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语》:一部不但伪善,甚至伪恶的平庸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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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
《水形物语》:一部不但伪善,甚至伪恶的平庸电影
2018-03-08我要分享 2
导读
我看到了两个本来是边缘者的人竭力饰演“文明的、优雅的”人类,如此一来电影前面对“另类”的大举着墨就明显是一种投机了。
《水形物语》击败《三块广告牌》等强悍对手,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未免引起哗声一片。但实际上我不意外,奥斯卡一向是乡愿、媚俗的;倒是去年它获得威尼斯影展最高奖项金狮奖,才象征着严肃电影评奖的堕落。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水形物语》都是一部平庸之作,主题“跨族群融合”一点都不新鲜,像《为戴茜小姐开车》(第6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与狼共舞》(第6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甚至《美女与野兽》(第64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等一直是奥斯卡青睐的题材,不过这次推到了一个貌似是“人兽交”的大爱极端。
《水形物语》剧照
《水形物语》剧照
人物的设定更是万无一失,把所有热门议题关注的身份都用上了:同性恋、黑人、左派、残疾、基层阶级……而且《水形物语》对这些身份的操作都极其简明,且看同性恋画师在向蛋糕店小哥表白同时遭遇小哥歧视黑人顾客一段是何等急躁,试比较《三块广告牌》又是怎样克制深沉地表现“恐同深柜”且敌视有色人种的警官迪克森的?
也许这样简明才符合奥斯卡评奖委员会的宗旨:既要讨好政治正确又要讨好观众,或者说它一直在想象观众不需要挑战、观众只需要满足。这几年的奥斯卡评奖委员会——以及美国电影界,越来越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左翼进步力量,于是像表演一样祭出许多“政治正确”的新闻。左翼最初意味着激进,意味着可以直面残酷的真实,但在左翼扮演者那里,这两点沦为口号,喊过以后便不需要在艺术上反思与深究了。
在艺术的角度看,很明显《三块广告牌》比《水形物语》更激进,因为前者用高难度的剧情实验着如何直面与善恶观相关的一些敏感议题,它也触及移民、种族和同性恋——但低调地从属于主题善恶的思辨。后者的艺术表现保守,而鲜明的政治正确取态、包括导演Guillermo del Toro是个川普不喜欢的墨西哥人,这都是得奖加分因素——不过前提是这是一个为美国拍商业电影的墨西哥人。
另一点:直面现实。西方当代新左翼的一大特色,就是能够为远方的不幸落泪,不能直面眼前的现实。《三块广告牌》举重若轻,以一桩破不了的奸杀案切入美国普通地方小镇隐藏的大恶、各种盘根错节的社会隐患,甚至触及宗教人士性侵问题,触及美国海外驻军奸杀当地人但得到庇护的问题,这些议题哪条不比墨西哥长城和冷战想象更尖锐?然而就是因为太尖锐了,奥斯卡的伪君子们压根不敢碰。
《三块广告牌》里面有苍凉的底色,继而尝试在这股绝望之上建立一些希望,就像女主角海耶斯尝试在女儿被虐杀的地方种花一样。奥斯卡避而不见,宁愿去拥抱一个换了酷儿畸恋去讲述、但依旧陈套的爱情故事,既是他们一贯的媚俗作风之因循,又能假装革命,何乐不为。
《水形物语》的开头是让我对它存在期待的,哑女艾丽莎生活在一个电影院上面的阁楼上,随之展开《剪刀手爱德华》一般的幻海奇缘华丽背景,远处是失火的巧克力厂——这一美术设定足够诡魅,比好多强调冷冰冰黑幕的冷战背景电影要更巧妙地构成对冷战的反讽。不过,到此为止,Guillermo del Toro太心急要直奔主题,场景的渲染、细节的隐喻、次要叙事线的搭建全部浅尝辄止,把大量时间浪费在重演那些好莱坞爱情套路上。
那些符号化的角色,在一个巧妙设计的大时代背景上聪明地获得了共存的理由,那就是让人讳莫如深又好奇不绝的冷战时代。但那又怎么样呢?就像黑人大妈清洁工贫嘴的一句“苏联人不会打过来的,因为他们怕被这里的伙食毒死”和两名贪吃的苏联特务这些小幽默,苏联不过是个点缀,电影还是黑白分明的美国价值观,只不过冷战时代电影妖魔化的苏联人在此可爱了一点,而当年被英雄化的联邦卫士,此刻变成一个会办公室性骚扰的时髦坏人。
除了性骚扰,为了刻画他的坏在当下的有效性,导演不惜安排他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他是我们从南美洲拖回来的怪物”、“上帝长得也许像我也许像你,但我觉得更像我。”句句都在暗示奥斯卡评委你们要是不接受我,你和这个麦卡锡主义者、韩战退伍白人沙文猪有什么分别?
电影强调对非我族类的包容,不要回到冷战时代。多么伟大的说辞,然而还是有好几处流露了他的伪善,第一次露馅是故事所持的双标:为了拯救人鱼,研究所停车场的守卫被毫不犹豫地杀死,画家养的小猫被人鱼活活吃掉猫头……都是生物,为什么守卫得不到宽容?为什么小猫得不到跨物种的爱?画家和艾丽莎说到此事两人甚至没有一点悲伤,很快就转为对享受活祭恢复神力的人鱼的赞叹了,那是多势利的“大爱”啊。
公平地说,政治正确和伪善并非总是只有一步之遥,但《水形物语》恰恰就是如此。而且,它包裹在一种酷儿电影的“邪典”形象中,让它的伪善显得很时髦——我称之为一种“伪恶”的演示,它假装小众和惊世骇俗,骨子里价值观还是保守主流的。
证明在此:《水形物语》第二次露馅的,是它潜意识里还是保持着一种人类中心的视角,哑女的最终梦想在舞台上发声歌唱暴露了电影的本质还是以“正常人类”为标准,少数族群并非以自己的独特性为傲。至于男人鱼,虽然有点恶心,但他的身材和外貌也是邪美型的、像一个过度健身的男子,而不是真的像一条鱼。
这是为什么那一段梦境歌舞让我如此恶心,因为我看到了两个本来是边缘者的人竭力饰演“文明的、优雅的”人类,如此一来电影前面对“另类”的大举着墨就明显是一种投机了。
图穷匕见,电影到最后索性挑明了艾丽莎本身也是人鱼,这下更连“异族相恋”的标签都站不住脚,一切回归好莱坞最俗套的爱情童话中。这点不妨与周星驰的《美人鱼》相比较,后者才是真正的暗黑童话,充满了畸零人的尴尬与绝望,也正是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直面少数族群的困境,这,不是一个人鱼王子重遇人鱼公主的童话能粉饰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