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教师的“厚道”(之六):关于“惩罚”和“制度”
王萌老师向我咨询了一些问题。真的非常欣赏这个好学习善思考敢表达且文雅谦恭的小兄弟。我们中年老师痴长几岁,有责任分享一些成长经验。所以整理了一些零散的想法供王萌兄弟和其他年轻老师参考。
人大附中西山学校是新建校,学校和老师都面临着许许多多全新的问题。成长的过程是非常艰辛的。到西山学校之前,我做了17年的班主任,不能说没有经验。但实际上,最开始也异常艰苦。以前的旧东西如果不及时更新,你根本无法工作。总之这不到三年的时间,几乎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脱胎换骨的改变。痛并快乐着。
所以,年轻人们如果遭遇困难,肯定会有惊恐。但要坚持住。我的感受是:挺过去,前面就完全是一片新天地。
舒校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终生受用。他说:什么是特级教师,特级教师就是特别善于改变自己的教师。
真的,不要囿于自我。打开自己,不断否定自己,倒空自己,这是进步的唯一道路。
写得有些长。恰好这个周出差,所以全在机场候机和飞机上写成的。表达不会太严谨。弟弟妹妹们读着玩吧。
耽搁大家时间了。
再说说教师的“厚道”(之六):关于“惩罚”和“制度”
因为健忘,我自己常常变得“不厚道”。
比如惩罚。
去年,还是前年,我写过一篇文章,血气方刚的,叫《惩罚的缺失是中国教育不可承受之重》。当时很激起了一些反响,点击率奇高,被反复推荐和转载。现在想来,写得很幼稚,很冲动,很愚蠢。我很惭愧。在这里先给朋友们道歉。
今天就说说我的一些新的思考。
我的思考,来自于我在和学生相处,和自己的孩子相处,和家人朋友相处过程中犯过的许多严重的错误。所谓思考,其实都是深刻的教训。
不一定是对的。
你看看就可。然后一笑置之。
每个人都是对的。
我真诚地尊重别人和我的不一样。
文字挺长的。我很惭愧。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用很少的话把我想说的说清楚。
其实,对基础教育阶段的惩罚,我是有切肤之痛的。
1985年,我的哥哥──是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遭遇了作为一名学生最严重的惩罚:开除校籍。他刚刚十三岁,就被四川省綦江中学开除了。
哥哥只比我大一岁半。因为小学时的一次意外事故导致眼睛受伤没有能够参加当年的小升初考试,于是我们就同年级了。哥哥小时候异常顽劣。不知为什么,在同一个家庭长大,受着一模一样的教育,我从小就懂事乖巧,但哥哥却天生淘气。他从四年级就开始捣乱。虽然他很聪明,成绩比我好得多。可见得个体的成长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许多时候具有不可控性。并不能够完全指责家庭教育或者学校教育等等。
当时我们都考上了綦江中学的初中部。这事儿在我们那条底层平民聚居的小街上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因为綦江中学在全县只收不到100名学生。我们一条街上一同长大的几十个孩子,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读了大学。
哥哥读一班,我读二班。没有人会想到我们是亲兄妹。因为我们实在太不像了。
但荣耀很快过去,才读到初二,哥哥就被开除了。
而且让人愤怒的是,当时那么大的一个学校开除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居然不通知家长。哥哥在街上游荡了好几天后,父母才知道真相。
事情就这么荒唐。那个年代,父母根本不会想到要去维权,跟学校讨个说话。母亲只是哭。父亲只是气急败坏地逼迫哥哥去给校长跪下,请校长刀下留情再给哥哥一次机会。
结果是没有悬念的。哥哥跪了很久也并没有人同情他。在无任何正式文件通知的情况下,哥哥就被綦江中学扫地出门了。
这件事对于我们本来就在风雨飘摇之中的家可算雪上添霜。父母亲绝望地四处奔走在县城周边的农村去给哥哥找学校。每一天哥哥需要带着午饭,爬两座大山,才能去深山里的万兴中学读书。结果是他很快就忍受不了路途的遥远,于是开始逃学撬课。父母为了哥哥能够读书愁白了头发。他们的争吵升级。家里笼罩着阴霾。母亲的心脏病频频复发。我每次回家都心情紧张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那是我本就惨淡的少年时代里更加惨淡的一段岁月。
