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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扬:诸葛亮解不开的三国死局
原创 2015-03-20 张明扬 大家
对于深受《三国演义》正统观影响的国人而言,蜀汉的亡国自然是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还记得我初读三国史事时,总是为蜀汉诸多军政失误而恨得紧咬牙关,而潜意识则是,如果没有这些原本可以避免的失误,则蜀汉大可以维持鼎足的态势,甚至可以实现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提出的“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的最高政治理想。
的确,看起来有那么多“如果”可以一挽蜀汉的国运:如果关羽不大意失荆州,如果刘备不怒而兴师伐吴,如果诸葛亮北伐时不派马谡守街亭,如果诸葛亮不陨落于五丈原,如果刘禅不投降……总之,蜀汉这么一个大有希望的政权,竟然在三国中率先亡国,这非常不科学,要么是人祸,要么就是运气使然。
说点残酷的。可能没有一件事比这更让蜀汉粉孔明粉无法接受的了:从始到终,蜀汉可能就没有半点机会,既没有长久维持偏安的可能性,而像光武帝那样统一天下复兴汉室更是政治狂想。当然,如果您仅就《三国演义》来纵论三国,那就两说了。
这甚至无关诸葛亮的个人禀赋。很多人第一次看到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政治评语(“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时,总是很崩溃,其中有一层心理活动是,如果诸葛亮是《三国演义》中那种神一般的存在,蜀汉就不会像真实历史中那样悲摧了。
而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仔细审视蜀汉的真实历史状况,你就会发现诸葛亮手里拿了多么烂的一手牌,他的表现已是现象级的。当然,诸葛亮的军事才能的确一般,但即使他真如《三国演义》中那样全知全能,对蜀汉亡国的大势也起不了什么帮助。
那么,为何说蜀汉必亡?或者说,刘备诸葛亮手上是怎样的一手烂牌?
(电视剧《三国》剧照)
【蜀汉面临的局势:打是找死,不打等死】
第一,从国家实力来看,蜀汉是三国中最弱的一环,甚至可以说,蜀汉和魏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国家。对此,诸葛亮在《出师表》中的一开始就坦承:“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
从三国后期来看,在天下十四州中,魏国一家就有十州,吴国有扬州、荆州和交州三州(荆扬两州与魏国共有),而蜀汉只有益州一州。在那个时代,人口可能是比领土更为重要的国家实力指标。根据当时的官方资料,蜀汗灭亡时的人口只有28万户、94万人,而吴亡时则有52.3万户、230万人,魏的人口则有66万户、443万人。很明显,吴国人口只有魏的一半,而蜀汉则更只有吴国的一半不到。
这一差距直接反映到军事实力上,蜀汉的军队规模约在10万左右(《三国演义》里动辄几十万大军大战肯定是吹牛),吴国则在23万人左右,而魏国可能在40万人以上。也就是说,即使是吴蜀同盟,两国的军力也不足以灭魏,指望蜀汉单挑赢魏国毫无可能。
诸葛亮在当时实际上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历史悖论当中:蜀汉在三国中实力最弱,如果不在短期内通过开战扩张实力,长远来说必然死路一条,道理很简单,和魏国的实力差距放在那,和平竞赛是没有希望的;但如果打的话,蜀汉与魏国的军事实力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诸葛亮也不以临战指挥见长,数次北伐的铩羽而归已经很说明问题,更何况,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开战,蜀汉必然是穷兵黩武,国力将在一次次的战争中逐渐减弱。
