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最黑暗故事里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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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最黑暗故事里的小王子
原创： 押沙龙yashl 押沙龙yashl 昨天
01
最近我在给喜马拉雅写一个世界史音频节目，为此我查了很多本历史书。由于篇幅的缘故，我查到的资料里，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会被写进节目里。大部分内容只能舍弃掉。
可是有些故事我觉得真的有必要单独写一写。
就像我今天要讲的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惨了。他的一生简直就是一出最荒诞、最阴暗的悲剧。
他叫路易-查尔斯，法国的王太子。他的爸爸是路易十六，妈妈是著名的断头王后 玛丽·安托瓦内特。
在历史上，这个孩子正式的称呼是路易十七。
但实际上，他没有当过一天的国王。
像他这样的皇子皇孙，在王朝灭亡的时候大多是很惨的。比如俄国的王子公主，就被集体枪毙，尸体被泼上硫酸，埋了起来。
但是路易-查尔斯比他们还要惨。
他被一群大人包围起来，殴打他，挑唆他，给他洗脑，让他揭发自己的父母。
一个八岁多的孩子，指控自己的母亲和他乱伦。
这简直是是超过人类想象的极限。
等他没有价值了，就被扔进了监狱，呆在黑暗里，和老鼠、虫子、粪便呆在一起。然后十岁的时候他死掉了。
没有枪杀，没有硫酸，就是在绝望里慢慢死掉了。
02
查尔斯王子当然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他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后来死了，所以查尔斯就成了王位继承人）、一个姐姐。
作为老小，他是最受宠爱的。他的爸爸妈妈对他也明显最偏爱。路易十六虽然治理国家不怎么样，但是家庭观念很强，父母心特别重。王后精力充沛，喜欢玩乐，但是这个人感情特别丰富，对孩子也是特别上心。
小王子标准画像
小王子头几年过得很好，有专业的家庭教师，有奶妈，有仆人，有小马，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他身体非常健壮，喜欢到处疯跑着玩。
后来，人们在写回忆录的时候，都说这个小王子很漂亮也很可爱，性格也很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年。
然后，革命爆发了。
03
那一年，他对革命留下了第一个印象。
有天晚上，人们从巴黎浩浩荡荡杀到了凡尔赛宫。他们用长枪挑着两颗人头，冲进王宫，大喊大叫：
杀死那个婊子！杀死那个奥地利妓女！我们要把她砍成碎片！把她的肝脏掏出来，烤着吃！
这说的是小王子的妈妈，法国王后。
他们站在阳台下面大喊：出来！出来！
国王、王后和两个孩子被带到了阳台上，底下那群人停顿了一下，又大喊起来：
孩子回去！孩子回去！
王后赶紧把两个孩子推到安全的地方，自己站回到阳台上，身上一直在颤抖。
这个时候，幸亏国民军司令拉法叶特勇敢地走到阳台上，冲王后鞠了一躬，行了吻手礼。人群平息了下来。
但是，四岁的小王子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了，但是他知道了害怕。
国王一家被押回了巴黎。
查尔斯王子不断从马车里伸出头来，朝两边的人不断的喊：
饶了我妈妈！饶了我妈妈！
回到巴黎后，他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对国王来说，儿子的提问让他非常尴尬。他把王子抱在膝盖上，费力地解释了一大堆：
事情一开始是因为财政问题，我们需要钱来支付战争费用，然后…….