最后哥哥还是流落社会。他怀着对学校的仇恨和诅咒开始了他的“黑社会生涯”。哥哥的故事,我在《哥哥大婚》一文中写过一些。地址在这里:
《哥哥大婚》地址:
我是爱綦江中学的。我在那里读了七年书,当了四年老师。她是我的母校。但是,对于1985年她开除哥哥的事,我却一直耿耿于怀。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对于哥哥的这个惩罚,都太重,太不合情,更不合法了。
但是我就那么健忘。后来当了老师,遇到特别顽劣的学生,我也曾经动过“让他们走人”的念头。
我就是这么的“卑鄙”啊。
后来做教师,长期做班主任,“惩罚学生”是避免不了的。现在梳理一下自己用过的那些惩罚学生的方法:
第一,罚站。在农村中学的时候经常用。好像可能是操场、可能是教室、办公室。一边罚学生站,我还一边声竭力嘶地教训学生。
第二,留堂。在綦江中学的时候,只要有违纪行为的,放学就得留下来不准走。孩子们全部站在我宿舍外边的小院中。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做饭吃饭,就是不能回家。这种惩罚方法还有很多变式。总之就是剥夺你的自由,让你干不成想干的事。
第三,停课。
第四,罚跑圈。
第五,抄书。
第六,写保证书,找班主任签字,找家长签字。
第七,罚做清洁,扫地啊,做公益啊……
第八,请家长。
……
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了。这些惩罚前些年还好用。越是农村中学越是管用。我当了十八年的班主任,在老家时,我带的班,也几乎算个个优秀。但是,这几年,特别是到了北方后,感觉到这些法子越来越不好用。而自己,也越来越觉出这些法子的无聊了。
问题在哪儿呢?
可能是社会在变,学生也在变。学生总体上是变得更丰富复杂,民主意识开始觉醒,维权意识增强。他们懂得了拒绝和反抗。也可能是我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看清了一些事实:比如基础教育阶段学生还是弱势;比如惩罚中的暴力和冷暴力;比如惩罚对迫切地想改变的孩子有效,而对不觉醒的孩子,暂时拒绝进步的孩子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这两年,我开始重新思考:传统意义上的惩罚的命门在哪里?为什么在普通中学,惩罚的成本越来越高,但效果却越来越不好。孩子的改变,是因为遭到了惩罚了呢,还是因为有别的原因。
更为重要的是,这两年,我渐渐意识到:所有的教育,最后都只有变为自我教育才有效。
所以,在基础教育阶段,我们可不可以淡化惩罚,甚至取消惩罚。我们可不可以有更人性的法子,靠着尊重、信任、爱和等待等等艺术,让学生自我觉醒然后自我教育。
我说这些肯定会遭到很多朋友的一致反对。我理解,因为就连我不也写过《惩罚的缺失是中国教育的不可承受之重》吗?一个人的自我成长是非常缓慢的事,非常缓慢。人,几乎不能超越自己的经历。
但是,从我的经历来看,不惩罚往往是最好的惩罚。
举两个例子:
一个是我自己的例子,我在《教育是一种温暖的等待》中写过这件事儿。
教育是一种温暖的等待
小学四年级时,我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肩膀上扛着三根杠,是老师顶顶信任的大队干部。
当时我负责管理班费。总数目大概有十来块,这在1983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就是这笔钱让我犯了个大错误。每一天经过副食店的时候,那些钱都好像在我的书包中要武装起义,狠命地往柜台的糖罐子中奔。在那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我终究没有抵抗住零食的诱惑。等到胡老师催我上交“班费”的时候,我傻眼了。“小金库”中的钱已经寥寥无几。
小小的我吓得手足无措。当时大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十来块,十块钱对孩子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目。怎么办?怎么办?
