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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生活的时代,哪一段最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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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生活的时代,哪一段最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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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沈从文生活的时代,哪一段最像现在

原创 大家  2018-05-10
作者 杨早

今天是沈从文先生逝世30周年。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上世纪90年代,福建有个小木匠,有一次去算命,算命佬跟他说,去北方会发达。他一想,北方地界,最大的莫过于首都北京。于是就只身来了北京。
北京那么大,什么地方有机会呢?小木匠没啥文化,但也知道贵人最多的地方是海里。所以他就每天绕着海子转。转得多了,也总有一些政府公务员家里要打个家具什么,就让他去家里做木工活儿。工作间歇,小木匠聊起他的志向,人家说:要发达,你这没文化可不行。你知道沈从文吗?
这故事有点儿绕。诚然,沈从文也是小学没毕业,也是从南方独自一人来了北京。但沈从文后来算不算“发达”,见仁见智。不过小木匠听了沈从文的故事后,就迷迷糊糊去了北大,在北大的园林部门当了临时工。一来二去他还认识了几个读研究生的福建老乡,就像沈从文当年借住在表弟黄村生的农大宿舍里,他也在北大研究生宿舍里住了挺长一段时间。
讲这个刘震云式故事的,是我的朋友,那个宿舍里的一个福建人。说这个故事时,小木匠已经走了。他住宿舍时,和研究生们也有矛盾,但为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床上的书架。朋友说,手艺很好。
只可惜小木匠,到底没能成为沈从文。希望他现在过得幸福。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沈从文生于1902年,去世于1988年。一生横贯三个时代,各大城市。他出身的确低微,但经历之丰富,同时代的文人里无人可及。那么,他生活的哪个时段,最像现在呢?
那得是来北京后,与张兆和结婚前。1924年到1933年那十年,中国虽然战乱不息,但各大城市还算安靖,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过去了,社会进入了一个收敛期。那是一个年轻人特别迷茫的时代。而沈从文,就是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
沈从文来北京,最大的依仗是已经在北京的大姐和大姐夫。可是才来三四天,大学毕业的姐夫田真逸因为在北京找不到工作,留给沈从文30元钱就匆匆回乡了。
沈从文来北京,是抱着对新文化的向往,想考北京大学。但他只会写抄旧式公文,连新式标点符号都不会用。莫说北京大学,哪所大学都考不上。所以只能在旁听之余,狂写文章投稿,还会被孙伏园这样的编辑嘲笑文句不通顺。
那时候没有微博公号,但文艺青年还是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气度,会向一些知名作家写信求助。丁玲写过信给鲁迅,但被鲁迅认为是沈从文化名为女人的恶作剧,以致沈从文登门时被鲁迅拒之门外。他们都没有后来萧军萧红的运气。
终于,有一位28岁的著名作家收到信后,来看沈从文。他请沈从文吃了一顿饭,找回的三块多钱也给了沈从文,还送了他自己的围巾。这就是郁达夫。但是郁达夫不鼓励沈从文留在北京奋斗,因为现实真的很残酷: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积起来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的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沈从文长子沈龙朱承认:“郁达夫同情沈从文,就像同情农民工一样”,“实际上也是一种援助。在那种环境中,很多人看不上农民工,觉得他们土得很,什么也不懂,竟然敢闯到这儿来。闯,困难是必然的,是应该的。”(《沈从文家事》)
当时大学生流行的,同样是一种“丧文化”。用在北大、清华都当过教授的林宰平的话说,是“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这种风气,这些难处,大约《无问西东》是不会拍的。
沈从文或许想不到,多年以后,他的二儿子虎雏,初中毕业执意要考中专,不肯上大学。沈从文苦劝他,父子冲突:
“弟弟,学机器也很好。我们有条件供你读大学,大学也可以搞机器,我们都希望你至少能读完清华。”
“我要现在就学,四年毕业,还赶得上为第一个五年计划出两年力。”
“你还小呐,不必忙着找事情做。”
“都十五了!你十四岁当兵比我还小。”
最终沈从文也没能说服儿子,就像他在上海苦苦挣钱,想让小九妹沈岳萌学法文,学艺术一样,都不成功。
等到沈从文挣扎着写出了一点儿名气,徐志摩推荐,胡适破例聘这位小学毕业生当了中国公学的教师,沈从文去了上海,用“京派海派之争”中鲁迅的定义,从“近官”的帝都,到了“近商”的魔都,他感受到的,是青春的苦闷与资本的压迫。
在上海的时候,沈从文二十七、二十八岁。换算到现在,正好是“第一批90后”。他的遭际,基本相当于现在的“青椒”(青年教师)+公号小编。
沈从文有个留美朋友叫王际真。沈从文把给他的信,当作日记写。内容主要是吐槽。他没当过大学生,却直接来当教师,于是看中国公学的学生,各种嫌弃:
“一上学校,见学生太年青就不受用,打主意班上凡是标致学生全令其退课,则上课神清气爽矣。”
沈从文总是说这些大学生“愚蠢”,有学生跳黄浦江自杀,大学生们“毫无人性”,把看死人当成消遣。他们不知道怎么挑选读物,只会被广告骗:“大学生是全很怪可怜的一种东西,买书都只看广告,把书买来一看,失败了,便说中国作家糟糕,且从此就不买书了。许多英文系(外国语文学)毕业的大学,皆不能读外国报纸。所以在上海,近来是无数靠译日本作品成伟人的。”
其实在沈从文内心,是带着不小的酸意的。他看着大学生们恣意挥霍着青春时光,称他们是“有福气的人”。可是学生们敬重沈从文,反而认为他这样的名作家才“有福气”。“那些尊敬使我伤了心,因为我并不需要那个, 但我要他们明白我是他们一样的人,要他们爱我或恨我如同学,可做不到。”才二十八岁,在年轻学生(包括张兆和吧)心里已经是一个“大叔”了,这让沈从文恨恨不已。


