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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李姨又唱起了歌

隔壁李姨又唱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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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李姨又唱起了歌 | 正午·玩物

原创 2017-10-31 小黄 正午故事
微信抽言:小黄在北京二环内住了两年,她在李姨的歌声里,写了写胡同里的生活。





隔壁李姨又唱起了歌

文 | 小黄


我在北京二环内住了快两年,搬了三处胡同里的平房。胡同里的生活糙,又特真实。


1、公厕

搬进胡同杂院的第一天,我出门就被邻居大叔拦住。“你这屋子装了马桶吧,我跟你说啊,”他说得很慢,很严肃,“这马桶啊,只能上小的。为什么呢?这儿下水管老,挖得细,容易堵,一堵堵一院子。明白吧?”

平房大多不带厕所。胡同里公厕密布,一些翻新过的公厕有了带门的隔间,老厕所么,就只有隔板了。每间公厕有一个负责打扫的清洁工人。

我住的院门外就是公厕。有时上厕所,墙外一声口音浓重的大喊:“有人吗?”——大爷要来打扫女厕了。我还蹲着坑呢就赶紧喊:“有有有。”是真慌。后来,管这间厕所的换成一个山东口音的短发大妈,长得敦实。大妈进女厕是没声的。你低头蹲着,视野里闯进一摊拖布,紧跟着一双旅游鞋,亮橙色裤管。大妈不说话,一步一拖,拖布划到你跟前十厘米,又一步一拖,到下一个坑位。在最后一个坑位,她一脚踩住冲水踏板,拖布在“哗哗”水声里涮啊涮啊。

院门口有棵树,大妈总是抱着腿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发怔,不大跟人说话。我只跟她说过一次话。那天我从厕所出来,她喊住我,把手机递过来,拜托我帮她完成付款操作,她要买一条六十几块的连衣裙。“姑娘帮我弄一下,它说要银行卡。”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给我,接着又把身份证号背给我听。我用她卡得不行的手机捣腾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弄成,操作失败的原因是,那张银行卡挂的不是这个手机号。我解释给她听,她一拍脑袋,“哎呀对对对”,很懊恼的样子。第二天,她又不跟我说话了,在厕所门口撞见就挪开眼神。

后来有几天我出门,看她在树下用一支摊煎饼的木耙子划拉地上的沙。又过了一阵子,厕所清洁工换了人。我猜她大概是干煎饼摊子去了。几个月后却又在另一条胡同的公厕前看到了她。


2、树下的牌桌

过了一冬,天气转暖,胡同闲人在屋外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下午阳光和煦时搬出小凳子,在树下聊闲篇儿。“那谁,”叼根烟的阿姨压了压嗓子,“没了。”老街坊都知道是谁,啧啧叹了几声。

杨絮飘起来的时候,满地打卷,在地上滚成一堆一堆。花白头发的大叔抱着胳膊,“就这玩意儿,”他朝胡同另一头抬了抬下巴,“去年那边那个自行车棚,不知道谁扔了个烟头点着这玩意儿,一下都烧啦!”

再暖和点,树下支起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一撮人每天傍晚下棋打牌,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咋呼。几个人坐着,六七个人围拢在桌边,背着手看。胳膊上有刺青的大哥瘦得皮包骨头,热爱指手画脚,总挨骂。卷头发的大妈带着条又胖又老的萨摩耶,趴在桌子旁打瞌睡,凡有人经过,便猛抬起头大吼大叫,胖身子吼得发抖,四条腿还瘫在地上,抬也不抬。只有那个总是笑呵呵的大叔走过,它才站起来亲昵地摇尾巴。大叔大约是这条胡同里人缘最好的人,一路走过来招呼不断,连打牌的人都会扭过头来说笑两句。他的右手垂着,袖管下悬着一只僵硬的假手。另一个养狗的,是个有一副精悍面孔的大哥,粗重的眉毛几乎练成一线。他牵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几个月里从憨头憨脑的小狼狗,长成了精壮的大狗模样。狼狗稳重,大哥站在桌边沉默地观看牌局,它就一声不吭地蹲在身后喘粗气。新来的清洁工是个年轻点儿的大姐,闲着没事也好看牌。她站在人圈外,隔着点儿距离,从脑袋缝里探着头看。


3、房东二哥

后来,我搬到马路对面的另一处平房,临簋街,整晚听临近餐馆循环播放《成都》,夜里常常能在胡同口撞见墙边撒尿的醉鬼。

我的朋友张暗住得不远,他的房东二哥太闲了,因此格外热心肠。有一回我见他在小胡同里弯着腰来来回回跑,帮邻居抓一只逃出笼的仓鼠。张暗领他来我屋里坐,他听说我屋里出水管水压小,一拍胸脯,“这好办,装个水箱,我给你弄。”然后花了一个下午,帮我焊了铁架装上水箱。