我紧张恐惧得连学也害怕上了。只要班主任胡老师瞧我一眼,我便冷汗直冒,心中小鹿乱撞。十岁的我已经渐通人事。那个年代思想品德至上,如果交不出钱来,我这个大队长好学生从此就算身败名裂了。我惶恐不安,觉得自己就是个“小贪污犯”,害怕得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被枪毙。
我每时每刻都感觉泰山压顶,每天上学比赴刑场还要难过。我想尽一切办法躲着胡老师。
但奇怪的是,胡老师追问了我两次之后,便好像忘记了一般,再也没有提起。我一边暗自庆幸,一边绞尽脑汁想办法,想赶快弥补这亏空。
我最后决定通过到预制场拾荒来挣钱。
我背上小背篼,偷偷地加入了拾荒队伍。那段时间很诡秘也很艰苦。我学着大人翻检土沙细细寻找废弃钢筋,然后一背又一背地像蚂蚁搬家一样往废品收购站运。沉沉的背篼常常压得我无法直起腰来。最后的一段路,几乎就是在地上爬了。
就这样拼命了一个多月,终于挣够了钱。当把钱交给胡老师的那一刻,我顿觉身轻如燕,身心舒展到说不出的大。胡老师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挺神秘地笑眯眯地走了。
我暗自庆幸。也深受教育。从此在钱的问题上再不敢大意。后来虽然经我手的钱越来越多,但从此再没有敢挪用过一分。
十多年后,我自己也做了班主任,我才渐渐明白了胡老师那笑眯眯的神秘眼神后的潜台词,才明白了根本不是我的幸运才侥幸过了这一关,而是胡老师一直在给我机会。
以当时大人们对钱的敏感,她不可能猜不出我手上的“公款”出了问题。按照老思路,凡是和钱有关的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必须“马上、彻底”地解决。通知家长,索要公款,告知全班,通报批评⋯⋯总之,给我任何一种处分,在当时都不算过分。
但是胡老师选择了等待:她默默地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足够多的时间,让她自己去解决这个难题。
我没有辜负老师的“等待”。胡老师的等待保全了一个十岁小女孩儿的自尊,维护了一个十岁小姑娘的形象,唤醒了一个小孩子心灵深处对于钱财的责任感并且终生形成了免疫力。胡老师的等待,温暖我一生。
现在,胡老师行为的理论依据的叫做:容错。理解孩子犯错,甚至要创造机会让孩子犯错。让他在错误当中去认识生活,认识自我,然后自我矫正,逐渐形成健康的人生观价值观。
“容错”是一种教育文化,其特点有三:第一,相信人人生而向善。第二,相信觉悟成长是个体生命的本能。第三,相信自我教育才是教育最核心最纯正的力量。
如果有了以上的“相信”,“教育”便不再单纯是一种矫正和塑造,而成为了一种帮助和引导。“雷厉风行”“疾风暴雨”似地发现问题处理问题就不再是教育的必须,“瞻前顾后”“回环往复”反而能够成就教育的妙谛。这是更人性的教育。
教育是慢的艺术,教育是“难得糊涂”,教育是“容错”,是“用错”,教育是一种温暖的等待——这是教育的胸怀,更是教育的境界。
我想,如果当初胡老师对我这个“小贪污犯”按照制度来行事,我的脸上,将从此被刻上“坏学生”三个字。那一定是我生命中的大劫数。我还是不是现在的这个阳光健康的模样,我看很难说。
第二个例子,是网友给我留的言,我觉得很有说服力。他这样说:
……学校是讲清的地方,不是讲理,也不是讲法的地方。这句话太深刻了。您所经历的故事也让我们想到:真正的理论,往往是在经历炼狱般的锻造才会诞生。而您的故事在哪位负责任的老师身上不是重复地发生了多次呢?老师们也为此困惑了不知多久。现在,看到您这句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所教的班级现在就有一位和我特别“铁”的同学,上课几乎只学语文,还帮我维持课上纪律,辅导监督个别学生的作业。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我对他是从心底的关心,引导。它能够体验到我对他的真心,宽容,善意。相反,对更多的同学,我没能这样,也许是了解不够的缘故吧,就是在昨天,一位同学,不学习,窜座,要求他回座位,他不肯,后来我想用强力拉他,他才不得不离开,但他却将手中的东西用力掴到墙壁上,发出了声响。这当然是他的不对。但最初,我并未用“情”来要求他,而是想用“法"即班规来约束他。显然,我失败了……(
