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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一个叫海子的人决定去死
原创: 刘原 刘原 今天
01
暮春三月的1989,阳光温柔得像情妇之手,金灿灿的油菜花怒放着招蜂引蝶。山海关,一个瘦削的诗人沿着铁轨踯躅,他在碎石间摊开了一本《圣经》,最后望了一眼苍狗白云,静静卧在铁轨上。远方,一列火车正呼啸而来。
且打住,这又不是写电影剧本。华北的三月刚停止供暖,油菜花哪能盛开。让我们收起诗意的幻觉,进入真实的场景:
一个安徽青年从北京坐火车到了山海关,最后一班返程车开走后,他在站台上徘徊了几个小时,然后沿着铁路往郭家营方向走。暮色渐深,一列货车缓慢地开来,他先让在一边,然后从火车的中段钻进去,碾成两截。
他叫海子。生前落寞潦倒,死后被无数评论家和文青奉为诗坛神话的标杆性诗人。
就算你不知道他,也多半会知道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他的名句。这话真好,于是,红尘男女装逼约炮时爱用,房地产商做户外广告时也爱用。这句诗要么用于房,要么用于房事,但是,海子的一生都不曾拥有自己的房子。而且,他这首诗,是得知初恋女友远嫁重洋时,在悲怮绝望中写的。
海子,是20世纪中国诗歌的重要符号之一。
如果你们居然从他的诗里读出了幸福,那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凄凉的海子,一个再也不会在春天里复活的海子。
今天,3月24日,是海子的生日。他若还活着,就55岁了。
后天,3月26日,是海子的忌日。他死去,整整30年了。
02
海子原名查海生,出生于安徽安庆的怀宁县。1979年,15岁的他考上北大法律系。1983年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当教师。
19岁就当上大学教师,这当然是天才。
他来自农村,父母是开豆腐作坊的。
我伤感地想起了这几年热议的阶层固化的话题。一个15岁的农村娃,放在今天,断然不可能考取北大清华了。现在能考上顶尖大学的,定然多数是各省的巨无霸名校学生,间或有市县的好学校的尖子,农村穷孩子几乎是无望的。
海子无疑是鲤鱼跳龙门了。但这又如何?进城后的农村孩子屡屡碰壁,他的第一个女友,据说就是因为家里嫌弃他是农村娃而拒绝了他。如果海子是个城里娃,或许,他的生命不会在冰冷的铁轨上告终。
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曾在一次演讲中说:他得知海子自杀的消息后,大哭一场,自此不写诗。
俞敏洪在北大晚海子一届,也出身江苏江阴的农村家庭,父亲是木匠,母亲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姐姐是赤脚医生。
而我,在顾城杀妻并自缢之后,就再也不写诗了。我的祖辈也全都是农民。
03
海子毕业后,呆在中国政法大学的昌平校区。
关于昌平有一个梗,据说以前查暂住证时你要是没证,就会送去昌平挖沙,这种传言,有点类似于朝鲜足球队要是输了球就会被送去挖煤。不管挖沙还是挖煤,反正都是和地壳作战。
我没去过昌平,料想和怀柔密云差不多。那肯定与东单西单不同。
海子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过了余生。
他的狭小房间非常简陋,除了床、桌子、收录机,几乎一无所有。墙上贴着女友的照片和自己的诗稿。偶尔下趟馆子,但因为穷,更多是弄点酒菜和朋友在房间里喝。反正昌平也没啥地方可玩的。
