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梦想是“成为男人最后一个”
http://mp.weixin.qq.com/s?__biz= ... b44205678fe74ba7#rd
2015-04-04 叶倾城 大家
摘要ID:ipress
让浪子为自己停留,烟花从此沉寂,大河断流而地震止息、山川偃定,是多么大的诱惑。“成为男人最后一个女人”,是女人的福份。
《红楼梦》第三十回的龄官画蔷,是我能想象的最美夏日画卷:
“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宝玉从大观园中走过,听见抽噎,循声发现,蔷薇架下,有个女孩子,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流泪。女孩生得眉蹙春山,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因之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
这不能出口的痴恋,这默默写下的心事,有多少女孩子在作业的边边角角、废弃的笔记本上,有过类似的举动——都说谎言重复了一千次就会变成真话,我已经书写你几千次,你为什么还不曾成为我真实的爱人?
当时,读者还不知道是怎样一段千回百转,只是谜面已设。数回后,在《贾宝玉情悟梨香院》,中谜底解开:原来她是十二女伶中的龄官,她痴痴恋着的,是贾家草字头正牌子弟、戏班的管理人贾蔷。
这一段,她对宝玉的爱搭不理、正颜厉色,真令人大快人心——凭你什么宝天王宝菩萨,在看不上你的女子眼里,毛都不是。而贾蔷与她的互动,他赔笑、赔小心、自责,她哭、赌气、脸向里睡去,处处都像宝玉和黛玉——越是彼此喜欢,越是闹不完的小脾气。满腑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便化作委屈: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你若无其事是枉顾我的真心,你当真急了——唉,我怎么可能舍得你急。缠缠绕绕,是两小无猜时候玩的翻花绳,一个花样儿又一个花样。
为这样的爱,我心一碰痛一碰痛。——但,为什么是贾蔷?从他一出场,我就不喜欢他。
第九回《嗔顽童茗烟闹书房》,原原本本介绍了贾蔷的来路。“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他与贾蓉是好基友,与贾珍只怕也有一腿。
(资料图:87版《红楼梦》剧照,贾蔷和龄官)
富豪之家的孤零人,寄人篱下,少不得要做些含羞忍辱的事儿,也算不得什么。但这小子心性不正,学堂里见人欺负秦钟,他想打抱不平,又怕得罪与自己相好的薛蟠。于是计上心来,假装小便,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茗烟冲进书房大闹,这当口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正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止他,只得随他去了。”——还要来这一番造作。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计至此,让人想到张爱玲语: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象。
书中几次露面,他与贾蓉多是焦不离孟的,又同是凤姐的亲信,可想而知是即伶俐又听话又有行动力的。《凤姐毒设相思局》中,就是他俩一起去堵的贾瑞。既好好地替凤姐出了气,又报了当时学堂的一箭之仇。
去姑苏聘请伶人们的教习,就是安排的贾蔷。当时,也是蓉蔷二人同去见凤姐夫妇,贾琏显然情知此事有弊,话头并不甚好,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幸而凤姐为他转弯,算是领他在贾瑞事件中出力的情吧。然后,贾蓉贾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问凤姐一个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真不知道是不约而同,还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种子。
贾蔷在谎言、欲望、脏秽里长大,且如鱼得水。像终日不见阳光的深海鱼,呼吸饮食的全是人类排向海里的污染,若剖开它的五脏六腑,会发现骨肉血皮,无一处不重金属超标。这样的贾蔷,浑身上下,还有一寸地方干净吗?“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但龄官,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龄官说戏班子是牢坑,其实整个中国社会对女性就是监牢,只不过分了软禁、大通铺和重刑区。梨香院是院中院,与人世隔了重门叠户,是隔离区;小戏子们都是从苏州买来的,远别家庭亲人,就更像独自重押的重囚。大观园里其他丫鬟们,虽然也是奴才,但家生子一家子都在这里,外头买来的袭人,与家人常来常往,都还保留了作为人该有的社会网络,有三亲六戚是横七竖八的枝杈,她们总有栖身处。而十二官,很可能原本素不相识,只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除了枷锁一无所有,抬头所见,一小方青天;低头所看,一些萍水相逢的同事。认了些干妈,算对家庭的戏仿;叙了些情义,也许能戏假情真。
谈情说爱的戏文,是良家妇女的禁书,生怕她们被触动,从此神不守舍;而伶人原本就无家无舍,六神无主,且要学着,用一生气力,唱出最激烈的婉转、最残酷的深情。若爱情有毒,制毒师怎可能不先身中剧毒?所以龄官必须有爱,才不辜负自己所吟所唱。而在全女班里,要么虚凤假凰,要么,把眼光看向唯一的可能性——贾蔷。
贾蔷是她们的管理人,是看守,是稍假辞色的恩主。她们要是手捏出来的娃娃,仅供娱玩,贾蔷就是她们的天神。囚犯必须爱狱卒,木偶非得爱木匠,挨鞭子的那一个,只能把火辣辣的痛当作火辣辣的爱,并且爱上施鞭子的那一个。这是一种命定,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种在悲苦中开出花来的人类本能。
而贾蔷对她,则可能是一种被激发,一种受宠若惊。在贾府,他只是个本家的破落户,处处赔着小心,有头有脸的奴才只怕都看不上他。而在梨香院,他就是最有权柄的男人,女孩子们的仰慕、敬从,滋养着他。既见佳人,又是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佳人,任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动心,他百般呵护、放纵她的任性。这本可能是金童玉女的组合。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美而慧的人,更有灵魂吧?而龄官呢,借凤姐与湘云的嘴,宝玉的眼,都说过,她活像林妹妹。和他赌气那小模样儿,更像了。
但贾蔷不是雏儿,他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出身的。我总疑心他的“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他对龄官,肯定是真的,但他当年和贾蓉或者其他人,大概也不是假的。而真,是这么容易变质的情感。
爱需要心性正直,更需要道德勇气,才能应付挫折,在诱惑里不迷失方向。贾蔷能爱龄官多久?会带她出“牢坑”吗?他有可能给她一个家、一个饱满的昌平日子吗?她的爱,是他的爱吗?
贾蔷的过去,龄官可能不知道,但即使知道,只怕也只会激起她更深的爱欲:让浪子为自己停留,烟花从此沉寂,大河断流而地震止息、山川偃定,是多么大的诱惑。“成为男人最后一个女人”,是女人的福份。她,实现了吗?
梨香院一场,是龄官的最后一次露面。之后,龄官其人不曾在书中出现,连名字都没人提起。她到哪里去了?
——有一次,我问一个专精古代历史的朋友:卓文君是确有其人吗?她与司马相如终成眷属了吗?朋友答:确有其人,身世细节不祥。后来应该是被抛弃了,否则,正史上会说一句“始乱终正”。没有下文也就是不知所踪,也就是,她只是男人生命中的惊鸿片影,一旦掠过就被抛到了脑后。
我说的是卓文君吗?也许我在说龄官。更也许,我说的是另外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