http://i.blog.sina.com.cn/blogprofile/profilecommlist.php?type=1)
再深层次地分析,为什么前年我会写《惩罚的缺失是中国教育不可承受之重》呢?因为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我觉得我不能很好地调控课堂。班上很乱。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收效甚微。我有深刻的无力感。当我觉得靠自己的努力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我当然只有借助外力,所以我呼吁健全学校管理制度,呼吁对学生的惩罚,幻想靠惩罚来保住教育的底线。
后来,又经历了一些事,又通过各种反思和学习,我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课堂失控,在正常情况下,原因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
教学内容不适合学生的现有程度,学生不感兴趣。
教学形式和教学技巧不能激发学生的参与激情。
对学生要求过高,错误理解学生的破坏性行为的性质。
缺乏和学生对话的技巧。
教师的急躁和不宽容。
……
总之,通过反思,我觉得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开始调整自己。放低教育期待:跟自己和解,跟学生和解,跟教育和解。然后,首先拼命地研究和打磨自己的课堂。写诗,功夫在诗外,其实管理纪律也是。要管好纪律,只能先把自己的课堂经营好。得课堂者得天下。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课堂好了,心态好了。一切都跟着好起来。慢慢地,我发现以前所有难以解决的问题一个个都迎刃而解了。过去觉得特别难以管理的孩子也都听话起来。当然,还是有相当顽劣的孩子,但是如果我们都用“尊重、理解”的正态思维去处理细节,便几乎大部分问题都不成问题。
我们有可能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恶化之前控制住局面,让惩罚不再需要发生。
孩子的心都是柔软的。所谓淘气孩子的心其实更柔软。你用了心待他,在大部分情况下,他是会给你面子的。
而有些毛病,比如不做作业啦,不学习啦。现在我觉得,只要不影响别人,都可以不惩罚。惩罚了,也基本无用。学习兴趣的唤醒和学习能力的培养是一个无比细腻的系统工程。越惩罚,会越扼杀。有时候,等待就是惩罚,宽容就是惩罚。要相信人性中“善”的力量。克拉穆里提说好的教育就是要让“善”自然绽放,我觉得他是对的。
当然,这其中确实有些小小的技巧,比如老师的幽默感、管理性语言的应用等等。舒校说语言造成的伤害有时比事情本身更严重,这对于教师而言,是个相当要命的问题。我们怎么说,孩子们就会怎么听,怎么做。掌控权其实还是在我们自己手中的。
去年有一个案例很好笑。那天我在七班上说明文《国宝大熊猫》。语文组全体老师听课。连李炳生老师都在。可就是这么严肃的场面,才上课不到五分钟,两孩子就打起来了。原来是为了争一支笔。这就是孩子!
你怎么办?
严厉呵斥?甚至轰他们出课堂?如果按照校园的所谓“制度”,是不是应该马上押到年级组长或者张校那儿去修理这些胆大包天不懂规矩的孩子。
当然可以这样做。但这样做,你这堂课肯定就毁了。
我当时没有怎么想,站到两个孩子面前,拿过那支笔。我说:我来跟你们裁断。按照性别,男的应该让女的。按照身高,女的应该让男的。(全班轰堂大笑,因为女孩儿高,男孩儿矮)
最后还是这样吧,男的让女的。哪有好男跟女斗的?!
全班又一次大笑。
两孩儿的脸都红了。
然后继续上课。这课上得很好。
下课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孩子犯错误,可能就是瞬间的童心,不用较真。因为不可能是品质问题。
还有一件事。有段儿时间金政国老师很苦恼。因为他们班的那个杰同学就是不肯出操,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操。执拗到这个地步的孩子并不多。怎么办?
