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面前,哪有兄弟——水浒传里那些不动声色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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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01 闫红 大家
文 | 闫红
赛珍珠翻译《水浒传》,英译名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出于《论语》,《水浒传》第三回,那个纳了金翠莲做外室的赵员外,也对鲁智深这么说过。
然而,将这句话作为小说的主旨,倒更像一种讽刺,所谓好汉们何曾对世人有这样一种友爱?李逵劫法场,将宋江救下,还是刹不住脚,抡着板斧,一口气只管杀将起来,“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武松被张都监等人暗算,将张家上下尽皆杀掉,马夫丫鬟都不放过,还特地“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方才心满意足”。
强者是不会与弱者称兄道弟的,即便是书中最可爱的鲁智深,他的行侠仗义也只因见不得不平事,对于事的感觉多于对人。比如在瓦官寺,他听那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说此庙被一僧一道给占了,他就去寻那僧道厮打,但因为肚里没食,又走了长路,打不过人家,落荒而逃。逃跑路上碰到史进,两人吃了饭再杀回,杀掉了那一僧一道。
但那些老和尚们,已经上吊自杀了,他们见鲁智深打不过那对僧道,唯恐他们来找自己麻烦,干脆一死了之,还有一个被掠来的妇人,也跳井自尽了。
碰上坏人会吃亏,碰上好人干脆阴差阳错地送了命,弱者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堪,作者冷冷地只说事件,却让人从脊背间生出寒意来。
而鲁智深只管带着史进去寻金银财物,打包背上,再一把火将这寺庙烧了个干净,大踏步地朝前路而去了。
“兄弟之情”也是讲究势均力敌的,比如鲁智深对林冲就各种记挂,但这样的感情在《水浒传》里也还是异数,更多的“兄弟”二字背后,是利益取舍。
书中经常写到,那些好汉们一听宋江的大名,纳头便拜,口称大哥。宋江武艺稀松,谋略寻常,何以有这般江湖地位?不过是“及时雨”的名声在外。
对于最底层的李逵,它意味着有求必应。未跟宋江见面之前,他就曾想着去找宋江,找他做甚,无非是要点钱花,求个生路,对于李逵这类人,这就是全部了。而对于柴进、花荣这些中产阶级,他们更看重的是“及时雨”三个字的民间感召力。
生逢乱世,章法全无,即便是老牌贵族如柴进,握有一定权力的花荣,也难保无虞。但风险同时也是际遇,他们仗义疏财,延揽人才,应对未来的变数。在这个理念里,宋江已经领先一步,做出了“及时雨”的品牌,休要小看一个绰号的力量,绰号就是宣传,它比“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口号更加言简意赅,直击人心,三个字,就道出了核心竞争力。
凭着这个招牌,宋江每每逢凶化吉,遇到无数热烈的表白,盛大的宴席,兄友弟恭,热气腾腾,但当局者心中只怕都明白,各自的诉求之所在。当兄弟之情与利益碰撞,前者立即荡然无存,虽然作者尽量写得平淡,但宋江们对兄弟下手时,皆是极尽狠辣之能事,主要体现于赚取徐宁、卢俊义、朱仝、秦明等人上梁山时。
除了李逵这样彻底的流氓无产者,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上梁山,宋江本人,也是宁可坐牢,都不肯完全站到朝廷的对立面去,成为大宋的敌人。但是,等到宋江们上了梁山,就开始琢磨着把别人弄上去,卢俊义们因此进入他们的视野。
徐宁和卢俊义,与梁山原本无瓜葛,只因徐宁擅使钩镰枪法,卢俊义“一生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用得着他们,就由不得他们了。
赚徐宁上山比较容易,时迁去偷了他的雁翎锁子甲,一步步将他引诱到梁山上来。让卢俊义上山则很费了一番周折,先是放风说他投了梁山,官府将他抓去,流放沙门岛,差点没死在半路上,逃跑不成,又被改为死刑,被整得七荤八素的,老婆也没了,只能栖身于梁山。
已经算得残酷,但比起秦明和朱仝的遭遇仍略逊一筹。
秦明原是大宋军官,被宋江他们擒住,劝他入伙梁山,秦明断然拒绝:“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众位要杀我时便杀了我,休想我顺随你们。”
梁山人倒也并不强劝,第二天好生送他下山。只是等他来到城外,发现“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
昨夜有强人来此杀人放火,领头者,穿着他的盔甲,骑着他的马匹。慕容知府站在女墙上,大骂他是反贼,并告诉他,他家中老小尽皆被官府杀掉,又叫军士将他妻子的头颅挑在枪上给他看。
不消说,这正是梁山人做的局,官府固然失之于昏聩不察,但梁山滥杀无辜在先。想这一夜有多少颠扑哭喊,多少恐惧与绝望,那些男子,妇人,老人,婴孩,他们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遭遇这无妄之灾,数百人家,只因梁山人需要秦明这一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秦明本人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妻儿尽皆送命,梁山人如何算不到这一步?只是与他们的“小目标”相比,秦明的亲人,以及秦明本人的感情创伤,都不算什么了。
不明就里的秦明跟宋江诉说自己的遭遇,宋江轻描淡写地说:“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他把花荣的妹妹许配了秦明,还陪备了彩礼,似乎这样一来,秦明的损失就完全被抹平了,他们本来就没有把他的感情计算在内。
他们也同样无视朱仝的感情,尽管相对秦明,他们与朱仝有更深的交情,也有更多的感性认知。作者浓墨重彩地将朱仝塑造成一个忠厚仁义的形象,他“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美髯公。”
他为人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放走劫了生辰纲的晁盖和杀了阎婆惜的宋江也许还只能算是举手之劳,甚至还有以权谋私之嫌,后来雷横杀了白秀英,他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救下雷横性命。