对此,诸葛亮显然是陷入了痛苦的清醒当中。《后出师表》有云:“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用现在的流行语言说就是,打是找死,不打是等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奋力一搏以攻为守,“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你或许可以说,在蜀汉没丢掉荆州之前,蜀汉的实力不弱呀。而事实上,在关羽败亡之前,蜀汉也从未占据荆州的全部,荆州内部一直是三国瓜分的态势,并且蜀汉占领的那几个郡还属于经济比较落后的地区。
【偏安四川是蜀汉的唯一选择】
更关键的是,荆州本就不是蜀汉有能力长久占据的领土,“失荆州”应该算是历史的必然。而也这就直接进入了“蜀汉必亡”的第二点。
去年刚刚去世的田余庆先生在《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多次涉及到了这一话题,明确提出“历史上并没有割据益州的人长期跨据荆益二州以成稳定局面的先例”,“在纷争局面下,恃三峡沟通”。
事实上,诸葛亮早在《隆中对》中就曾提出了“跨有荆益”的建国构想,也拟定了从益州荆州两路出兵伐魏平天下的战略规划(“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但在田先生看来,在孙吴已成为荆州支配力量之后,《隆中对》“跨有荆益”的构想已然失去了现实基础,反而会让蜀汉陷入与魏吴两线作战的窘境之中。也正因此,诸葛亮于关羽败死之后,很快放弃了这一设想,既不同意刘备伐吴,自己当政之后也与吴交好,守益弃荆。
田先生还说了一句让我有点伤感的话:“历史决定了刘备是一个奔窜求存的角色,历史只给了诸葛亮一个小国寡民的政治舞台。”
蜀汉失去荆州不仅在于领土和国力上的损失,对其争霸天下,更造成摧毁性打击:蜀地本就不是一个进取之地,一旦入蜀,就只能成割据之局而彻底丧失了进取的可能性。对此,田先生也说的很直白,“入蜀是刘备唯一退路,入蜀后只能成偏霸而无兴复汉室之可言”。
如果说此前所言“战亦亡,不战亦亡”是蜀汉无法逃避的历史悖论,那么,“入蜀”的利弊得失则成为了蜀汉又一必须面对的巨大悖论。
当然,第二点只是彻底封杀了蜀汉统一中国的历史可能性,那么,除了实力差距之外,蜀汉偏安四川这一最低限度的要求为何也无法维持下去?这只有交给第三点了。
【刘备急于称帝,丧失了汉室正统】
第三点想强调的是,蜀汉政权是如何一步步失去正当性和合法性的?
从理论上来说,蜀汉才是三国中的正统政权,建国时的国号是“汉”,“蜀汉”甚至“蜀国”只是我们后世“强加”给它的;从刘备个人来说,虽是远亲,但也是正牌汉室宗亲,和汉朝的“继承”关系说起来比曹魏或者孙吴都要来得理直气壮得多。而这也正是《三国演义》所秉持的尊刘贬曹正统观。
我们习惯于接受的逻辑是,刘备虽然实力运道不济,但最大的优势在于天下归心。
但事实上呢?
即使刘备曾经因为自己的身份光环与“仁义”获得过所谓的人心,但此种政治资本在他决定登基之时可能已经丢失了大半。
在“曹丕篡汉”的剧本中,所谓的汉献帝禅让自然是一出改朝换代的闹剧套路,曹丕的几次“谦让”假得或许还会让人有生理反应。但无论怎么说,禅让这出闹剧历经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宋太祖收官为止,如此的经久不衰自然是有其道理的,那就远不是一句欺骗就可以盖棺论定的。
可以这么看,“禅让”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程序正义”,通过一套“合法”的程序达成篡位的目的,再怎么说,这总比“弑君”要好多了吧。比如看曹丕的禅让剧本,程序完美,忠实的效法“尧舜禅让”的经典议程,不仅附会汉室是尧的后裔,曹家是舜的子孙,还效法舜娶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也娶了献帝的两个女儿。
多么充满仪式感的“罪恶”啊。千万不要低估仪式感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所谓伦理道德,正统大义,多么牛掰的政治名词始终要具体体现在“仪式感”之中,没有了看起来或许有点虚伪张扬的仪式感,所谓的合法性就变成了干巴巴的逻辑思辨。国之大事,除了“戎”,就是仪式感爆棚的“祀”了呀。
在这套充满仪式感的“程序正义”履行结束后,天下人心里就算还有什么不以为然,多半也只能半推半就了,再说,汉室气数已尽大家心里都明白,“禅让”正好让自诩的忠臣孽子们找到了一个台阶下,难道还要真的辞官归田,甚至以死殉汉么?
但刘备恰恰违反了这套“程序正义”的游戏规则,汉献帝只是“禅让”,他还没驾崩,你既然不承认曹丕篡汉的合法性,那你还当汉献帝是皇帝吧,那你怎自己去当皇帝难道不也是“篡位”么?