我说,这孩子对出操软硬都不吃,那就不要较真吧。他不出就不出呗。有什么了不起呢。通知家长,通知学校备案。让他课间操时间一个人呆着。懒得管他。他一身肥肉,总有一天自己会着急,你看到时候他出操不出操。总之,只要不影响大局,个别孩子的问题,得饶人处且饶人。要准许孩子暂时对制度不理解。
我看这次爬西山,杰同学爬得飞快。那速度和精气神,抵得上一百次出操。
这不也教育了吗?
我们不要被极少数淘气孩子“玩弄”了,把全部时间搭在他们身上。我们绝不能较真,我的时间太珍贵。我们的力气,我们的好心情要留着去看书,去跑步,去写作,去弹琴,去会朋友,去睡觉,去逛街,去臭美……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都比去生气去较真有意义。
所以,我现在的感受确实是:教育不是讲“理”讲“法”的地方,只能是讲“情”的地方。
当然,对于有些极个别的学生,不在我的讨论范围之内。如果他到了严重地破坏他人利益的地步,甚至要打人杀人的地步,那就另当别论了。
政府还有监狱呢,还有工读学校呢。我们靠“尊重”解决不了的学生一定也有。总之,说什么话都不能绝对不是。
我今天谈的只是一般性的问题。
老师们经常议论我们年级的那几个很难对付的学生。其中一个是wu。在前一篇博文中,我谈到了我和他的相处的故事:
曾经教过一个孩子。有暴力倾向。不学习。捣乱。心理病态。该是学校最难管的孩子了吧。你无论发什么资料,他保准儿全弄丢。然后第二天坐在位置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你──捣乱,时刻准备着。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有一次我发《中华成语千字文》的诵读材料,便特意给他准备了十份。
第一次发,第二天他就没有了。我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并且给他装订好。亲自给他写上名字。
第三天他又没了。我又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亲自给他写上名字。
第四天他又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第五天他还是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第六天他还是没有了。我再把他请到办公室。再给他一份。又给他装订好。又给他写上名字。
……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第八天。第九天时,他看到他的篇子第一次出现在课桌上。
班上的一个女孩儿heng不理解我的做法,她跟我嚷嚷:王老师啊,你怎么这么好的耐心啊。他这么赖皮,值得你这么做吗?
值得。我回答。
我就是要让那个孩子知道,有个老师很在乎他,非常在乎。很爱他,非常爱他。
后来因为班级调整,我不教那个孩子了。他还是打架闹事不学习。但他遇到我,总是彬彬有礼。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从来没有朝那个孩子发过脾气,一次都没有过。
wu同学其实后来还是把篇子弄丢了。这是我预料中的。我并不生气。因为在这个阶段他不是想读书的孩子,我就没有必要拿读书孩子的要求要求他。我给他找小说,找电影,安抚着他在课堂上有事儿做不捣乱就行了。我相信,有一天他若想学习了,他自然会学习。我才懒得用鞭子去抽打着他学习呢。学习是高贵的事儿,学习是天性。只不过,有部分孩子,醒得迟罢了。或者,有部分孩子,老天爷就已经安排了他不学习,他自会有路走。我们着急啥呢?我的高中同学,现在那班上唯一的一个大款(资产好几亿了),就是当年怎么都考不上大学的那个。当年还又傻又丑,追个班上的女孩儿追不上成为了我们一辈子的笑谈。结果,现在不仅有钱,事业有成,还最彬彬有礼翩翩风度。大概那女同学肠子都悔青了吧。
我还有一个感受,女老师和学生相处,不要太示强,有时候示弱反而好些。有一回我跟一个极其不讲道理的男孩儿掰道理,怎么说他都横着。我忍无可忍,眼泪夺眶而出。一看这架势,那家伙反而软了,连连说“好了好了,老师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认输了”。其实,怜香惜玉也是男孩儿的天性,但许多时候,我们太咄咄逼人,身上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这样反而会被欺负。
