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红玫瑰(之一)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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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寫我兩位身體深受過苦難的好友,他們的生命深深激勵了我。此篇文章也曾在2008年被《讀者》雜誌17 期選入)
仔细咀嚼,人生其实是暗云湧动的。人虽生活在日光下,并不代表万里晴空。那只意味著暂时,暂时对生命中的狰狞,纯洁无知。
我便曾是如此无知。是刻意如此,因那时人生里尚有许多空间可以转寰,可以迴避。
但当苦难的爪子抓上我的两个朋友时,便由不得我了,我必须正面凝视。因而发现人生中一些拥抱,常会在一场灾难中震落。尤以为甚的,是平时习以为常的健康。连《圣经》中的约伯,在失去财产、儿女时,都还可持守他的纯正,口不出恶言。但在身体受撒旦击打,从脚掌到头顶长出毒疮时,他却开口咒咀自己的生日了。
正如撒旦所说:「人以皮代皮,情愿捨去一切所有,保全性命。」
身体折磨人心,最易丧志。然而,在我两个朋友的磨难中,我却窥见不同的真实。我窥见当苦难阴影尘埃落定之後,人露出来的光景是什麽。
是灵魂的坚实。
*
认识L时,她还是单身,我亦是单身。但同一身分,却是两种光景。我的单身,是一场又一场的感情漂泊。而她,则是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追逐。
那时对她的印象,是一张开阔的脸,一对一笑就弯的大眼。明眉朗目,笑里带著自信,每望见,都恍觉那是一张面对未来的脸。就似所遇其他一些名校出身的女子,她优秀不只在学业,也在工作、在找对象条件、与对生命期许的眼光。而且能文能武,每在教会碰到,都听到她立下不同的计划,要考什麽执照,要读多少书,要写多少篇文章..........。那种积极、进取,常成为胸无大志的我一股压力。
好似她的一生,是知识、学位与能力等许多层阶梯搭建起来的,而且一路地往上爬昇。
而我,则总是原地寻寻觅觅,不知自己的方向。所以对她不断的想提昇自己,人生中充满著目标与计划,也多少是羡慕的。
却没想到因为一场车祸,L的阶梯震落了。摔下来的L,不只鼻青脸肿,而且全身破碎不堪。
车祸是发生在西雅图,她是去参加那年在加拿大举办的万国博览会,回途中旅遊发生了车祸。当消息传到洛杉矶时,真是「噩耗」。听到的细节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脾、肝、胰、肾等内脏都重伤出血、脊椎受伤、肋骨、手骨折断,然後,脸颧骨碎裂、鼻子切掉,眼睛也瞎了一只。
是的,惊、心、动、魄!会令人不断探问:生命可以破碎到怎样的地步?
也许年轻,也许也因是单身,当时印入脑中让我最唏嘘不止的,是她的毁容与瞎眼。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日後当如何自处呢?
但当时,她最大的挣扎是存活。那时她生死未卜,又无亲人在美。洛城几个教会除了为她密集祷告,并安排人轮流飞去照顾,费用由大夥集资。西雅图当地亦有许多中国教会有人探访、送花与关怀。
待生命总算保住後,便开始L漫长的修复与复健。一场伤害,什麽都被打回原始。原来是人中之凤,现在吃饭、洗澡、走路,什麽都得从头开始学起。接下来一年多,又接受脊椎、整容等大手术八、九次,在脊椎中放钢架,用头盖骨作鼻樑,伤筋动骨的,吃了多少苦头?