二哥五十上下,有福气,一天班没上过。他有个上幼儿园的儿子,每天早上送孩子上了学便无所事事,直到下午接孩子放学。他在胡同里有两三间房子出租,张暗住在二层加盖的阁楼。刚搬过来时,他得知张暗搞音乐,就弄了把琴,拜师学吉他。有那么一两个月,儿子上学去了,他就抱着琴,“5323,1323”,慢腾腾地练上那么一会儿指法。后来没声了。晃上楼来找张暗唠嗑,张暗就问他,琴练得怎么样啦?他说,太忙啦,每天还得接送孩子呢。过了一阵,他在路边看到一把别人丢掉的旧琴,就捡回来给张暗(张暗本人也很喜欢捡破烂),“看我给你捡了个好东西。”

二哥还喜欢玩小动物。最早房门口有一只笼子,关两只黑白杂毛的小兔子。他常常指导儿子给兔子喂吃的。后来又养了一只白色的小杂种狗,在胡同里从不栓链子,围在二哥脚边转,小短腿一颠儿一颠儿的。有一天他家房门口又多了一只笼子,里头有只巴掌大的小花猫,那是房顶的野猫刚下的崽,眼睛都还没睁开。两天后笼子空了。问二哥,猫呢?他有些沉痛,“唉,被狗咬死了。”

听张暗说,前阵子,二哥又倒腾来几只小鸟。平时就悬在二楼屋门口,每天清晨“啾啾”叫得清脆。阳光斜照过来,墙上投下几只鸟笼和小鸟的投影,特别好看。二哥送儿子回来,就骑一辆板车,载着几笼小鸟,上护城河对岸的花鸟市场溜一圈。


4、房东李姨

今年初夏,我又搬了一个胡同。房东李姨住在隔壁屋,大儿子在当兵,小女儿才上幼儿园,她丈夫一直没出现。李姨得有四十好几了,有点儿胖,皮肤黝黑,眉毛是纹的,上挑。我看房那天,她推门进屋,一开口,大烟嗓。她叼根烟,手里端一碗黄瓜片,正往脸上贴,一边问我:“你说这贴黄瓜到底管不管用啊,我早就听她们说好,就是嫌麻烦,不然我这么爱用面膜的人早试了。”我加了她微信。她的头像至少比真人年轻了20岁,肤白貌美,巧笑嫣然。然后我点开她的朋友圈,一溜下来全是K歌软件记录,一天三四首歌和每日人气排名。

住进来我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她真的是个居家唱将,几乎全天泡在那个K歌软件上,一首歌接一首歌录,完全不挑曲风,一天内可以从《姑娘美姑娘浪》唱到《蓝莲花》,再唱到《走进新时代》。早上8点多,她送女儿上幼儿园回来,歌声就响起了。有时凌晨两三点,我在写稿,她唱得声音嘶哑,还是不停。一首歌得一句一句磨,一些难句可能反复录一个小时也不满意。每次她开始练单句,我就跟猴子听了紧箍咒似的,就那一句歌没完没了地钻脑子,真是头疼得要炸了。我于是总在屋里开音箱放硬核说唱和最躁的朋克,试图把她的歌声盖过去。有一回她上我屋,见我用音箱放歌,觉着不错,隔天也弄了个音箱,每天做饭时在院里功放自己录的歌。

不唱歌的时候她在骂女儿,她女儿不想上幼儿园,一哭她就大骂,“不上学是废人你知道吗?再哭滚出去!”另一些时候她在跟K歌软件里结交的姐妹视频聊天。聊最近的排名,聊谁没给她点赞,聊你用哪个修图软件怎么皮肤这么白。有一天中午,她跟人聊起自己的生活,说起儿子在部队,丈夫在住院,自己一个人带着小女儿,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院里所有人都闻声赶到她屋里劝慰,她直哭了一小时才平复。安静了半个小时又唱起歌来。


5、胡同整治

几个月前,北新桥这一片胡同开始整治开墙破洞和违章搭盖。到处是施工现场,缓慢挪动的大卡车和堵住路的砖土堆,四处尘土飞扬。午后施工消停一个小时,走在胡同里会看到浑身尘土的工人和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瘫在树荫下呼呼大睡。没过半个月,杂货铺和小酒吧大门都被封死了,有的店铺留了个小窗,底下架个梯子,在窗口继续营业。

整治工程一条胡同接一条胡同推进,终于拆到了我住的这条胡同。我们院子深,院里每个人都照旧过着日子,买菜,做饭,倒尿壶,李姨依旧没日没夜的唱歌。除了一出门就是一身灰,生活似乎一切照旧。直到一天下午我回到家,隔壁院的房子开始拆了。李姨领着施工队头子到我房间里看。我突然被通知,临户原先开的大门被封了,得从我屋厕所这儿进门,隔天他们就要来拆厕所。我一下有点懵,刚要开口理论,李姨扯了扯我的胳膊,向我猛使颜色。等他们离开,李姨才跟我说,厕所那小隔间本就是临户的地儿,她也没办法,让我再跟中介商量减点房租。

第二天,拆迁队来了,李姨没给他们好脸色。机器需要用电,工人从院子里接电,被李姨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得进我屋拆,一进门,工人大叔就丧着脸跟我道歉:“对不起啊,我们也是给别人干活。”我也不知说什么好,给两个大叔一人递了一根烟,看着家里的墙砸开一个大洞。隔壁李姨又唱起了歌。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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