他也想调回北京城里,但机会哪属于他这样的穷孩子。他只能每天上班时趴在桌子上拼命写诗——就像不务正业用上班时间写小说的刘慈欣那样,然后用工资的一半把诗稿打印出来投递出去,希望得到报刊的青睐,希望得到这个世道的承认。
海子死后6年,刚毕业的我过上了与他类似的生活:省城就在100多公里之外,貌似不远,实则天堑。我在乡下水电站望省城,和海子在昌平望北京是一样的:都市的繁华并不远,但不属于你,你得做一辈子的土鳖。
每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到城市去。
我能听到海子心碎的声音。因为,我也曾心碎过。在那些年代,跳槽是非常艰辛、非常不易的事。遍体鳞伤的我是逃出来了,海子却没能逃出。
也许,那些贫瘠的山河,那些黯淡的星光,就是你的一生,就是你的宿命。
回家
西若如 - 空
04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爱。诗人的心里,爱意是尤其暴烈而舍命的。没有疾风骤雨的、出生入死的爱意,你写不出刻骨的、在血光中锻打的字句,作为一个前诗人,我懂的。
但海子的爱,于他却是一记记勾拳。
他爱过一个外语系的学生,但女孩毕业后去了深圳,随后远嫁海外,后来婚姻不如意时又与他恢复联系,但当他萌生梦想时,又冰冷地拒绝了他。这是他的初恋。
他还爱过一个姐姐。这个同为诗人的姐姐比他大很多,已有家庭,据说温情而理智地拒绝了他,又据说冷漠地粗暴地羞辱了他,不知道哪个版本是真的。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终于,海子还是被姐姐的粉拳重创。据他的好友回忆,“他撒着酒疯追去,结果被赶了出来。”
我也是入学年龄偏小的,特别能理解海子。比我们小的妹子还在遥远的身后读中学,而在我们眼前的全是比自己大的正当年的美丽女性,所以,爱上姐姐是注定的。
我们赤脚站在河滩上,对鱼贯而过的嫩模置若罔闻,只对摇橹而来的青衣姐姐粲然一笑。我们只是她们眼里的浮萍,她们却装饰了我们年少时所有的梦境。
传言海子生命中最后一个恋人,是一位已有家室的同校教师。她陪伴过海子此生的最后时光,但是呵,她还是没能拦住海子走向铁轨。
05
80年代是一个狂野而湍急的年代,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年代。
譬如,世界上最先进的各种思潮,和代表着黄土文明的武术热和气功热,可以在这片大地上共存。
海子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从他诗歌中的意象,以及他死时身边的《新旧约全书》,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浸淫在西方文明中的人。
但诡异的是,他同时又在练气功。据说开了小周天,但在开大周天时出了毛病,出现幻听和幻觉。
海子留下了几封遗书,说有两个人是诱导他练功入歧途的元凶,在迫害他,但在最后一封遗书中又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医生对他的死亡鉴定是:精神分裂症。
那些年间,练气功走火入魔的人不在少数。有个88级的校友曾告诉我:有一晚,他正在宿舍打牌,忽然隔壁楼传来啪的一声闷响,一个练气功的学生跳楼自杀了。
我少年时翻过一些气功书,看不懂,没那慧根。当时拼命读书准备考大学,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去做习题,哪舍得花宝贵的时间去打坐冥思。所以,我无从体悟海子的感受。
如今练气功的人近乎绝迹了。但新千年的浪涛总会漂来一些被我们视为救命稻草的浮木,譬如灵修,或者双修,那都是气功留下的孤臣孽子。
06
写诗的人貌似也近乎绝迹了。
但我相信,在民间,地下诗人们依然没有停笔,只是,你看得到他们的诗吗?
