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为什么没有活成贾宝玉所说的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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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为什么没有活成贾宝玉所说的鱼眼睛?
原创 2017-09-17 闫红 大家

文 | 闫红
▍一
偏激之语里常有变形的真理。
比如宝玉有名言曰,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到女儿,我便清爽,我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合起来就是,女人比男人好,年轻姑娘比老妇人好。贾宝玉这话不厚道,但看红楼梦里男人确实都很讨厌,未出嫁的少女灵秀如水,已婚女子怎么着,都沾染了些世故,再到王夫人邢夫人这一干人等,更是枯索无趣,就算薛姨妈生动一点,也不复有珠玉之光。
唯有贾母是个例外,虽然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慈祥的“老祖宗”,偶尔闪现位高权重者的凌厉,但曹公却于字缝里,描画出她超越年龄与身份的灵性。年过七旬,她依然有着不同于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的鲜活。
最典型的就是那回湘云宝玉等人跑到芦雪庵烤鹿肉赏梅联诗,贾母忽然带着五六个小丫鬟,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瞒着王夫人和凤姐,欣然前来。
她的到来给这些年轻人增添少许紧张感,但并不违和,只因贾母与他们同样能够体味这良辰美景,一道饮酒赏梅。远远地看见宝琴和丫鬟抱着瓶梅花在山坡上等着,众人都说,难怪找不到她们,只有贾母说,画上也没有这样的景致。她竟然比那些年轻人,更能跳出现实,用审美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
她太不像个老人了,在张爱玲笔下,人上了点年纪,就会变成生活的旁观者,像高更名画《永远不再》里的那个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爱过,却已经是永远不再,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了。对于老人,最浪漫的想象也不过是“有人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那也是一种单方面的高尚之爱,已经“睡眼昏沉”“在炉火边打盹”的女人,是无法接收的。
贾母则不同,活在年轻人中间,她的声气也许已经颤颤巍巍,看东西需要戴上老花眼镜,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老废物,但是,她的内心,和他们一样热爱生活。

▍二
书中五十三回里,说到一种名叫“慧纹”的珍品。
“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
看这描述就知道是罕物,难怪其他人家珍藏不用,贾母也有那么一副,共十六扇,虽然爱若珍宝,元宵节却会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摆在酒席上,正是松浦弥太郎倡导的“今天也要用心过生活”。
她喜欢各种工艺品,第七十二回里写到,“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对于屋舍布置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带刘姥姥游大观园,见潇湘馆的窗纱颜色旧了,立即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
她帮黛玉更换成银红色的“软烟罗”,茜纱薄如蝉翼,映着参差竹影,凝眸的一瞬,必能平添几缕诗情。
简约风贾母也来得,她对宝钗雪洞般的房间不以为然,主动要求帮忙布置:“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
“不俗”这个词好,比“雅”好。窃以为,这两个词并不是近义词,相对于“不俗”,“雅”这个词略为“俗”了一点。
且看贾母是怎样不俗,她吩咐鸳鸯:“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石头盆景,水墨绫帐,墨烟冻石鼎,替换掉了宝钗的“青纱幔帐”,依然是素净的,但多了点表达的热情。
▍三
宝钗进来到荣国府过第一个生日时,贾母看得郑重,特意出资要帮她置办酒戏,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很多人看了这段,都觉得宝钗会做人,其实就这段而言,也许是贾母更会做人。
贾母喜欢热闹戏文吗?看上去是,宝钗点了《西游记》她高兴,凤姐点了插科打诨的《刘二当衣》她更加欢喜,但这只是一个层次,事实上,贾母内心是多层次的,喜欢热闹,也许是最为表浅的一层。

第四十回,她让凤姐把戏台“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听笛子,却是叫人“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她叫芳官唱《寻梦》,也是特地叮嘱:“只提琴与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
听听这些讲究,分明是另外一个黛玉或贾宝玉,宝钗把她当成了喜欢广场舞音乐的老大妈,注定宝钗和贾母,互相走不到对方心里去。
虽然贾母也夸过宝钗,说我们家这几个女孩子,都没有宝丫头好。但这夸奖未免太官方,再有,贾母爱的,也从来不是那种公认的“好姑娘”。
真正的喜欢,是爱而知其恶的,就像她叫王熙凤“凤辣子”,叫黛玉“小冤家”。她还特别喜欢晴雯,评价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喜欢的,不只是晴雯的漂亮,还有那股活泛劲儿。
这和王夫人正相反。王夫人看到晴雯就立即真怒攻心,晴雯的美,在她心里,直接等同于危险,不由怒骂一句:“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子给谁看?”要知道晴雯听说王夫人唤她去,特意没有打扮的,总之,她的美就是原罪,怎么着都是错。
那么王夫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也说了,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麝月先不说,贾母对袭人是完全不感冒的,觉得她是“没嘴的葫芦”。这差别,不只是她们对于两个丫鬟的认知差异,更是生活态度的不同。

▲王夫人与袭人
王夫人对美无所求,第三回写到王夫人的居处:“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不必细说,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你随便推想一下吧。王夫人的房间布置,跟我们在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名人故居也差不多,是最通行的家居版本。她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力图消灭个人色彩,只求循规蹈矩,无功无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四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专栏作家黄佟佟曾感慨,我们历来缺乏美的教育。其实不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没有进行美的教育的传统,在过去的概念里,实用就好,美意味着浪费,或是诱惑,总之,令人偏离主流轨道,踏上失控的路途。
主流轨道是什么样的?男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人要辅佐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跟美没什么关系,活得糙一点,还能让好钢用在刀刃上,主题更加集中,所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太讲究。就算小门小户没那么大志向,要把日子过好了,也要删繁就简,实用就好。美人固然是红颜祸水,美物,亦往往令人“丧志”。
问题是,这股精气神固然好,却不见得能撑到底,人到中年,男人发现这日子也就这样了,女人发现,这男人也就这样了,人生里都只剩下大空虚。
男人还可以抱怨怀才不遇,社会却不容许女人抱怨遇人不淑,女人必须找出个假想敌来,比如王夫人和她眼中的狐狸精们斗,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这斗争何尝不是她躲避空虚的避难所,通过这斗争,她所有的不如意,都似乎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有些女人上了年纪会变成鱼眼睛的缘故吧,她们没有进行自身建设的习惯,当生命力逐渐衰减,露出荒芜的底色,她们的表面或内心就会变得歇斯底里,或是拼命抓钱,或是抓住一点权力,并借此刷下存在感,虽丑犹荣。
贾母不需要这样,她坚持用好看的东西,看好看的人,听个戏听个音乐,也要想方设法追求最佳音效,贾宝玉曾说:“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对于她而言,美的就是好的,就能为她所用,哪有功夫去猜疑嫉恨。
这跟位高权重没关系,即使王夫人活到她这个年纪,活到她那个份上,也还是会将晴雯视为妖艳贱货,还是不会隔着水听笛声。只能说,贾母是一个觉悟者,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高兴,怎样活对自己更有好处,而王夫人不是。
从曹氏著红楼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三百年,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人的思维方式,却固执得让人吃惊,许多时候,你会看到那些不想变美的人,她们还憎恨别人的美。
比如说,不久前芭莎慈善夜,章子怡于合影时,刷地拉下半边外套,露出香肩,整个人的气场顿时提升一大截,造型凹得真好看,但新闻评论有人骂她“作”,骂她“有心机没教养”。唉,有这功夫说长道短,真不如去收拾收拾自己,你这满脸正义的样子真丑。

年纪轻轻的,明明可以做珠玉,却非要奔着鱼眼睛而去,不知曹公若有知,会不会感到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