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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1967,大人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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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1967,大人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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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1967,大人变成小孩,小孩变成大人
原创 2016-12-29 叶兆言 大家


文 | 叶兆言

1967年1月3日,南京发生了文革中第一场大规模武斗,史称“一·三”武斗流血事件。可能也是最厉害的一次,没死人,很多人受伤,官方报道的数据是1006人受伤,其中重伤47人。与其他城市相比,譬如当时还属于四川的重庆,广西的南宁和梧州,南京的武斗算不上什么,属于小菜一碟。不管怎么说,南京人性格还是温和,在吴语区的苏锡常眼里,说话有些像北方人,有点侉,有点粗犷,骨子里还是江南人的纤弱。


▲历史照片,南京火车站前留影的年轻人

小学生眼中的文革永远都是一阵阵热闹,永远都搞不明白这口号那口号,当然也没必要搞明白。武斗开始了,对我们这些毛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好玩,也弄不清楚谁跟谁打,反正谁赢了,我们就支持谁,谁厉害谁就是英雄。先是造反派和保皇派混战,为什么叫保皇派,为什么叫造反派,不重要。都造反,都是要打倒一切砸烂一切,都口口声声要保卫毛主席,稀里糊涂地便打起来。“一·三”武斗发生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江苏饭店,因此印象比较深刻,能听到的细节也多。

可惜等到知道风声,战斗已接近尾声。听到的消息都是二手的,武斗发生在夜里,都说口号声很响,喊了一整夜,小孩子睡觉睡得沉,梦里不闻窗外事,压根没听见。听说有人从楼顶上往下扔瓦片,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拎一块欧式的厚瓦片在手上,瞄准了下面的人,手一松,便当场报销一个。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只能在外围看热闹,只能在现场附近听故事。已经戒严了,根本不可能走进去。被围困在江苏饭店的是保皇派,已经坚持不住,已经放弃抵抗,已经举手投降。战斗很快结束了,我们一次次往前冲,想冲进去看个明白,只相差几十米,就是进不去。就看见有人手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鲜血,也不知道是进攻一方,还是被进攻一方。

后来才听说,是在饭店大门口放了一大盆用来写大字报的红墨水,那些投降的保皇派走出来,必须双手在盆里浸泡一下,以示他们欠下了人民血债,手上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保皇派作为失败一方,从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这以后孩子们玩闹,欺负对方,嘲笑别人,就称他们为保皇派。大家还为保皇派起了专有名词,就叫“老保”。失败者就是老保,软弱者就是老保,家属大院里有个孩子总是被大家欺负,就像现在网络上经常可以看到的未成年少年“欺凌”一样,那时候一群孩子中,必定会有一个受气包,这孩子谁都敢骂,谁都能打,而他只能逆来顺受。于是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小老保”,这名头一直跟着他,从年幼的少年,一直到已是个小老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多少年都是这么称呼的完全没有什么恶意,他也早已欣然接受。

男孩子永远会崇拜那些敢于打打杀杀的人,我们无事可干,就在一起议论谁最能打,谁出手最狠。当然是那些比我们大的孩子更有发言权,所谓议论,其实就是在听大孩子讲故事。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一个是中学,一个是中专,这两个造反派组织在南京的名头最响,传得神乎其神,大学生经常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工厂和机关的造反派组织更不是他们对手。那时候南京最大的造反派组织有两家,一家是“红总”,一家是“八二七”。前者是“江苏省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的简称,老大是一个叫文风来的人,是南京大学留学生办公室的助教。后者是“南京八·二七革命串联会”的简称,头目为曾邦元,是南京大学数学系的助教。