80年代流行北岛舒婷席慕蓉,90年代流行汪国真,而近年的余秀华,她的诗谈不上流行,只能属于话题的范畴。
现今的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诗歌。从前激愤的诗人,或销声匿迹,或转战商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许多诗人都有商业头脑,一点都不迂腐。俞敏洪成功了,沈浩波也成功了,你若是去问马云,他年轻时没准也写过诗。
究其原因,诗歌归根结蒂是一种对人性的洞察。悟透这点,也就悟透了商业的本质。同时,诗歌的主题、意象、转折,甚至字句的剪裁和精加工,和你做一个SWOT的PPT在原理上是相通的,难度还要高得多。所以,诗人不蠢。当他们粪土名利时,可能是潦倒的,但他们进入商业时,比多数人机灵得多。
但海子是始终困苦而封闭的。早夭的他不曾经历过富足和繁华的年代。有次他走进昌平的饭馆里,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酒我喝?老板说:可以给你酒,但别在这朗诵。
一颗诗意的心总会被世俗击碎。多年以后,一个毕业于1989年的叫陈晓卿的安徽人,在午夜的出租车上忽然想起了此生的爱与哀愁,于是问的哥:你说,爱情是什么?的哥瞟了一眼他那被酒精染红的大黑脸,冷冷地说:吐车上罚两百。
07
海子诞于3月24日,殇于3月26日。
而我的生日是3月25日。
左边是他的生,是脐带和啼哭;右边是他的死,是铁轨与灰烬。每年的生日,我都仿佛望见一个贫穷的青年像清教徒般走过麦田,走向比远方更远的荒原。
海子是白羊座。这是一个最狂热、最极端、最追求完美的星座,白羊爱一个人,会写在每个毛孔里,白羊憎一个人,也会写在每个毛孔里。但白羊并不剑拔弩张,他们的面相往往是温和善良的,但骨子里暴烈、顽强、拒绝妥协。
所以,海子悲悯、善良,但同时他也会把自己的身躯放到铁轨上。
我曾分析过海子之死的原因。除了星座的属性之外,还有一个因素,是诗人的属性。诗人必须敏感,能从恋人的眼神里感知春秋;诗人必须绝望,在无边的黑暗里锻打自己的荒凉。
所以诗人的自杀率是很高的。写诗跟练气功一样,必须构筑一个孤独的、如同神谕的精神宫殿,很容易走火入魔。而海子又写诗又练气功,他的死几乎是注定的。
20多年前的我写诗时,经常会站在教学楼上,望着底下的绿草坪,幻想着跳下去拥抱它。包括这10多年来,我也经常有厌世感,但我善于精神自控,马上会转移念头去想别的事,譬如志玲姐姐都老了可是台湾还没解放,又譬如苍老师怀孕了不知胎音是否正常胎位是否正确,然后又开始热爱生命了。
所以我还能活着,继续给你们写黄段子。
我大概属于绥靖的白羊座。
忽然想起一个人:程益中。他是海子的同县同乡,安徽怀宁人,他小海子一岁,也是白羊座。他毕业于1989,后来,是联合国新闻自由奖得主。他那如海子般诗性的语言曾经感召过一代新闻人。
是个诗人,都会有颗想死的心。但是,与这多舛的尘世肉搏抗争,比卧轨更有意义呵。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08
除了爱情以及气功,海子的自戕,还与他的诗坛际遇有关。
海子生前,作品被一些圈内人贬得一文不值。他曾去成都旅行,与一名诗人有相见恨晚之感,结果回到北京后,那诗人在民间诗刊上刻薄地说:“从北方来了一个痛苦的诗人,从挎包里掏出上万行诗稿……人类只有一个但丁就够了……此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
海子是边缘化的,经常被鞭挞的。他的作品经常被枪毙,但一个著名诗人却大段抄袭他的诗歌,发表在各种刊物上。
换了我,我也想去死。
80年代是一个吊诡的、一言难尽的时代。
与世界接轨的各种思潮,与最保守的势力抗争;禁锢多年后的精神解放,与人们追求物欲的天性并存。
与一些兄长聊天,他们时常说:那是凭一首诗就能把女孩哄上床的年代。
但且慢,80年代没那么美好,女孩可能会跟你上床,却未必会嫁给你。海子的遭遇说明了一切。一个才华横溢的浪人,也只是妹子眼中的达达马蹄,是过客,不是归人。
当然海子也没想做一个归人。他是不肯结婚的。
09
