眼睛和鼻子都很大，容貌近似男人，因此一直没有人来提亲，错过了婚期。明治十年（1877）左右，住在东京的姑母收她为养女，让她和养子结指。姑母是财主，但非常吝啬，经常虐待瑞子，甚至不给饭吃。瑞子忍耐了一年，终于出奔。
其实，在瑞子的一生中，到此为止的经历完全没有被证实。她自己于生前也不想说。一般说来，个性不输男人且思想开放的女子，在获得成功之后仍想隐藏自己的前半生经历的话，表示那段经历确实痛苦得令人说不出口。
◐ 与校长直接谈判
当时的女性若想自力更生，只能当产婆。瑞子透过相识医师介绍，于明治十二年（1879）拜津久井几子为师。津久井几子是东京府立产婆教授所第一届毕业生，当时担任“群马县产婆会”会长，丈夫是产科医师。
瑞子住进津久井产院拚命学习。几子认为瑞子很优秀，个性又坚强，打算培育成自己的继任者，帮瑞子出了学费，让瑞子进入东京私立产婆学校“红杏塾”正式学习技术。“红杏塾”塾长是津久井几子师事的产婆教授所教授。
明治十五年（1882），30岁的高桥瑞子自“红杏塾”毕业，获得产婆资格。但是，她在学习期间，将志愿改为医师。这是因为津久井几子的丈夫是妇产科医师，瑞子在津久井产院得知妇产科医师和产院产婆的差异，并学习了二者的相异诊疗过程。
瑞子和其他两名同样立志成为医师的女同窗，特地拜访当时的日本内务省卫生局长，恳求允许女性参加医术开业考试。无奈当时仍未准许女性应考。荻野吟子是三年后的明治十八年（1885）通过后期考试，取得医师执照。
高桥瑞子不屈不挠，她通过产婆的工作赚学费，不久住进西洋医学家开办的大阪医院，接受内科、外科、妇产科的实地进修。不过，学费仍无法持久，只得再次返回群马县前桥挂起产婆招牌。
明治十七年（1884），荻野吟子通过医术开业前期考试，报纸争相报导。瑞子的“红杏塾”同窗之一虽然没有考取执照，但也参与了考试。瑞子看了新闻报导后，马上收起产婆招牌，动身进京。可是，所有医学院都不接受女子入学。
当时，东京本乡有一所私立医学院“济生学舍”，男子可以免试入学，女子不行。
瑞子心想，女子都可以参加国家考试了，为什么没有学校愿意让女子入学？只是，她不像吟子那般有高官人际关系，只能徒手空拳来个硬碰硬。她在校门前站了三天三夜，终于抓住校长，与校长直接谈判。
学校方面当然不可能立即允许女子入学，瑞子不死心地再三催促，校长仔细考虑后，总算答应愿意修改规则，好不容易才让瑞子入学。此时的瑞子33岁。
“济生学舍”创设于明治九年（1876），是日本第一家私立西医医学院。明治十六年（1883）时，学生数增至484名；翌年3月，以“东京医学专门学校济生学舍”之名，向政府申报并获得官方承认，同年12月，首次允许女子入学。高桥瑞子正是第一号女子医学生。
之后，“济生学舍”在17年期间培育出130名女医。著名的毕业生有一千日圆纸币肖像的野口英世（1897年毕业，日本医学士、细菌学家）、东京女子医科大学创立者吉冈弥生等人。直至停办学校的28年期间，总计培育出约9000名西医。
▲明治时期的日本
◐ 卖被褥到医院实地进修
瑞子千辛万苦进了医学院，每当学费不足，她就利用原有的产婆职业帮人接生赚钱。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对瑞子来说，最痛苦的是男学生的妨害。每次进入教室，男学生就会全体用脚打拍子，再哄堂大笑。有时甚至在黑板公然写上诽谤言词。瑞子只能默默无言承受一切屈辱。
由于授课老师都是兼职讲师，早上6点就开始讲课。为了确保好座位，学生必须在5点上学。瑞子通常在4点半起床，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抓起装着课本及笔记本的包袱，系在脖子后便摸黑上路。她从上野步行到本乡，通常第一个进入教室，坐在最前面的席位。
夜晚7点过后放学。放学后，不但要复习，还要做打工的代笔工作。困了时，趴在桌子睡觉；醒来时，继续啃书。
明治十八年（1885），瑞子通过医术开业前期考试，但后期考试有临床测验，必须到医院实地进修。幸好顺天堂医院院长的侄子住在瑞子寄宿处隔壁，通过侄子介绍，瑞子去见了院长。
院长看到瑞子身上的褴褛服装，当下就说“不用缴每个月的学费”，但希望瑞子缴纳五圆，当作入学费。五圆大约是养蚕男工1个月的月薪。瑞子心想，反正夜晚几乎不在被褥睡觉，于是卖掉家里仅有的一套棉被，缴纳了入学费。
这时代立志当女医的女子，饱尝了现代人无法想象的辛酸。据说，男学生往往独占解剖标本，不给女学生看，女学生只能在夜晚前往坟场，仰赖灯笼亮光或月光，搜集骨头带回家当作学习用标本。
换言之，女医候补者所面临的困难，并非学习本身，而是周遭的恶劣环境。也因此，比瑞子晚4年毕业于“济生学舍”的吉冈弥生，在明治三十三年（1900）创立了日后的东京女子医科大学。
◐ 最后一滴血也奉献给医学
总之，瑞子于明治二十年（1887）3月，比荻野吟子晚了两年，考取了日本第三号女医执照。此时的瑞子，36岁。
考取了执照后，瑞子立即在日本桥鱼河岸附近开业。她身穿绣着家徽的黑和服，肩上披着披风，女扮男装地乘人力车出诊。日本桥鱼河岸那一带是庶民商业区，居民都称瑞子为“了不起的女医师”。瑞子身材本来就高大，确实很适合女扮男装。
诊所经营还算稳定，可是，有一天，逐户上门调查户口的警察，以傲慢无礼的态度要求检查执照。前面也说过，日本初期的女医诊所很难取得患者信赖，瑞子大概也明白这点，于是决心出国留学镀金。
三年后的明治二十三年（1890）4月，她果然从横滨启程，前往德国留学。然而，抵达柏林后，柏林大学也以“不收女子”为由，拒绝瑞子入学。所幸寄宿处女主人到处托人从中斡旋，最后以客座身分入学。瑞子在柏林大学努力用功学习，不料竟伤到身子而咯血，大约一年便又回国。
回国后，瑞子回到老地方的日本桥再度开业。这回的头衔不再是“了不起的女医师”，而是“从德国归来的女医师”，身价百倍，不可同日而语。
据说，瑞子的诊所经常收留着四五名学生。由于瑞子个性胜似男子，既抽烟也喝酒，更爱下围棋，因而学生并不限女子，男学生比较多。
荻野吟子过世后不久，瑞子也卖掉医院歇业了。歇业之前，她就经常说，“年纪大了后，很容易发生误诊，60岁时，我要毅然退休”。瑞子说到做到，退休后的余生都花在创作和歌等文学方面。
昭和二年（1927），瑞子76岁时病逝。
她在生前便嘱咐好友吉冈弥生，说死后将提供遗体当作医学研究用。东京女子医科大学果然按照遗嘱解剖了瑞子的遗体，并将骨头存放在玻璃柜里。
高桥瑞子于逝世后仍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根骨头都奉献给医学，是“了不起的女医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