当然,刘备是有理由的,他可以说他以为汉献帝被曹丕害死了。对此,金文京先生在《三国志的世界》(“讲谈社·中国的历史”之一)中说,有人为了搞政治利用故意散布了献帝被害的谣言,而政治利用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刘备即位”。
金文京非常诛心的推断说,刘备肯定是知道汉献帝被害是“误传”,要不然他不会那么急着要即位称帝,因为他知道,如果汉献帝活着的消息传开,那时候即位的戏就不好演了。金文京甚至将刘备的即位与曹丕等而观之,“刘备的即位也不过是一场并不高明的戏,而且是匆忙上演草草收场”。
在此多说一句,汉献帝被害的谣言更说明曹丕“禅让”的程序正义,不杀汉献帝,而是给他封个“山阳公”在政治上可以让曹丕免于身陷“弑君”的被动局面,否则反而给了刘备顺理成章登基的机遇。
持金文京这样的看法的人在三国时代应该是大有人在,事实上,在听说刘备即位之后,很多魏国对汉朝仍然追慕不忘的人也大失所望。
刘备在征吴之役遭到惨败之后,逃到白帝城,东吴派使者郑泉拜见刘备。郑泉的话非常直接,说曹丕篡夺帝位,刘备作为汉室宗亲不出兵征伐,而是自己当上了皇帝,这实在让天下失望。
东吴使者没说出口的是,刘备不去讨伐篡位的曹丕,反而去进攻东吴,这哪像是复兴汉室的样子。
总之,刘备“复兴汉室”的伟光正形象基本算是毁了。
当听说孙权决定称帝之后,蜀汉内部也展开了一次大争论。《三国志的世界》一书中说,当时多数人认为应该以大义名分为重,断绝与吴国的关系,因为按照蜀汉的建国方针,自己是汉王朝的唯一后继者,孙权称帝在理论上也属于“乱臣贼子”。
但最后诸葛亮力排众议,决定承认孙权即位,并签订了完全对等的同盟条约。
诸葛亮的决定,当然无可厚非,这可能是当时蜀汉唯一的选择,否则蜀汉可能将面临与魏吴的两线作战,亡国是眼前的事。但这正是蜀汉当时最大的悲剧与历史悖论:不承认孙权称帝的合法性,则覆亡在即;承认合法性,则蜀汉的最后一点“正统地位”与大义名分将随之消失殆尽,从远期看,一个三国中实力最弱的政权,又丧失了作为核心竞争力的“正统”,也只有亡国一途,当然,只是没有那么快。
【四川本地精英也不认同蜀汉】
这还没完。在金文京先生看来,蜀汉不仅对外失去了天下人心与正统地位,对内的情况也很不乐观,“就连蜀本地的知识分子也对蜀的前途持冷淡态度,甚至对魏更有好感”。
对四川本地势力而言,蜀汉本就是一个如国府迁台这样的外来政权,刘备一系在四川不仅缺乏人望,更缺乏根基。刘备去世前后,蜀汉内部本就存在着本土势力(旧人)与随刘备入川的外来官僚集团(新人)之间的斗争。最后,“新人”诸葛亮废掉“旧人”代表李严,才算在表面上平息了这场争斗。
不敢公开作对,但本地势力对蜀汉政权的杯葛却一直以冷战的形式展开。更重要的是,四川本土知识分子尽管没有控制住政权,但基本掌握了蜀汉的舆论,长期散发着各种“悲观论”与“投降论”,各类神神鬼鬼的谶纬与政治谣言纷纷指向蜀汉的亡国。甚至可以这么说,在蜀汉军事失败之前,蜀汉在舆论上已经“亡国了”。
作为本土知识分子的代表,蜀汉大学者谯周也是上述“传谣者”之一。他曾有一段著名的政治预言:“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大意就是说,刘备父子,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就是“准备禅让”,暗示蜀将被魏所取代。
谯周后来写过一篇名文《仇国论》,主旨就是反对蜀汉北伐,认为与其打仗,不如休养生息。这也正是本土知识分子的经典立场:你们外来政权想光复河山,我们也管不了,但这和我们没关系,请不要拖着我们这些本地人一起打仗受苦,再说,你们仗也打不赢。
事实上,这也是蜀汉作为外来政权,失去本地精英支持的一个证据。
谯周人生最重要的出场发生在魏军兵临城下之时。他在蜀汉宫廷商量和战大计之时,力主刘禅开城投降,而蜀汉群臣,竟没有一个人能反驳他的主降论。
陈寿作为谯周的弟子,在《三国志》中尊魏为正统,其原因除了作为晋朝臣子必须维护“魏-晋”一系的政权传承合法性外,还有传说中与诸葛亮的私人恩怨,但陈寿作为蜀人却贬抑蜀汉,不也正说明了蜀汉在本地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地位么?
反观吴国,尽管末代皇帝孙皓有暴君之称,但吴亡之后,吴国知识分子却充满了对吴国的眷恋。比如陆逊的孙子陆机,投晋后写了一篇《辨亡论》,其间充满了吴人甜腻的遗民心态。
既无实力参与天下争雄,又因地理因素所限只能偏安四川;对外丧失了正统大义的合法性,对内又不得本土士人人心,蜀汉的亡国还有什么悬念么?如本文一开始所说,这是一个从建立开始,就注定要覆亡的短命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