小王子没听懂。
他只是记住了这次经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革命。
04
革命给他的第二个印象，就是逃跑。
小王子6岁的时候，爸爸妈妈觉得再待下去太危险了，决定全家逃跑。
本来打算分坐两个马车，可是国王王后不放心，觉得全家必须呆在一起，所以挤进了一辆大马车。
小王子被打扮成一个女孩。他不乐意穿裙子，发了一会儿脾气，但还是老老实实钻进了马车。他藏在马车的底部，人们上下车的时候，他被踩了好几回。
但是他们被发现了。人们包围了马车，把国王全家又押回了巴黎。
在路上，父母细心照料他。当时有个押解员就注意到：小王子要撒尿的时候，国王就给抱过来，给他解裤子上的小纽扣，然后端起尿盆来给孩子接尿。
他一直以为国王都是妖魔鬼怪一样的暴君，现在看到这一幕，觉得国王王后跟平常家庭的父母没什么区别，三观颇受颠覆。
他们走着走着，有一个人向国王致敬，结果马上被从马上拖下来，乱刀砍死。这些人把尸体拖到马车跟前，逼着国王全家看。
小王子看了以后，陷入歇斯底里，情绪有点狂乱，不断喊：
为什么杀他？为什么杀他？
那个尸体是革命给小王子的第二个冲击。
05
小王子的性格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有了强烈的不安全感，但是他还太小，不知道原因所在，所以他开始努力地讨好每一个陌生人，说他们爱听的话。
他还和守卫的孩子们交上了朋友，拼命想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最担心的是妈妈。每有一个大人物来访，他就跑到妈妈跟前，跟她耳语说：没事吧？
但是有事。
灾难很快就来了。
1792年8月10日，巴黎爆发了第二次革命。
人们冲进了王宫。国王手里还有900个瑞士卫兵，除此之外，还有2500名国民自卫军。王后主张把军队召集起来，组织自卫。国王摇摇头，放弃了。
当时拿破仑作为一个普通军官，也在巴黎。他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暴动。后来他给妻子写信说：要是路易十六跳上战马，胜利本来可以属于他。
这个说法可能太乐观了。但是这确实是国王全家最后一次幸存下来的机会。结果他放弃了。
国王全家都被抓起来，关进了一座城堡。从那以后，王子就再也没有获得自由。
人们抓住了一位亲王夫人，她是王后最好的闺蜜。暴徒们把她强奸、肢解、砍下脑袋。然后挑着脑袋来到城堡，逼着王后去看。
王后昏厥了过去。
好在小王子没有看到这一幕，但是他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他完全不能理解。
他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的日子忽然就中止了。为什么经常来看他的阿姨会被杀掉。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以前人们以前见他都是眉开眼笑，现在却变得这么恶劣。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做祈祷的时候，就祈祷两件事。
第一件是亲王夫人能上天堂。
第二件事是以前看护他的保姆，千万不要遇害。
他还想到给父母祈祷，因为他还是太小，没有想过他们俩也有可能被杀。
在城堡里，他爸爸把大量时间用来教育他，给他讲天文地理，数学几何。
他爸爸还试图教他用锤子斧子。国王自己是个业余锁匠，对这些东西很有一套。他知道儿子不是王子了，那以后怎么生活呢？他觉得当个工匠也可以糊口啊。
他就教儿子做工匠活，说：你出去以后，可以靠这个生活。
七岁的儿子忽然大发脾气：出去？什么时候出去？怎么出去?
父亲无言以对。
没过多久，国王就被捉去杀头了。
全家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等国王被押上断头台的那一天，王子忽然发狂，他冲到卫兵那儿大喊大叫：
我要和他们说话！我要求他们别杀我爸爸！
卫兵把门关上了。王后带着儿子和女儿坐在屋子里，静静听着。炮响了，然后人们的欢呼声。他们知道，国王死了。
王后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她的头发白了很多，整个人就像是垮掉了。现在，她唯一的寄托就是两个孩子。
06
但是没过多久，小王子就被带走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国王，名叫路易十七。
现在，英国、俄国、奥地利、普鲁士，乃至差不多整个欧洲，都承认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七。只要他能跑出法国，马上就会享受到国王的待遇。
法国政府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他们做了一个决定，要改造这个小王子。把他从一个反动的国王，改造成一个新时代的公民。
怎么改造呢？他们决定把小王子交给一个鞋匠来教育。
这个鞋匠叫西蒙，是个半文盲。但是他是劳动阶级，觉悟当然是最高的。当时掌权的罗伯斯庇尔就把小王子交给了他：改造他吧！
小王子被哭着带走了。