他因此事被发配到沧州,知府见他“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先有八分欢喜”,知府四岁的儿子更与他投缘,一见到他,就说:“我只要这胡子抱。”
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端严美貌”,“知府爱惜如金似玉”,幼年贾宝玉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从此后,朱仝主要职责就是抱这个孩子到街市上玩耍,天真的孩童犹如天使,一定在许多时刻,温暖过身处羁縻中的朱仝。
梁山人却盯上了这个小娃娃。七月十五夜,朱仝带小衙内去看河灯,小孩儿打扮得十分周正,穿着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栓两条珠子头须,他活泼泼地等待着和朱仝去玩耍,并不知道,灾难已经专为他,埋伏在那里。
朱仝扛着小娃娃走在街头,雷横出现了,要朱仝借一步说话,朱仝放下小衙内,跟他到个僻静地方,见到吴用,与雷横一道劝朱仝上梁山。朱仝亦是断然拒绝,他犯的罪行并不严重,一年半载就能够还乡复为良民。这原也在宋江吴用预料之中,于是,当朱仝回转,到处找那小孩儿,却发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已经被李逵一劈两半,尸首就在朗朗月色下。
每次看到这一段,都不忍卒读,替那孩子难过,替他父母难过,更替朱仝难过。似他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如何面对那个孩子的惨死,知府对他的不设防?
朱仝自然不肯罢休,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要与他厮杀。吴用、雷横点明是晁盖、宋江两位的主意,他仍是盯着李逵不放,提出,若有黑旋风在,他死也不上山去。最终李逵被留在柴进的庄园里,朱仝也偃旗息鼓,不再纠缠,到了山上,见到晁盖宋江,叙说旧话,连日宴饮,他从未追问他们一句。
如此淡定者还有扈三娘,我曾在前文里说过,除了她一个哥哥,她全家都被李逵杀掉了,她被安排嫁给好色又窝囊的王英,却也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
从徐宁到卢俊义再到秦明朱仝扈三娘,都是被宋江他们暗算了,被欺负了,他们不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很快与宋江们打成一片。
当然,秦明一开始是拒绝的,“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能纳了这口气。”待宋江答应把花荣的妹子嫁给他,他“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
他这一归顺,马上就很投入,出谋划策,主动提出把兵马都监黄信也拉拢过来。朱仝扈三娘倒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积极,但后来作为梁山人冲锋陷阵,似乎前尘往事,俱已灰飞烟灭,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平常心想想,未免失真,但是,他们遭遇的,本来就非平常事件,在一种极端处境中,本能会让自己,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
刘慈欣的《三体》里这样描述“三体文明”:所有的情绪,像恐惧、悲伤、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因为它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三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与麻木。”
三体人活在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时而处于双日凌空的烈焰炙烤中,时而处于极度寒冷的永夜里,人们需要不定期地脱水冬眠,碰上恒纪元时再浸泡重生。在生与死的缝隙里,他们怎么可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些只会引发无端内耗的感情,被尽数删除,最后,只剩下冷静与麻木。
卢俊义他们也是这样,上山容易下山难,跟官府翻了脸,还有一个梁山在那里,跟梁山翻了脸,他们还能往哪里去?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删除干净,因为冷静所以麻木,因为麻木,所以更加冷静。
这是人之常情。听一位远房姑姑说起她童年的一段经历,那是饥荒年月,有天,她路过婶娘家,婶娘站在门口对她招手:“来来来”,唤她到家中去玩。她以前也经常在婶娘家里玩上好半天,那天,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她没有进去,而是飞快地跑开了。
不久,就听说,那婶娘把一个到她家里玩的孩子掐死了,然后吃掉了。她算了一下那日子,正是婶娘唤她的那天,再回想婶娘当时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正是那正常,让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心有余悸。那种冷静与麻木,是非常环境中的常态,饥饿让人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掉,只剩下本能。
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极其恣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称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但内里的残酷,人人都清楚,各自的选择,也都出于对力量的权衡。步步惊心,步步为营,每一个人都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铁,来不得半点感情用事。
然而,为了营造良好的秩序、相对松弛的气氛,鼓舞士气,安慰自己,他们也要制造出另外一套语码,比如“替天行道”,比如“兄弟情义”,于是,你只见每日家欢声笑语,看他们心无芥蒂,并肩作战,驰聘疆场,个人的感受,石沉大海——如果他们不让那些感受沉下去,被湮灭的,就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