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资过人者无法了解世间真相
—— 惜晴雯
闫红 2013年4月11日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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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为晴雯扼腕可惜。
她是怡红院里的人尖子。“风流灵巧”，“削肩膀，水蛇腰，眉眼像你林妹妹”，说的是她的美貌；贾母赏给宝玉的雀金呢大氅烧了一个洞，需要拿孔雀金线采取一种名为“界线”的工艺缝补好，麝月就对晴雯说，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呢？说的是她的手艺。
古乐府里那个弃妇要前夫将自己与新人做个对比，前夫就说了，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手爪者，女红也。可见古人衡量一个女子的两项标准，无非是容貌与手艺，这两项，放眼大观园内外，都少有人能与晴雯比肩。
向来以智商以美貌取人的贾母，早早把她从小丫鬟里挑出来，放到宝玉房里，作为将来“收房”的后备人选。宝玉亦对她宠溺有加，《撕扇子做千金一笑》一回里，夺了麝月的扇子给她撕，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晴雯感到了越格的快乐，宝玉则感到了无原则地宠溺一个人的快乐。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美撕碎了给人看。晴雯被她的命运撕碎了，当然，你也可以直接说，是被王夫人撕碎了。这是王夫人做的最不得人心的一件事，然而，我们回头，换一个角度，无论是虚的命运，还是实的王夫人，晴雯招来他们的打击，她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令王夫人对她侧目的，不是她的“削肩膀，水蛇腰，眉眼像你林妹妹”，美貌毕竟是静态的，但是语言与动作是动态的。王夫人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王夫人和贾母她们到怡红院参观时，晴雯正“在那里骂小丫头们”。
这确实有点张狂了。王夫人不是一脚踏进怡红院的，来前必有人通报，晴雯作为一个丫鬟，不说屏息静气，还好死不死地站在那里骂小丫鬟，她唯恐主子不讨厌自己吗？
只能解释为惯性，她骂人骂习惯了。除了那些主子们，晴雯可以当选大观园里最爱骂人的人。小红她骂过，坠儿她骂过——同时还拿簪子扎过，即使因为坠儿偷东西，那样子也太凶狠了点；她还骂过春燕娘，敲打过袭人与麝月，连宝钗多坐了会儿，她都满腹怨言，并且迁怒于下一个来访者身上，使得黛玉叩门不开，深深地误解了宝玉，引出一篇哀感顽艳的《葬花词》来。
难怪有人说，如果晴雯得势，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赵姨娘？当时看人这么说，有轻度的违和感，最起码，晴雯要比赵姨娘聪明爽快，再说，我也很难想象，赵姨娘这颗“死鱼眼珠子”，是晴雯这个“珍珠”变成的。
对晴雯的感觉，更多的是“又爱又恨”，恨不能穿越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姐姐，除了李嘉欣，恃美行凶，真的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同时又很疑惑，为什么晴雯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对美怀有善意与无限度的容忍呢？
让我们来看一下晴雯的出身，看看她的成长道路上，到底缺了哪一环，使聪明如她，也不能了解世间真相。
除了一个远房的姑舅哥哥，晴雯没有别的亲人，她十岁时被卖到赖家，已经记不得家乡来处，想来是天长路远，中间又被转卖过几道。赖嬷嬷常带她来看望贾母，那时她尚未留头，生得伶俐标致，贾母十分喜爱，赖嬷嬷便当个小玩意似的，孝敬给了贾母。等她再大一点，如前所说，贾母将她下派到宝玉房里，预备收房之用。
看得出，虽然身世堪怜，晴雯却也凭她的机灵与美貌，一路顺风顺水，远超过那些比她起点更高的女孩儿。比如袭人认为自己也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但从后来贾母与王夫人的对话看，多少有点儿一厢情愿。是否是这顺利，这一路收获的欣赏与赞叹，使得晴雯自我膨胀？所以她看谁都不顺眼，跟谁都过不去，骂起小红来俨然就是怡红院之主，看到宝玉而给麝月篦个头，袭人享受“姨娘待遇”，她也大不自在。
相形之下，袭人就比晴雯低调得多。她温柔和顺，就是在比她身份更低的小丫鬟面前，也不疾言厉色，她的标签是“不会吵架”。薛姨妈作为亲戚，亦说她 “和气里透着刚强”。对袭人不满的人，或者以为袭人是“藏奸”，然而，并没有证据证明就是袭人背后对晴雯下了黑手，我们若是平心静气地看，会觉得袭人好相处太多。
袭人和晴雯一样，也是打小被卖到人家当丫鬟，她没有晴雯漂亮，也没有晴雯伶俐，她混成一个月一吊钱的“大丫鬟”，靠的是她的竭心尽力。一路走来，必然有许多艰辛波折，使得她比较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她隐忍、克制、低调，没有坐下晴雯式的公主病，这或者，也是她能够走进宝玉内心的原因。
袭人和宝玉建立亲密的关系，是天时地利促成，然而，若她也如晴雯般，美而带刺，未必能激起宝玉对她的依赖。虽然说漂亮就可以野蛮，但那得是漂亮比较稀缺的情况下，当宝玉的心已经被黛玉缠绵住，他无力再去爱另一个又美丽又别扭的女孩。正是袭人一贯的柔顺，使得宝玉把她当成黛玉之外，另一个可以相守的女子。
当然，我们也得看出，袭人和晴雯还有一点不同，她是本地人，逢年过节还可以与家人团聚，她的母亲与哥哥想来也能给她很多劝诫，但比那些劝诫更能影响一个人的，是生活的调教。
而晴雯既没有亲人劝诫，又没有生活调教，她遇到的所有人，对她都有一种不负责任的，没心没肺的宠爱，很容易让她以为，聪明加上美貌，就能所向披靡，为所欲为。
这也是一切天资过人者共同的命运，整个世界在最初，都会给予他们那种不负责任的、没心没肺的宠爱，使得他们春风得意，昂首向前，直至，终于踏入，无法回头的沼泽地。贾母把晴雯当个小宠物似的带在身边时，大约从未曾想过她更长远的将来。
宠爱的力量是有限的，也是有时间性的。晴雯被王夫人撵走之后，宝玉和贾母都没有为她做更多的努力。老子说：“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宠爱本来就是一个薄脆易碎的东西。晴雯所不了解的正是这点：她一路所获得的，都是这种薄脆易碎的宠，而不是深沉有力负责任的爱。
从这一点上说，晴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命运，一开始就被注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