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建立在黑洞上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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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几乎全佐治亚州的男孩子随郝思嘉挑,她却偏偏想嫁给卫希礼,她一直记得最初心动的那个时刻,他骑着马从远处来,穿着雪亮的长靴,朦胧的灰眼睛盛满笑意,金色发丝映在阳光里,像戴着一顶银冠,他对那个痴痴凝望他的女孩说:“思嘉,你长得这么高了”,说完就走上台阶,离她而去,声音却还在她心里,像音乐一般漫长,而且响亮。
谁说惹祸的总是月亮,阳光一样会让人产生幻觉:为什么会爱上你?只是因为那天阳光很好,而你又刚好穿了一件白衬衫。最初的爱恋,总是一片耀眼的明晃晃。
《乱世佳人》电影剧照
《乱世佳人》电影剧照
但是卫希礼要娶的,是表妹媚兰,他的家族有中表通婚的传统,可也不绝对,韩媚兰的哥哥,就对卫家姑娘不感兴趣,一个劲儿跟郝思嘉献殷勤。说到底还是卫希礼没有这种意愿,至于原因,他跟郝思嘉说得很清楚,媚兰才是跟他一样的人:“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统的一部分,我们互相了解……除非两个人彼此相像,否则结过婚绝不可能有安稳日子。”
郝思嘉听不进去,她单知道她美,她可爱,她让所有的男孩子都发了狂,卫希礼怎么可以是例外?况且他又是那么好看,他的马术全州第一,他却喜欢谈欧洲、书本、音乐还有诗歌,郝思嘉听不懂,但她依然喜欢听。卫希礼的气质很像她那出身贵族的母亲,尽管郝思嘉本人和她那来自于爱尔兰的父亲一样豪放,她也跟她父亲一样,是崇拜着她母亲的。
郝思嘉与卫希礼
郝思嘉与卫希礼
郝思嘉与察里的婚礼
郝思嘉与察里的婚礼
她不甘心就这样出局,央求,哭泣,摔了一只花瓶,打了卫希礼一耳光,愤而嫁给了媚兰的哥哥察里,还好胜地要求婚礼赶在卫希礼夫妇前面。也算是轰轰烈烈,但究竟敌不过时代,他们的婚礼刚刚结束,卫希礼和察里都上了战场。
长达四年的南北战争开始了,它像万里长风,来势汹汹,掀动每一根草芥,也点燃了男孩子们的英雄梦。察里原本也有一腔豪情,可惜,他的人设本来就活不过第二集,要是为理想殒身倒也还好,一场肺炎就让他送了命。他死得这样滑稽,对郝思嘉影响倒不大,察里在、或者不在那里,她总归是要爱卫希礼。
她以寡嫂的身份搬去和媚兰同住,竟然会很不得体地趁媚兰外出,偷看卫希礼写给妻子的信,她要知道卫希礼到底最爱谁,以为能从信件的口气上见分晓。
一看到那些信,郝思嘉就笑了。“他的信写得多蠢”,郝思嘉想,“要是我的丈夫也给我写这篇废话,看我不骂他一顿才怪!真的,连察里的信都比这个强。”
看到这里,我这个读者也要苦笑,卫希礼一直说她没有想象力,她的无知,曾让察里震惊,让旁观者卫希礼对察里投来同情的目光,她和卫希礼,根本就是两路人。卫希礼写给媚兰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多痛啊,郝思嘉却看得几乎要打个哈欠。
我们不妨看看,卫希礼都对媚兰说了什么,他确实不曾对她谈情说爱诉相思,他讲的,只是他绝不可能对别人说出来的那些话,他在这个时代里的彷徨。
同那些热血的年轻人不同,卫希礼对于这场战争,没有任何热情,他的问题在于他读书太多同时又想得太多,在群情激奋中依旧能够独立思考:
“喇叭不能激动我的血,鼓声不能加紧我的脚步,我已经看得明白,我们是被出卖了,被我们这种傲慢的南方自我观念出卖了——我们是相信一个南方人可以扑灭一打北佬的,相信棉花大王可以统治世界……当我躺在毡条上仰望天星的时候,我总禁不住要问自己:‘你究竟为着什么而战?’我想到了州权,想到了棉花,想到了黑奴,想到了父母师长们从小就教我们怀恨的北佬,我认定了其中没有一样是我在这里打仗的理由……”
他没有保护奴隶制的激情,以前就想好了等他继承家业就把奴隶都放掉,不会被政府宣传的那一套所煽动,若只是这么一种思路,他只需要保持一种积极的消极即可,可对于旧时南方,他却也自有深爱:
“我记起月光怎样斜照进那些白柱子里来,记起山茱萸花开得如同仙境,记得走廊两边的蔷薇藤下的阴凉,我又看见了母亲坐在那里做针线,还跟我孩提时一样。我又听见黑奴们一路唱着歌从田里回来,听见井上的轱辘在那里咯吱咯吱地汲水……唯有这一切,才是我这不爱死,不爱贫困,不爱荣誉又与任何人都无仇无恨的人所以置身战场的真正原因。所谓爱国心,就是像我这样对家园和乡土的爱吧。”
这些东西,构成了他的时代:“我拿生命来拼的,是旧的时代,旧的生活方式,然而这种生活方式我怕现在已经就完了,无论这骰子掷出什么来,怕都已无可挽回了。将来我们胜也罢,败也罢,都同样要丧失了。”
战争炸开了通向新时代的门,无论谁输谁赢,新时代都势不可挡,卫希礼的心中放着几重的矛盾,他有点像那个投水自尽的王国维,对旧时代的问题看得一清二楚,但那问题重重的时代,却是他们灵魂的故乡。他们不打算螳臂当车,也不想妨碍别人,王国维唯有以死殉了时代,卫希礼还想活下去,只能与痛苦对峙纠缠。
卫希礼与媚兰
卫希礼与媚兰
他把这些话说给媚兰听,相信她能懂,愿意懂,那懂得就像一双手,将他没着没落地下坠着的痛苦接住,他说,媚兰是旧时代于他的遗存,最最温柔的一个梦。郝思嘉完全看不出,她觉得收到这样的信很丢脸,没有想念,没有热切的欲望,甚至连一点冲锋的豪情也没有,都没法拿到人前去念。她因此沾沾自喜,以为卫希礼依然爱着她,她暗暗讥笑媚兰蠢,看不出她的丈夫只把她当成一个朋友。
从这一段里可以看清一件事,在郝思嘉的爱情观里,懂得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她根本就不算去懂得卫希礼,他的所思所想只让她感到厌倦。她可能也不希望男人懂得真正的她,对付异性的办法总是:“故意把酒窝抿得深一点,浓黑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眨个不停”,有次听到媚兰跟卫希礼说“关于戴克理的作品,我怕不能跟你同意”时,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她也不过是个书呆子……你要使男人家感兴趣,并维持着他的兴趣,就得拿他做谈话的中心,然后绕着圈子,把话引到你自己身上来,再也不要放开去”……如果是郝思嘉,她会说:“你是多么令人钦佩啊!”或者:“你为什么去想这种事情呢?叫我想去这种事情来,我的小脑袋儿都要裂开了!”她拒绝碰撞沟通,只要他们为自己心动。
众星拱月的郝思嘉
众星拱月的郝思嘉
郝思嘉的办法是有效的,当她用扇子拍着那些男孩子的肩膀,笑靥妩媚地说他们“胡说八道”,声称再也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总会像一头小公牛似的接收到某种暗示,为她如颠似狂。这点情欲,足够使察里以及汤家兄弟等人涌起向她求婚的欲望,但在卫希礼这里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尽管她一再地动用洪荒之力——原谅我使用这个时髦的词,郝思嘉在追求卫希礼上,使的劲儿确实太大了点,除了去懂他,她什么都愿意做。
郝思嘉与卫希礼之间的相互输出,总停留在一个浅层次上。郝思嘉原本就简单,向男人们输出的还要更简单,无非是,我多美,我多有人气,可是我对你另眼相看呢。她想打动卫希礼的手段居然是,设法吸引更多的男孩围绕在自己身边,刺激卫希礼的虚荣心和好胜心。在她的爱情战术里,她总想刺激对方最为愚蠢的那一部分。这常常是有效的,我们蠢劲儿上来时,比我们聪明的时候更有行动力。但卫希礼,却是一个不肯做傻子的人,郝思嘉输出的那些对他影响力有限。
对于卫希礼的自我输出,郝思嘉能接收到的只是“他很帅他看上去很聪明”,他不像别的男孩那么殷勤,使他显得更加强大,尽管,这种强大,并非卫希礼的本意,却是郝思嘉喜欢的。