30年前的春天,一个叫海子的人决定去死。
这对一个安徽农村的贫困家庭是灭顶之灾。能供读出一个考上北大、在北京工作的孩子,这得祖坟冒出好大的黑烟才行。有谁能想象,一个15岁的娃儿1979年去了北京,1989年却变成了两截。
海子的母亲当时已经糊涂了,她来到北京,见到老师同学就下跪。
但当时的海子,尚无后世的盛名。一些朋友张罗了寒碜的追思会,但是,一粒微茫火星的泯灭,又有几个人会关心呢。随后的巨大喧嚣,让海子的血被迅速淡忘,一个天翻地覆的世道,没有人注意到蝼蚁的存亡。
多年以后,海子却还魂了。在德令哈,办起了诗歌节和纪念馆;在海子故乡,他的墓地成了文青膜拜的圣地。
没有几个人能读懂海子的孤愤和寒凉。海子只是大家的手机贴膜而已,有了这层膜,泡个妞,装个逼,都会更方便。
海子去世两年后,他的师弟、毕业于1989年的诗人戈麦,身缚石块自沉于北京万泉河。戈麦曾说:
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剖开心灵的冰河。
10
1999年三月,我曾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海子十年祭》。当时我从广西图书馆借了一本《海子诗全集》,在暗夜里喝着劣质白酒,用几个通宵写完了这篇文章。
再说起海子,已经过去了整整20年。
写下此文,算是践约。算是一个前诗人,对亡故诗人的凭吊。今后,我或许再也不会再想起、再说起他了。
就像永逝的八十年代,我在努力地遗忘她,竭力不去想她,因为那里有我的韶华,有和我一起捕虎皮蜻蜓的邻家妹子,有风云激荡下的猎猎芦苇,但,想一下就行了,不能常想。
与时常自吹永远25岁的谭咏麟相比,海子,才是永远活在了25岁。
有时,我会想起大理的白族老诗人北海。他也是个以诗为命的人,曾经骑单车走过中国20多个省,九死一生。年逾古稀时,一边种庄稼,一边在大理人民路摆地摊卖他的诗集。他须发皆白,叼着个烟斗,永远灿烂地与路过的熟人打招呼,笑容特别纯真。
有次我和野夫逛人民路,摆摊的北海硬把我们拖到旁边的酒吧喝一杯,我不忍让这么年迈的老人买单,想抢着去付账,野夫悄悄对我说:且让他买单罢,否则他会发怒的。
好些年里,北海和他的地摊,都是人民路上的标志性景点。但去年暮春,他忽然消失了。
他孤独地病死于家中。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北海殁于3月26日,和海子死于同一天。
他们的诗风亦有相似。愿这两位从泥土中生长的,毕生都艰辛潦倒的农村孩子,能在天国相遇,成为忘年交。
11
诗是什么?诗歌有意义么?
从前,当大地寂静,残阳西坠,诗歌是我们前途的星光,是暗夜的咒语。但如今,物欲和邪念战胜了一切,人们淡忘了诗歌,人们不再需要诗歌。
海子死去。那些正直的脊梁死去。
于是,这20多年来,我所能记得的诗歌只有一首,来自旷古烁今的山东诗人王兆山:“纵做鬼\也幸福\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我还认识一位诗人,他早年也是热血而坎坷的,后来却在名利场中浮沉,染了恶名。他对我挺热忱,而我只是礼节式的淡漠——我对大义和私谊终究是有分寸的。有一日,微信上却传来了他亡故的消息,我静静地想了很久。这是我的朋友圈第一个去世的人。
一位与他同乡、同为前诗人、同为前狱友的兄长得知他的死讯后,对我感慨地说:人呵,在这世间奔波劳碌一生,究竟图个啥呢。
海子死于25岁,挺好的。那枚沧桑的怀表,停摆于80年代最后的霞光中,不必浸入后世的污浊。
这浑水般的岁月,他会更受不了的。他心中的姐姐都死了,他心中的众神都死了,千年的月光打在崩塌的宫殿上,大地上只剩不知廉耻的我们在敷衍地傻笑。
1989,一个叫海子的人决定去死。
2019,无数叫蝼蚁的我们决定不去死。我们走过镉化的大地,走过飘满重金属的河流,仰望着重霾的天空,站在即将被征收的荒原,露出了明哲保身的笑容。
那么,今天55岁的你、永远25岁的你,生日快乐。海子,我们都知道你曾经有多凄凉,我们也知道天上的你晓得我们活在尘世里有多凄凉。彼此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