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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彦修,从异类到良知
—— 再读《平生六记》
作者:张丰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
去年6月,三联书店出版曾彦修的《平生六记》,前面有周有光给曾彦修的题字:“良知未泯”。曾先生找周先生题字,这一场景让人感怀,因为曾彦修已95岁,而周有光已经109岁了。作为个人,生命达到这样的长度,而仍然能够思考、写作,实在让人羡慕。1月份,人们庆祝周先生110岁生日,而在昨日(3月3日),却不得不送走曾先生。
我相信,给世界留下《平生六记》这本书,曾先生走得会很轻松,他不再有遗憾,而扉页上的“良知未泯”四个字,也成了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
(曾彦修在奈良)
“六记”,就是六篇文章。分别是“土改记异”“打虎纪零”“镇反记慎”“肃反记无”“四清记实”“反右记幸”,土改、打虎、镇反、肃反、四清、反右,这些词语在如今的青年人眼中已经是需要解释的概念了,而在1949年到1957年,这是一波又一波的现实的政治运动,影响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曾彦修只写到1957年的“反右”和1965年“四清”,而没有提后面更可怕的“文革”,因为在1957年,他成为党内第一个登上《人民日报》的右派,被打翻在地。在他看来,这是无比幸运的,因为如果没有被打倒,处在他的位置上,在“文革”中就难免会害人。他的政治生命,在1957年他把自己上报为右派那一刻终结了,也升华了。他从一个掌管人民出版社的意识形态官员,变成一个政治运动的局外人(即使在文革中,他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也没参与),这一年,他不过38岁。此后的半个世纪,他基本上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而存在,直到2014年,他平和地说出自己经历的一切。
曾彦修1919年出生,曾在成都石室中学读书。1943年,他24岁,就进入中宣部工作。1949年南下,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南方日报社长。1951年4月底,《南方日报》政法组长成幼殊从省公安厅拿回一份材料,说是明天要处决140多人的名单,每人列两行罪状,要刊登在第二天的《南方日报》头版上。
这就是风行全国的镇反(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广州版,曾彦修认为人命关天,而对“罪犯”的罪行,连人民群众的指控都没有,很没有说服力。他连夜上报,找到当时中共在广东的最高领导叶剑英,最终经过和公安机关的博弈,停止执行。当然,这个事情还有下文:在5月底,在曾彦修出差的时候,这140多人最终被“执行”,报纸也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不过罪名更详细,也取消了一些“一贯反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样的主观性评价。
这件事很有典型性,它说明了在大的政治风潮中,个人良知的作为和它能达到的限度,很多时候,它并不能扭转乾坤,但是就具体事情而言,是否努力争取仍然是有意义的。至少,人仍有可能保存自己的“良知”,而不至于被运动所同化。在“土改”“打虎”“镇反”“肃反”中,曾彦修的作为大概就属于这种类型,虽然并没有起到关键扭转作用,但是自己仍能凭良心从事,不在整体的恶上添加个人主动的恶。
在“肃反”中,他已经调到北京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名义上的一把手为胡绳,曾是实际上负责人),通过自己的深入调查,还了本来被打入“国特”(国民党特务)的资深编辑戴文葆以清白,在历史大势中这不是沧海一粟,但却挽救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1964-1965年,曾彦修已经“退居二线”,在上海群众印刷厂参加了全过程的“四清运动”,所谓“四清”,是“清”每一个人的,次序可能是“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六记》,47页)。其实,就是调查每一个人,从政治、经济、思想方面入手,如果查出问题,就清理出“组织”。
曾彦修认为,自己一生真正谈得上是“做了一件工作的”,就是这件事:在 1965年的“四清运动”中,为被审的三十来个工人及干部,全部洗清了汉奸、特务、政治骗子、汉奸资本家……这一类的怀疑或帽子,全部彻底以书面形式撤消了这些怀疑。
“我一生的其他工作,我认为也就是办公而已。”(50页)曾彦修这句话非常值得玩味,可以说赋予了“公”和“私”一种新的解释。“其他工作”,那可是服从组织安排的全部“革命工作”,而这不过是“办公”,是没有灵魂的、作为螺丝钉而存在的,只有这一件事,是完全符合自己心性的、自主的,也是完全让自己满意的,从中可以看出“自我”的力量。
当然,曾先生这样讲,可能是出于谦虚。因为他一生中作为个人最光辉的篇章,其实是1957年把自己上报为右派。曾彦修被划入右派,可能与为戴文葆平反有关。为戴平反,得罪了一些人,正是这些人为推动把曾彦修划为右派不遗余力。
这说明,在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就具体某一件事而言,仍有可能不过是具体的利益之争或私人恩怨而已。曾彦修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本人是人民出版社“反右”五人小组的组长,上级催促人民出版社交出自己的“右派”名单,五人小组开会讨论人员,最终决定上报三四人,曾彦修是第一个,并最终登上《人民日报》的头版,成为大批判的对象。
他对这一事件的解释,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我这自报其实是没什么可以称赞的,无非是老运动员了,知道在劫难逃,还不如自报可以减少很多麻烦与损失。如此而已,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二是:“身为一个负责人,在1957年能够幸免于去打他人为‘右派’,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在‘打人’与‘被打’之间,无意得到后者,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这说明他对在运动中自己的处境是清楚的,而他的选择也是坚定的:能不整人就不整人,哪怕因此自己被整。
他对被打成右派能够平静接受,泰然处之,但是《人民日报》上面的批判文章,还是让他耿耿于怀。因为在这篇文章中,有很多都是他的下级、同事,平时很少打交道,但这时都站了出来列出他的“种种罪状”。对运动或时代风潮,个人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但是看到身边具体的人来诬告自己,以己度人,还是不免悲愤。
他或许会想到,如果这些人都能像自己一样行事,那该多好。但是现实中的运动,人性之恶的爆发,让人瞠目结舌。在书中,他完整收录了《人民日报》那篇文章,但是对那些揭批他的同事,则都隐去其名,以 xx,xxx称之。看得出他不能释怀,有把这些人曝光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今天看来,如果说他生前有什么可以纠结的,就是这一件事了。
曾彦修著述不多,很难用“知识分子”来称呼他,但是他生前的最后这本书,则不仅可以看作是他的精神自传,也可以看作是知识分子的反省之作。他所写的经历,都是可以在别人的著作或已公布的史料中进行印证的,这可以作为政治运动中个人行为的一个样本。
他说:“我写此书,有一个微小的希望,即:对任何人的生命和声誉,均应该予以无比尊重,这是人与非人的界限,千万不要去做相反的事,或颂扬相反的东西。”在他所处的环境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但他仍努力按照“做一个人”来要求自己,最终他守护住了作为人的良知。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