而不动手术的时候,她就在疗养、恢复中渡过。生命由过去的工作与生活,现全减缩至「身体」,可以说全天、长期都在与身体战鬥,十分艰苦。
这之间,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讶异於她鬥志的激昂,与对上帝信心的坚强。当初同车的另两个人都没事,只有她一人伤得如此重。但她并没把时间浪费在怨歎,或哭喊出人面对苦难时,最常问的两个问题:「为什麽?为什麽是我?」她只是平静地说:「一切是掌管在上帝的手里。」
我知她绝非认命,因认命是消极无奈。而她是凭著信仰的力量,接受所遭遇之事,然後努力地爬回正常的轨道。甚至,对她瞎了一只眼与全身的破碎不堪,她亦无怨,只感谢她还存留了另一只眼,还可以看见这世界。并留有一双腿,还可行动走路。
说实在,过去我只知「幸福的人没有埋怨的权利。」现却觉得苦难,容忍人哀歎的馀地亦十分有限。因百废待举,生命里要修补的如此之多,回到「正常」之路又如此漫长,人实需省下每一分力量来对付。就像作战一样,除非你选作逃兵,要不就得奋力突围。
而她的不悼念失去,只数算恩典,也与她一向「往前看」的个性挺一致。
不过,我发现她的数算恩典,不只包括数算她生命中还「存留」什麽,亦包括数算她生命中又「加添」了什麽。在她车祸发生与之後的两年,虽然她生活中全是「身体」,但听她讲最多的,却是不断出现身边服侍的「天使」,一些来自人们具体又实质的关心。一直以来,都有不同的朋友为她祷告,鼓励、安慰她。亦有朋友每天、每餐为她送饭食,看医生当司机,照顾生活起居与清理伤口。这种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温暖,据她说是仅次於信仰,支持她走出伤痛的最大力量。
但她不知的是,人面对苦难,不论发生在别人身上或己身,都有一份脆弱。尤其在目睹苦难辗过生命,遗留下的痕迹狰狞恐怖後,除了真诚关心,也盼能由倖存者的重新站起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对基督徒来说,更盼藉由她亲身走过的经历中,去体会她身後那更大的力量,那位上帝。
所以正如《圣经》所说:「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不只如此,我还发现她生命「归零」後,重新再出发,又踩上了一个台阶。是信仰与人的爱所垫成的台阶。不知她是否清楚,这是与她过去所踩不大相同的高度。因过去,总觉她眼中只有一个又一个待征服的「任务」。而现在,她眼中开始有「人」了,一个又一个帮助过她,让她感激的人,都由她口中、笔下冉冉流出。
犹记那段时候与她接触,面对我的脸,是一张修补过的脸,也是一张让人眼光不忍驻足的脸。破裂的轮廓仍未整型好,鼻樑处亦尚有缝线,一只义眼,且常用墨镜盖住。身著矫正脊椎的铁衣,走路驼著,行动缓慢地像个老太婆。
但感谢神,她笑容没变,仍然明朗。生命中有些东西还是夺不走的,像笑容,像灵魂。
时间也有它仁慈的一面。渐渐,墨镜摘下,铁衣除去,腰桿儿终能一点点挺起,脸也渐完整的能与人正视了。
两年後,她回到工作。通电话时,她说现在每一件日常事,都是大工程。买菜、作饭、洗衣,耗时又费力,对时间必须十分地精打细算。现在,她生活里充满的,全是「生活」。她说自己愈来愈胸无大志。
反而是我,在终於找到自己人生方向後,毅然把工作辞了,开始写作,後来又开始演讲。十多年来我们生命轨道的交接处,是我文章发表时,她阅读;我演讲,她坐在台下听。她有次反应,过去和她一起年轻过的朋友,如今好像都「上了台」,只有她还坐在台下。她也曾自我质疑过,但仍找不出爬上台的动机。虽然她身体已随著岁月日益茁壮,生活琐事也已退至背景,但她并未如过去那样摩拳擦掌,肆机待发。
反而整个生活态度都「柔」下来了。在她生活、身体都不再成问题後,除了上班,她加入了一家基督教杂誌机构作长期义工。接电话,处理杂务,什麽都来。而且不只如此,她对人也开始有种真诚的温柔,会鼓励、关怀旁人的处境。那是经过苦难磨掉稜角,焕发出的柔润光芒。
虽然她自称人生是「下台」了,但能由台上转坐台下,安然并衷心地为台上鼓掌。我认为,她又踩上了一个台阶。
她也曾把自己的车祸经历,写成一本书「深夜歌声」。扉页提:「神使我歌唱!」当然,是在深夜。
读毕,我深深感歎:这种用生命写成的书,一字一血泪,掷地有声。我写多少本都比不上。所以,不同於过去的压力,不敢正视。我现在心里总是抬著眼望她,虽然我在台上,她在台下。
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
作者為負責同工
莫非不朽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