这两派互相对立,“红总”又叫“好派”,“八二七”则称“屁派”,街头相遇叫骂起来,一方大喊“一二六夺权”好得狠,另一方便大叫“好个屁”。这种对骂很有些孩子气,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很投入,就跟两口子玩怄气一样。“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分属于不同的两派,谁是好派,谁是屁派,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能记住的只是对他们的仰慕。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少年,心中最盼望的热闹场面,就是这两支精锐部队王者之师,能面对面地好好干上一场,决出一个雌雄来。可惜他们也是英雄惜英雄,从来没有正面干过,究竟是谁更厉害,永远是个谜。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不仅没对打过,而且在轰轰烈烈的武斗中,也没有打死过一个人。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让想看热闹的人很失望。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家都熟读毛主席语录,都知道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都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难怪外地人说起南京的武斗,会面带三分不屑,看看人家重庆是怎么玩的,冲锋枪、轻机枪、重机枪和手榴弹,坦克、高射炮和舰艇,都用上了,从巷战到野战,能玩的都玩了。查百度便可以知道,重庆武斗期间,有不下20处地方埋葬着死难者,正式的“红卫兵公墓”也有3处,都是由造反派们建设的“烈士墓地”。同样是查百度,文革中伤亡最严重最惨烈的十大武斗事件,这么牛逼的重庆,居然还没轮上。

不过“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都死过人,不是在战斗中阵亡,而是无意中自己误伤。“南无八一二”的一个学生,不知怎么就弄到了一把手枪,想象中恐怕也是一个干部子弟,否则平民老百姓,有什么办法搞到手枪呢。就在宿舍里玩,结果走了火,子弹穿过墙壁,把隔壁的一个学生给打死了。那墙壁也太薄了,子弹是从腋下进去的,穿过胸膛从另一侧飞过,死得实在太冤。“五中八八”闹的那事更不像话,是手榴弹爆炸,这手榴弹哪来的,也不知道,就搁在桌子下面的包里。反正是大家在临时开会,正商量着什么事,有个老师的熊孩子钻到桌子下面玩,无意中看见这个铁家伙,上面还有个环,还有一根线,就用劲拉,结果就炸了。

一位姓李的教工反应最快,跑得最远,大约知道桌肚下面有个手榴弹,偏偏唯一炸死的就是他。专家的解释是手榴弹爆炸有个角度,沿地面15°—30°夹角散开,因此近处的人都是下肢受伤,李教工跑得快,反倒被弹片击中了要害,成为唯一的遇难者。李教工死得比窦娥还冤,他原本工人编制,平时也就是管管后勤,因为出身好,又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顺理成章地被三结合,成了小领导,开这个会开那个会。“五中八八”整日打打杀杀也没出什么事,窝在自己学校里开个会,一下子震惊了南京市,省市革命委员会立刻下发通知,开始收缴散落在造反派手中的枪支弹药。

我父母所在的文艺界造反派始终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搞宣传演出是专业的,没有话说,真遇到武斗,基本上就是笑话。外面也传青年演员厉害,会武功,能够舞枪弄棍,其实都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文艺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造反派组织,自己关起门来内斗还行,外面世界的武斗好像跟他们根本不搭界。有一次,也不知为了什么事,也不知怎么就事先得到了消息,说是有一支队伍正往这里开发,要过来兴师问罪。人家兵马还没到达,这里早已慌乱成一团,该躲的躲,该逃的逃。最荒唐的,到了草木皆兵的节骨眼上,造反派居然把牛棚里的牛鬼蛇神都放了出来,让他们先上战场,居然往我母亲手里塞了根棍子。为了这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说那位往她手里塞棍子的女人没安好心,绝对是想害死她。因为对方真要是冲过来,自然会捡有武器的先打,母亲那一把年纪,又是有罪在身,想逃而不敢逃,还不被活活打死。

好在战斗没打响,已鸣金收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南京人民总体上来说,还是热爱和平,君子动口不动手,与其他几次武斗差不多,更多的只是过个嘴瘾,图个热闹,让大家事后添油加醋大谈都谈。受那些比大孩子影响,我们这些小学生都希望自己赶快长大,赶快上中学,然后就可以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加入“五中八八”和“南无八一二”那样的组织,冲锋陷阵,杀对方一个落花流水,给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文化大革命,很多大人在瞬间变成了小孩,而我们这些本应该是小孩的,在那火热的特殊年代,一个个都自以为是,都过早地成了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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