郝思嘉的爱情,多像我们年轻时想象的那种爱情,“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曼妙,“天雷勾地火”的炙热,我们以为爱情必须这样简单粗暴,若是沟通、甄别、深入探索,好像这爱情也打了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否也是不敢更了解对方,若不了解,你还能借用想象力,对对方任意添油加醋,一旦真相放在眼前,他不是你要他成为的那个人,或者爱意消弭,或者认清现实,这个游戏,也就没法玩下去了。
所以你会看到郝思嘉与卫希礼总是在较劲,她一直对他说,我爱你,爱我吧,你是爱我的。他一直对她说不,他比她更了解自己的感情,只是,与王国维不同的是,他还有求生的欲望,他想在新时代里活下去,就不得不接受新的事物,有那么一个片刻,他被郝思嘉的生机勃勃所吸引,片刻之后,他依然清醒过来。
郝思嘉以为这就是阶段性胜利了,骄傲的女孩,经不起一点成功的撺掇,就想攻城略地,斩获更多。有许多机会,让她能够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比如那次他俩拥抱被他妹妹英弟看见,英弟向媚兰揭发,媚兰痛斥英弟他们说的都是谎言,卫希礼没有像个男人那样站出来。他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大局着想,郝思嘉却为他的敢做不敢当而隐隐失望,但她最后成功地视而不见了,他之于她,最重要的是一个暂时还没有完全被征服的人。
她对这游戏太执迷,一定要看到胜利,媚兰的死去,使她终于看见曙光,眼看即将达成所愿,她突然认清,这一路磕磕绊绊的爱,不过是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这从第一回就开始的爱,最后,是这样一种总结:“我所爱的那件东西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上并没有那件东西。我自己做了一套美丽的衣服,就对它爱起来了。当初卫希礼骑着一匹马儿来——他那么英俊,跟现在完全不同,我就把那衣服套他身上了,也不管他是否合适,而且我也不肯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一直爱着那套漂亮的衣服——而根本不是他本人。”她确认了,他们之间壁垒森严,从未曾输出过什么。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说要有爱情,就有了爱情。那个第一个从远处骑着马飞奔过来的人,无辜地被你披上了爱的金甲,你从此悲喜仿佛都围绕着他展开,其实,你围绕着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件衣服。
这种美丽的错误,不只是女人会犯,男人也会犯。张兆和最初不过是个本分的漂亮女生,看不上老是流鼻血的沈从文,沈从文却就爱她的那种冰冷,视为一种迷人的理性。他写了很多信,让张兆和认为他爱自己如痴似狂,终于成为他的妻子,他却又爱上了女作家高青子,并且困惑于,那样智慧的张兆和,为何不能理解他同时爱上两个人。
张兆和与沈从文
张兆和与沈从文
沈从文和张兆和,心里都有一个虚拟的对方,借两个人的肉体与虚拟的幻象恋爱,如胶似漆,鸡同鸭讲。直到晚年,张兆和表示她依然不能懂沈从文,退回到年轻时候,他们却都没把那种不能懂得,当成一回事儿,以为有了“爱情”就什么都可以。
传奇里总是放大初见的奇妙,“一见杨过误终身”,“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有多少诗歌、剧本将初见描述得意义重大,却不肯细细展现相知的过程,以至于常常出现这样一个结果,两个看似爱得水深火热的人,却都不曾越过对方的藩篱,一个小小的闪失,就能让建立在黑洞上的爱情彻底幻灭。
可是,我们又如何来评判这一切呢?互相懂得当然好,但懂得终究是件太难的事,若是不可得,给自己一个替代品可不可以?如果承受力够强,也许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也无妨,毕竟,人生太寂寞,也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