沈从文与张兆和
上海是当时中国的文学中心,然而沈从文看这个中心也是无比的生气:“上海所谓新兴文豪,则无有不恃‘无耻’ 而起,因为不愿意同这些人竞争”;“中国的文学兴味与主张,是一万元或一个市侩所支配,却不是一个作家支配的,读者永远相信书店中人的谎话,永远相信先生老师者流的诡话。”这些感触,大概是他在1934年一语挑起“京海论争”的前兆。
在此之前,沈从文尝试过与资本抗争,他联合胡也频、丁玲自组出版社,编辑《红黑》杂志,目标是从书店与资本家的压榨中挣脱出来。这也算是创业吧?自然结果是失败,只能继续去接受“三元千字”的盘剥。
为了贴补家用,沈从文才接受了他并不喜欢的中国公学教职。没想到,因为忙于备课,创作减少,反而得到书店的“优待”,给沈从文的稿费加到了四元钱一千字。这种吊诡的事情,让沈从文忍不住在给王际真的信里骂“真是妈妈的”。
总之,在外人看来,沈从文此时的处境已经比在湘西,在北京时都要好得多。但在沈从文心中,这个布满“绅士的排场”的都市,决不是他理想的世界,那里的文人与文学,也不是他追求的乐园——“我同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来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来的命运”。正是在上海写给王际真的信中,沈从文不断提起了“改业”。改业的方向,一是回故乡去,甚至回到军队去,然而已没有了当官发财的希望,也缺乏革命的“强项气概”,就只能“寂寞里老去死去”。


正是这种压迫与冲突中,沈从文向朋友透露了他的想法:他已经来了这个外面的世界,看到表面的华美与内里的寒蠢,他需要回到他存着温爱的人群中去,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
“我还有一种机会,回到乡村农民里去,看透农民,彻底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就因这种趣昧,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继续不断写下去,我的文章也将与中国整个趣味隔开,与中国读者离开,不能希望在中国时髦起来了。”
这是沈从文在屡次声称“改业”之后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个机会。看这个时期的沈从文书信,可以说充满了负能量。然而沈从文不是妄自菲薄,当时文坛的红人,他也统看不上:“依我看,是郭沫若郁达夫都不行的,鲁迅则近来不写,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
这位闯到大世界来的小学生,内心交织着自卑与自负,自卑是无法进入话语中心,摆脱资本压迫的感慨,而自负,是出了“将近30本书”带来的底气。想仿效沈从文者,于这点不可不察。
沈从文在晚年的讲演中,说到过一点:“要是一个作家写到十本书以上,他就统计上达到了一个平衡,就站得住,而且在这个基础上他就可以更发展。”(《沈从文晚年口述》)1930年的沈从文,正站在这么一个节点。在他身后,是近30本的“小说习作”,而在他前方,是《边城》《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长河》……沈从文曾经的学生与好友萧乾说过一句很难听的话,说沈从文“卖乡下人”。但是我们并没有第二个卖乡下人的沈从文。
1946年,沈从文最喜爱的学生汪曾祺,大学肄业后流落上海,找不到工作,情绪坏到想要自杀。这几乎是沈从文在1928—1930年的翻版。沈从文写了一封长信,将汪曾祺大骂了一顿,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
2018年5月9日夜,想不清楚能写点什么,拉杂写下这些读书笔记,即以此纪念沈从文先生逝世3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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