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6日,在瓦堡城堡(Wartburg Castle),一家研究所正式揭牌。四百多年前,马丁·路德曾在此将新约译成德文。这个机构的全称译成中文十分拗口,叫做“研究和清除德国教会生活中犹太影响研究所”(Institut zur Erforschung und Beseitigung des jüdischen Einflusses auf das deutsche kirchliche Leben)。近来研究教会人士与第三帝国合流的著作,很少提及这个研究所。究其原因,是因为大家多以为此乃一专门学术机构,而且得到教会的明确支持。研究所后来虽发表了大量宣扬反犹的研究成果,但由于托庇于学术,让人不觉得是赤裸裸的政治宣传。有教会和学界这双重掩护,这个研究所的运作和影响便始终无人系统研究。如今,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的教授苏珊娜·海舍尔(Susannah Heschel)翻开尘封的档案,搜集了大量稀见史料,对这所隐蔽的机构,其历史、成员、工作、影响,做了仔细的梳理。这项研究成果于2008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标题是《雅利安人耶稣》(The Aryan Jesus)。
爱默生有言,“机构乃是个人拖长的身影”(An institution is a prolonged shadow of an individual)。我们可以说,这所“研究和清除德国教会生活中犹太影响研究所”,便是沃尔特·格伦德曼(Walter Grundmann, 1906-1976)的身影。他不仅担任学术咨询委员会主席,也是风头最健的人物,了解格伦德曼,就等于了解这所机构。格伦德曼年轻时在莱比锡大学学习神学,当时就已加入学生右翼组织。1930年,他入纳粹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他去图宾根大学读神学博士,导师基泰尔(Gerhard Kittel)是与纳粹合作最知名的神学家(详见Robert Ericksen,Theologians under Hitler,耶鲁大学出版社,1985年)。格伦德曼创建反犹的研究机构,可谓在精神上得了他师傅的真传。
基督教自认为已经取代、超越、完胜犹太教,但是有一个心理疙瘩两千年来也解不开。基督教继承了犹太传统,这是不言而喻的。考其核心教义,诸如“弥赛亚”、“末世论”、“拣选”这些观念,无不来自犹太教。连圣经中的“旧约”,本身原就是犹太典籍。但基督教要闹独立,就一定要否认犹太教的合法性,甚至要彻底抛弃犹太传统。古代最著名的例子是公元二世纪的神学家马克安(Marcion,约卒于160年),他力主旧约、新约水火不容,宣称犹太人的神是凶残横暴的造物神,而新约中的神则是仁爱和平的真上帝。因此马克安主张将旧约这部宣扬律法、记载上帝暴行的犹太书从圣经中彻底清除。他还对新约做了大量删改,同样为的是要剔除他目之为陈旧、野蛮的犹太因素。在19世纪,信奉种族论的神学家同样不满意基督教这个不光彩的“母胎”,想尽办法让基督教从源头处与犹太教做最彻底的切割。海舍尔教授用第一章描述了纳粹兴起之前,欧洲在新约研究方面已然不断在试图“排空耶稣身上的犹太特征”(“Draining Jesus of Jewishness”,第一章标题)。
这种“胡化说”在学术上已经为现代更为严谨的历史研究证伪(可参Mark Chancey, The Myth of A Gentile Galilee,剑桥大学出版社,2004年)。加利利不是纽约,不是种族大熔炉。但是在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这个理论风靡一时,因为它绝对符合时代精神,而且用起来非常趁手。格伦德曼依赖的就是这个靠不住的理论。1940年,他出版了《加利利人耶稣》一书。这部书在学术上殊少创见,只是将前人成果归纳综合,但突出了种族主义的视角和取向。对于“胡化说”,格伦德曼是照单全收。他说,耶稣与犹太教根本对立,后者强调律法,而耶稣突出与上帝的亲密关系。耶稣的使命就是终结犹太教,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更可见犹太人是多么残暴和卑劣。格伦德曼本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明知道有些研究靠不住,仍然以意见主导学术。比如,耶稣没有生父,这一点屡遭古代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