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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从赵姨娘到七巧,被剥削的女儿们
原创 2017-01-15 闫红 大家
文 | 闫红
▍(一)
《红楼梦》里的主要人物,个个被描画皴染得立体,唯有贾政之妾赵姨娘,一出场就出丑,一说话就招来暴击,以至于有读者怀疑是不是曹公父亲真有个小老婆,做过他无法原谅的事,否则,以曹公之大才,为何偏偏把这个人塑造得像个丑角。
个中恩怨以不得而知,我想说的是,曹公到底是一个有着写实良心的作家,再厌恶赵姨娘,还是给她留了个出口,她愚蠢、易怒,见识短浅,但她也有她的痴心与赤诚——对她的娘家。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和马道婆算计王熙凤,曾说:“我白和你打个赌,明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 电视剧中的赵姨娘
她用哪只眼睛看到王熙凤会把贾家的钱弄到娘家去?书里可是从未透露过蛛丝马迹。相反,王熙凤每每以娘家富贵为傲,在贾琏面前要强时就说:“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这话是气话,也有点夸张,但她曾有巨额陪嫁应该是不错的。第六回里,贾蓉借的那个玻璃炕屏,就是王熙凤的陪嫁,她傲娇地笑嗔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张爱玲曾说,北方的大户人家嫁女儿,嫁妆唯恐不丰厚,怕人家说卖女儿。她祖母那包括了土地屋舍珠宝的嫁妆,足以为证。从王熙凤到张爱玲的祖母,已经隔了好几个时代,但基本心理不会变。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里,王熙凤和平儿讨论财务问题,说到家里的少爷小姐们婚嫁的开销,贾环娶妻只有三千两预算,探春们嫁人倒是“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小姐们的嫁妆,比少爷娶亲花销还多。
这是震慑,也是讨好,恩威并施,让婆家人不敢轻举妄动。在那个时代里,有家底的父母,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护佑嫁出去的女儿。迎春婚后被孙绍祖虐待,固然因为孙绍祖实在不是个东西,但如果不是迎春父亲贾赦曾跟孙绍祖借过五千两银子,他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至于迎春的嫁妆,凤姐说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意即这份钱贾赦那边出,想贾赦夫妇之悭吝,于儿女份上之淡薄,也不会有多少。
王熙凤打小被家中当成男孩教养,寄予厚望,她的娘家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更不可能指望王熙凤从贾家弄钱回来。赵姨娘真是以自己之心,度王熙凤之腹了,估计除了贴补娘家,她对别的花销也没有想象力。
▲ 电视剧中的王熙凤
▍(二)
赵姨娘对娘家忠心耿耿,不遗余力维护娘家的利益。她弟弟赵国基去世之后,荣国府照例要赏一笔抚恤金,对于妾的直系亲属,标准有两种,像袭人这种打小从外面的买来的,母亲去世,可得四十两赏银,赵姨娘的父母家人是贾府家奴,亲属的抚恤金就只有二十两。
这种标准比较人性化。外面买来的姑娘,一入朱门深似海,不得不将亲情割舍,多二十两,算作一个补偿;家生的妾,一家子身家性命都在贾府,折减一半也应该。
只是管家申领赵国基的抚恤金时,正赶上王熙凤生病,探春当家,李纨宝钗协助,那些管家婆子欺负她们新上手,想看笑话,对于李纨提出依照袭人前例赏四十两银子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探春敏锐地发现问题,消减掉了一半。
赵姨娘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又哭又闹地大撒其泼。按说,四十两也罢,二十两也好,都归赵国基的老婆孩子,到不了赵姨娘口袋里,她又何必,为争这个高低,让自己的女儿难堪?这一方面是赵姨娘愚蠢地认为自己被欺负了,另一方面,也是她维护娘家利益的惯性使然。
她甚至梦想着探春出了阁之后额外照看赵家,气得探春“脸白气噎”,当时的制度,“姨娘”是奴才,奴才生的儿女,却是主子,要归到庶母名下。探春嫌弃赵姨娘时不时地出乖露丑,更要强调:我是太太的女儿,我的舅舅王子腾刚升了九省检点。
赵姨娘强迫探春承认她以及她的娘家,让探春很受伤;探春咬牙切齿要与赵姨娘以及她娘家切割清楚,也让赵姨娘很火大。这是她们母女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三)