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很急躁,容易动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我们害怕课堂纪律不好,自己没有面子。更担心孩子考不好,自己无法交差。等等等等各种功利的想法会蒙蔽我们的头脑,让我们失去分寸,失去耐心,也就失去了智慧。在潜意识中,我们其实爱的是自己。而一个爱自己的人其实是没有办法真正去影响学生的。
没有真爱,教育就无从产生。不抛弃“自恋”,智慧就不会降临到我们身上。
说真心话。当时教现在的初二、三班,和沈霞老师搭班的那半年是我很幸福的半年。我没有在三班发过一次脾气。沈霞老师身上有一种静气和大气。虽然我年龄比她大得多,但她给了我很多启示。现在的唐文静老师和金政国老师也很厉害。年纪轻轻都很能自我反思调整。所以,在一班和七班我也几乎不发脾气了。
yi班开始相当差。差到什么地步呢,夸张一点儿说,这班上,每个男孩儿让人头疼。我们都很沮丧。但调理到现在,yi班的进步是神速的。他们基础奇差,但语文课上课的效果并不比七班差。
近期带六班的课带了两个周。开始很顺利。带到倒数第二天的时候,我给孩子赏析《泰坦尼克号》,那几个后排的男孩儿老讲话,还不听招呼。我到了要发脾气的边缘了。连忙打住。宁愿停下来不讲,也不发脾气。
晚上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的问题,我讲得太多太深,学生没有参与进来,也很难理解。最后一天我调整了教法和教学内容,把那几个男孩儿中的领头捣乱的一个“忽悠”出来领读发言等等,给他戴上各种“高帽子”。结果他乐疯了,拼命配合。代课圆满结束。
我现在我也不敢说就能从容应对所有的状况,搞定所有的学生,但我的内心里是有了定力了:学生可以伤害我们,但我们可以拒绝被伤害。生活可以伤害我们,但我们可以拒绝被伤害。这其中奥妙,全是心态和智慧。
就是这样。总的来说,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有一种信念:孩子没有问题。课堂有问题,一定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如果没有这种信念,那我们就很难进步了。
教育是等待,甚至是“忍耐”,是怀着信念的忍耐。我教了二十年书,慢慢悟到这点。我很遗憾,以前,没有人告诉我。但其实,告诉我可能也没有用。没有经历过长夜,很难与之语人生。任何教育都必须变为自我教育才会产生效果。学生是这样,教师也是这样。
制度肯定是需要的。因为我们总要让学生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如果做了,后果是什么。也因为这样,所以才有中小学生守则啊,人大附中学生手册啊等等之类的东西。但让我们苦恼的也是这些制度。因为我们发现学生并非不懂才犯错误,恰恰是规矩他们都懂,但还要犯。这就是教育的难处。也是教育的魅力:在实际的教育过程中,没有办法拿制度去衡量和判定一个学生该不该受罚。如果非要,那一定会搞得自己很狼狈:像陶行知先生奖励摘花的小女孩儿等动人的教育故事就永远不会发生。教育就是一个模糊工程,如果任何时候都要把是非曲折搞得很清楚,教育的魅力就没有了。
还是想表扬舒校。在中国表扬领导是很危险的事。也许别人会说你拍马屁,别有用心等等。别人要说就说吧。反正我觉得应该很通透很坦荡地做人。其实表扬自己和表扬别人都需要胸怀。
我觉得舒校很了不起。因为他“宠爱”学生,他总是以微薄的力量尽可能地保护学生不受伤害。他反对过于严厉地惩罚学生。
我以为,这是他高贵人性和慈悲情怀的体现。
如果当年我的哥哥能够遇到一位像舒校那样的校长,他的人生可能会少一点儿潦倒。
管制、压制、控制也能管住学生,而且还很可能快速见效。但这些不是真教育。基础教育阶段的教育更应该充满佛心。一个有理想的学校不能靠“控制”学生来运转,而只能是“调理”。所以,调控这个词语必须把“控”去掉才好。
没有“控”,才可能有幸福。
所以,要向舒校这样的校长致敬。
(2012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