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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赋论(节选) 袁行霈

诗赋论(节选) 袁行霈

引自上海高级中学语文课本高一下学期
   
     关于诗赋风格,特别是关于诗之风格的论述不胜枚举,然而往往陷于繁琐缺乏高度的概括。我认为,诗赋这两种有着血缘关系的文体,它们的语言风格应该这样表述:诗者缘情,赋者体物;诗不忌简,赋不厌繁;诗之妙在内敛,赋之妙在铺陈;诗之用在寄兴,赋之用在炫博。
    诗又有四五七言、古近体之分,这些不同的诗体也有不同的风格。
    四言体的语言风格,淳厚简质、古朴典雅。宛如一块未曾雕琢的璞玉,略加绘饰的古陶,一种朴茂之气洋溢于字句声吻之间。这种风格的形成,是由于“句短而调未舒”。句短者,一句四个字,容量小,可供修饰的余地不大,所以就显得简质。调未舒者,每句都平均地划分为二二节奏,缺乏音调的变化,所以声调就显得不够舒展。另外,因为四言诗兴起最早,用词造句遵循上古汉语的习惯,这种体制沿袭下来,即使后人写作四言诗也不得不遵循。有的诗人为追求淳厚简质、古朴典雅的风格便有意地选用四言体,特别是要写带有歌颂意味的作品时用的就更多。
    五言古诗,作为古诗有深厚朴茂的特点,但和四盲相比,却因每句字数的增加,节奏的变化,而在古朴中透着活脱。钟嵘《诗品序》说:四言“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诗薮》说:“折繁简之衷,居文质之要,盖莫尚于五言。”如汉代五古的佳句:“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写景、抒情、纪事,浅而愈深,近而愈远,随语成韵,随韵成趣,古而不奥,厚而不滞,朴而不涩,证明五言具有非同四言的表现力。试看明人冯惟讷《古诗纪》收录的这首汉代的古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以极素朴的语言,写出极深邃的意境。五言的表现力于此可见一斑。
    七言古诗包括七言歌行(由杂言乐府发展而来,始自唐代)在内,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形式最灵活、语言最流畅的一种体裁,它的篇幅可长可短,但一般都多于八句。押韵比较自由,可以押平声韵,也可以押仄声韵,还可以换韵。以七言句为主,可以间用杂言。可以写律句,也可以写散文的句子,用较多的语气词。七言古诗开阖纵横,变幻超忽,似乎没有规矩,或婉丽,或豪放,或奇峭,或雄浑,但总须以流畅为基础,最忌窘迫局促。试看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五言律诗或典丽高华,或清空闲远,或雄浑阔大,都离不开“严整”二字。这也许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有法度的一种体裁了,所以五律的写作遂亦成为中国人诗歌写作的基础训练。五律每首八句,通常的作法是“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也可以说首尾四个散句是主干,中间四个偶句是铺排、渲染。如杜甫《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诗人的技巧是在严整的章法和语言的框架里,表现丰富多彩、各不相同的思想感情,在框架的约束之内达到自由的境地。就以中间两联对偶木说吧,就有名种名样的讲究,对得不好显得勉强,对得好也真能增色。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盂浩然的“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忆广陵旧游》)、陆游的“堂空响棋子,盏小聚茶香”(《晚晴至索笑亭》)都是极见功力的佳对。
    关于七言律诗,胡应麟《诗薮》说得很好:“七言律于五言律,犹七言古于五言古也。五言古御辔有程,步骤难展;错综开阖,顿挫抑扬,而古风之变始极。五言律宫商甫协,节奏未舒;至七言律,畅达悠扬,纡徐委折,而近体之妙始穷。”七言律,就字数而言是每句七个字,节奏富于变化跌宕。就格律而言,又极整饬严密。这两方面如何统一起来,便成为一个难题,所以《诗薮》又说:“七言古差易五言古,七言律顾难于五言律。何也?五言古意象浑融,非造诣深者,难于凑泊。七言古体裁磊落,稍才情赡者,辄而发舒。五言律规模简重,即家数小者,结构易工。七言律字句繁靡,纵才具宏者,推敲难合。”“七言律,对不属则偏枯,太属则板。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整严而极流动,乃为上则。然二者理虽相成,体实相反,故古今文士难之。”唐人七律之工者莫过于杜甫,宋人七律之工者莫过于陆游。杜诗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其一)陆诗如:“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醉中出西门偶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都已达到胡应麟所说的上则。   
    五言绝句是中国诗歌里篇幅最短小的,四句二十个字,又有格律的限制,所以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更不可能驰骋文辞,尽情地抒写感情。所以五绝的语言风格必须是言简意赅,即近求远,以小见大,所谓咫尺有万里之势。写作五绝,既要有五言之高古,又要有近体之流丽,最宜于表现刹那间的感受,或在大景物中截取以小片加以点染。含蓄隽永,玲珑剔透,带有格言一般的意味,使人涵泳不尽。唐人中王维是五绝高手,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呜春涧中。
    此外,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柳宗元的《江雪》、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李商隐的《乐游原》也都是名作。
    七言绝句与五言绝句又有不同。《诗薮》说:“五言绝句,尚真切,质多胜文;七言绝句,高华,文多胜质。”然而七绝的特点尚不仅在于此。七言四句二十八个字,尽可回旋摇曳,却又仍能保持涵泳不尽的好处。既可以有诗歌的典雅,也可以有小令词的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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