赵姨娘对娘家如此忠实,是她娘家对她疼爱有加吗?显然不是。
得到的爱比较充分的女孩,纵然有争荣夸耀之心,像袭人,也表现为“和气里带着刚硬要强”。当初袭人家里吃不上饭,将她卖到贾府做丫鬟,家业稍稍兴旺,她哥哥就记着要赎她回家,袭人在家里说话时的口气,随和里带着点罕见的娇嗲,都说明她在家中是被疼爱的。
书中明确地说她“手中撒漫”,也就是大方不吝惜财物的意思,管花园的老婆子要请她吃个葡萄,她也正色说:“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上了。”你可以说她守规矩,也可以说她大奸若忠,但她从来没有赵姨娘那种紧张感。
赵姨娘那种动辄孤注一掷的勇猛,不给自己也不给他人留余地的做派,更像《金锁记》里的七巧,她们的处境也很像,同样从底层进入豪门内部,同样得不到夫家的尊重,同样利益至上,同样对娘家多有贡献。
赵姨娘自称“像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七巧的日子更熬煎,她家里为了攀附富贵,将她嫁给身患“骨痨”的姜家二少爷,既要面对豪门妯娌的歧视,又要面对那个身上的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的二少爷。
钱成了七巧唯一的安慰,跟心上人姜家三少爷姜季泽她都斤斤计较,对娘家她倒很慷慨,跟她哥嫂一见面,就送了他们这些东西:几匹新款尺头,一副四两(200克! )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绵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翼表。
在那兵荒马乱的当口,这礼物不可谓不厚重,但她娘家对她呢,将她嫁给一个“骨痨”患者就不说了,她哥哥偶尔来看她,还“顺”了姜家不少东西。七巧怪他让自己丢了脸,她哥哥居然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奶奶,也就卖了”,赫然以施恩者自居。
七巧未尝不知道这哥哥的厚颜无耻,还说出了与《红楼梦》里鸳鸯所言相似的那句话:“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但依旧难以割舍,“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借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她嫂子都看出她“分明有些留恋之意”。
▍(四)
七巧都被她娘家吃定了,被吃定的原因,不在于他们对她好,反而是他们对她不好,她家人能把她嫁给一个病人,她哥哥以她命运的支配者自居,可以推想,在她的原生家庭里,应该有这么一个认知:女孩就该任人摆布,就该被牺牲掉的。
▲ 话剧《金锁记》中的七巧
一个人对世界的很多认知,形成于成长期,在我们弱小时,我们很容易信服强大者的说法,若一个女孩生在轻贱女性的家庭,她可能就会以为这理所当然,更要命的是,她的自我因此被沉埋,不会向外界发出任何求救的信号。她会觉得,亲人尚且对自己这么坏,外面一定更危险——奴役者兵不血刃地完成了对外界的妖魔化。
这也许是最彻底的摧毁,它不但剥削你,奴役你,打击你,还让你心甘情愿地维护这个体系,谁要是对它不利你就跟谁急。连它带给你的苦难你都甘之如饴,以为是对抗外面那一整个恐怖世界的能量。
那个体系已经长到你的血肉里,与你的骨肉相连,即使你知道其中有鬼,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作伥。我有个很杰出的朋友对我说,她父母很遗憾她的成就不能移植到她哥哥身上,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也不免这样想。
能够反省,就值得庆幸,更有很多被奴役的女儿们,将其他不肯被奴役者视为异己,苦口婆心,横眉冷对,一定要天下大同方才后快。
七巧最终摆脱了娘家的奴役,她疯了,对人世完全失去信任。我总觉得这是作家的合理想象。事实上,更多人如赵姨娘,她不想疯,她还要活下去,就得和她的娘家,恩怨交加地活下去。
她的幸福,只能建立在他们的幸福之上,她被伤害的尊严,也只能在他们的恭维和半真半假的体谅里找补,帮娘家人跟这个世界争抢,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她必须和他们抱成团,冲锋陷阵,铤而走险,撒泼耍赖,能抢到一点是一点。虽然想起来心中也有怨愤,口中也有恶声,但没办法,她生命的格局已定,一个被剥削与压迫的女儿,只能拥抱这泥淖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