他还在城堡里，不过是住在楼下，妈妈和姐姐住在楼上。虽然只隔着一层天花板，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自己的妈妈。
当时小王子八岁。他很生气，说：“哪一条法律规定，说可以把孩子和妈妈分开？你们把法律书拿来！我要看到那条法律！”
但是他很快就老实了。
西蒙不是个坏人，他太太甚至还是心肠不错的好人。他们基本会喂饱小王子，给他干净衣服穿。但他们可不惯着小王子。
西蒙觉得小王子需要彻底改造，胆敢翘尾巴就是使劲揍。几顿下来，小王子就认清形势了。
这个鞋匠虽然人不算坏，但他是个粗人，觉得要把革命的那一套灌输给孩子，就得让他像底层的孩子那样。
因为那样才够革命。
他教小王子喝酒，教他说脏话，给他洗脑，教他恨自己的爸爸妈妈。
要是发现他祈祷，或者说话咬文嚼字，对人彬彬有礼，就会狠狠地揍他。
除了鞋匠之外，那帮子卫兵也这么教他，政府派来的监护员也这么教他。
他们甚至还送给他一个断头台的模型玩具，告诉他，他的国王爸爸就是被这个东西砍头的。
小王子非常聪明，他很快就明白了，别人希望他怎么做。
——然后他就拼命去学着做。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这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他开始满嘴脏话，跟着别人骂自己的父母。那帮人唆使他管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叫“婊子”，他就按照他们的要求说。
有一天晚上，他们要睡觉了。楼上却传来走来走去的声音。那是他的妈妈睡不着，在团团转。
小王子狠狠地骂：“楼上这帮死娘们怎么还没有被砍头？”
听到这话的人，都高兴的哈哈笑。
小王子知道，他们喜欢听这个。他学得很快。
07
现在，雅各宾政府需要这个孩子。
他们需要小王子检举自己的妈妈。
派来了一个公诉人，叫埃贝尔。在法国大革命里，他可是一个风云人物，主办过《杜申老爹》，是左派里的左派，很有影响力。
他负责起诉王后，所以就跑到小王子这里搜集素材。
他先给小王子洗脑，讲了很多大道理。你的父母是反动的，是害你的，只有我们国民政府才是帮你的，才是救你的。你要背叛腐朽的家庭，成为光荣的新公民！
反正就是这类词儿呗。
然后就要挖掘素材了。
小王子太小，你要让他作证说王后怎么写反动信件，怎么卖国等等，他也说不出太多花样。
那就从私生活下手。
我们都知道王后是奢靡的，是堕落的，是淫荡的。那么她淫荡起来，一定跟别人不一样。
——说不定她有变态的欲望。
——说不定她喜欢恋童。
——说不定她甚至喜欢和自己的儿子........
——甚至是七八岁的儿子……
“你回忆一下，是不是曾经睡在妈妈旁边？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好好想一想？”
小王子学习的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
他渴望讨好对方。可以说，他现在渴望讨好任何人，这是他获取安全感的唯一方式。他本来就非常聪明，富于幻想，现在他很快就投其所好，开始编起来了。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就互相帮助，编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王后和大公主——也就是国王的妹妹、小王子的姑姑，她们俩人经常在睡觉的时候把小王子叫来，让他睡在两个人中间，然后就轮流和他发生关系。
有一次，甚至把小王子的蛋蛋弄伤了，养了好长时间才好。王后命令他不许告诉别人.......
埃贝尔很满意。他写了一份长长的口供，小王子签了字。
包括巴黎市长在内的好几个官员看到口供以后，都震惊了。
他们传讯了这个小孩。
小王子坐在一个大椅子上，脚都够不着地面。他摇晃着两条小腿，说：事情就是这样！
埃贝尔把小公主也叫来：
你有没有发现你弟弟和你母亲有不正当关系？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些细节？你弟弟有没有摸过你身上不该摸的地方？
小公主当时十四五岁，对这些事情有点明白，但还不能完全听懂。她满脸通红，一下子懵掉了，说没有。
最后逼急了，小公主说：
我不知道。也可能我忙着做其他的事情，没有注意到。
埃贝尔放走了小公主，又把大公主，也就是孩子的姑姑叫来：
你有没有和王后一起，跟小王子发生性关系？
大公主当然听得懂。她脸一下子涨红了，轻蔑地说：我不屑于回答。
小王子被叫来对质。
小王子当着姑姑的面，把那些乱伦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大公主气疯了。
她冲着侄子大喊起来：你这个小怪物！
没过几天，对王后的审判正式开始了。
先是一堆政治上的控告，你是卖国贼啊，你勾结你的哥哥奥地利皇帝啊等等等等。王后都回答地很得体。
到了最后，埃贝尔忽然亮出了这个杀手锏。他拿出了孩子的口供：
你是否承认，你同孩子的姑姑一起，和自己八岁的儿子发生性关系？
埃贝尔本来希望，一甩出这个控诉，整个会场先是吸一口冷气，然后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咒骂：
无耻！野兽！死刑!
可是会场忽然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听审的人都不说话了。
没有一个人叫喊，没有一个人咒骂。大家都震惊了，然后会场笼罩着一片沉默。
这个指控太可怕了，即便是在1793年的巴黎，也没有哪个普通人敢于相信这个。
王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句话。
埃贝尔又叨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会场上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法庭问王后：对这个指控，你有什么话说。
王后干巴巴地回答：我没有话说。
法庭又问：你为什么不回答这个指控？
王后忽然激动了，她大声说：
我没有回答！对一个母亲做这样的指控，人性不允许我做出回答！在场的所有母亲，我向你们求助！
会场上忽然爆出一阵不满的声音。埃贝尔带着小王子的口供，退下了。
他精心策划的这个骇人指控，没有派上用场。王后还是被判处了死刑，但是罪名里没有收录这一条。就连法庭也觉得这太过分了。
王后在最后的日子里，给大公主写了一封信：
我的儿子伤了你的心。请你宽恕他！他年纪太小，人们很容易操纵他，让他说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然后，她就押上了断头台。
断头王后
小王子成了一个孤儿。
08
现在王子没有什么用了。
国民政府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过了三个月，他被送出了城堡，西蒙也不当他的导师了。小王子被直接关进了一个黑暗的牢房。
现在，没有人关心他。
人们以前鼓励他背叛家庭，说你的爸爸妈妈要害我，我们才是对你好，要培养你成一个新公民。可实际上，没人想培养他当新公民。没有人在乎他。
他就像垃圾一样，被扔进了牢房。
他咒骂自己家人也没有用。他接受洗脑也没有用。他控告妈妈乱伦也没有用。
而牢房的环境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没有同伴，没有放风，没有娱乐。饭菜从小洞里送进来，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小王子就一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也没有什么可干，就躺在那里，看着一天天过去。
他甚至连一个活人都看不见。
这个时候，他只有9岁。
一个9岁的孩子，怎么忍受这种生活的？他又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能知道。
他病倒了，也自己放弃了。
他睡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一动不动，浑身恶臭，到处是脓疮和硬痂。回想起以前的王子生活，就像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有一次，他三天都没有动送进来的食物。
卫兵过来了，隔着门问他：怎么了？你想干嘛？
小王子说：我想死。
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说的话。
后来，督政府的一位执政官视察监狱，看到了小王子，被吓了一跳。小王子的屋子恶臭得没法进人。王子像个小老头，身体都变形了，骨节肿胀，没法站立。
执政官下令改善环境，结果还是没有哪个士兵肯进到那个房间里去打扫，因为实在太恶臭了。
直到后来，有人不断督促，才有人清扫了房间，给小王子换上了干净衣服。
有人来看他。发现小王子整个人非常沉默。
他原来是个多嘴多舌的阳光男孩，可现在他几乎不说话。他会说话，但不愿意说。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保持顽固的沉默。
检查他的医生认为：他的沉默可能是一种心理创伤，很可能是源自他对母亲的指控。
来访者问他：你想不要一条小狗？一只鸟？或者一个玩具小马？
小王子不说话。
来访者问：那你想要什么？
小王子说：我要妈妈。
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妈妈已经死了。
他没有被释放，不过能够偶然出来放风了。但是很快他的身体就彻底垮掉了。又过了几个月，他死了。十岁零两个月。
医生检查了尸体。他看到的情况触目惊心，一个十岁的孩子，几乎各个部位都有严重疾病，身体严重变形。
而且孩子身上布满了伤痕，几乎覆盖了整个身体。
这些伤痕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
医生想起了法国王室的传统，就摘除了孩子的心脏，用医学手段保存了起来。
就这样，父母眼中的小王子、保王党眼中的路易十七，结束了短短的生命。
只有十年，却比正常人的一生还要漫长。五年的幸福生活，三年的惊恐惶惧，两年的极度悲惨。
09
但是小王子的故事还没有彻底结束。
人们传出了很多谣言，说小王子没有死。尸体是假的。真的小王子被救走了。
波旁王朝复辟以后，有上百人都自称是小王子。甚至连一个美国的印第安混血儿都说自己是法国小王子。
如果小王子真的逃走了，到国外渡过余生，那也是一段带给人希望的故事。
如果让我们写小说，都会这么写啊。
那样不是更温暖一些吗？
人，不是都希望听到温暖一点的故事吗？
可是科学是残酷的。
2000年，人们提取了那颗心脏的线粒体DNA，和其他王室成员的DNA做了对比。
没错，那颗心脏就是小王子的。
他就是那样死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