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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多少惨剧相加,才能成为一出悲剧?
原创 2015-10-09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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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斯维拉娜的书,问题便在于太多削减,太少加增,太多悲伤,太少爱。惨剧过剩而悲剧感不足。但我不能说,这是她的责任。
加西亚·马尔克斯当年有篇写马岛战争的文章,读得心惊肉跳。阿根廷士兵缺吃少穿,手持装着劣质弹药的劣质武器,被驱遣如苦役犯一般,后死者背着先死者的尸体,倏忽之间,自己也在泥泞之中倒下。克劳德·西蒙写过二战,法国骑兵冲向德军坦克,肉体瞬间溃散。他们眼里的战争都是现代的,去英雄叙事的,就连悲剧都算不上,处于劣势的一方都受执掌权力的人所欺骗,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承担怎样的生命风险;也许,优势方也好不到哪儿去。
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最痛恨的,就是被当政者当枪使。她有一句名言,说苏俄人都是“监狱和幼稚园的混合”,意思是头脑尚未发育完全,人就被监禁起来。没有比这个更Hard的投胎模式了。可想而知,这些人的成年过程,同牲畜的被蓄养一般无二。
斯维拉娜踏足书写战争(及切尔诺贝利之类灾难)受害者的领域,或说得更宽泛一点,书写被战争改变了的社会、大自然和人的心灵。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看,在威权政府隐瞒真相的背景下,这种个体撰写口述史的努力焕发出英雄主义的光彩。斯维拉娜做了她该做的事:去到一个个村庄,记录母亲们的哭泣,在哭泣背后是政权对人的恣意宰割与蹂躏。泪水浸泡着她书里的一个个故事,手巾完全不够用,《锌皮娃娃兵》里,说到一位母亲收到了来自阿富汗的棺材,里面装着她儿子的遗体,当棺材被移进她狭小的房间时,母亲迸出一阵嚎啕:“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他是个木匠,有半年时间都在为将军们修别墅!从没有人教给他怎么开抢,怎么扔手榴弹!他上战场后一个月就死了!”
类似的故事数不胜数。但有必要怀疑,是否一出出惨剧相加,就等于悲剧。《切尔诺贝利之声》,斯维拉娜流传最广的一本书,再喜欢它的读者,也得承认其中有太多的重复,有结构上不甚理想的松散。惨剧和惨剧终究太相似了,一种死和另一种死,一个人的死和另一个人的死,形诸于文本后,除了在空间顺序上不得不一先一后讲述之外,究竟有多大的不同呢?组织一台时装秀,都得精心策划如何一路给观众以新的刺激,如何让观众在散场之后,脑子里不止留下对第一个或最后一个出场的模特的印象。写书更是如此。
斯维拉娜是否知道,人们有多么需要知道她的故事?她能否在连篇累牍的惨剧之中或之外,描绘出一幅超越于惨剧总和的动人的悲剧图景?我曾在一篇专栏中写过一对美国老夫妇的故事:老太太死于“9·11事件”,而她那位耳聋神浊的丈夫每天早晨起来,一如以往地咆哮,喷吐一串串老人式的牢骚。他总是抱怨大楼挡了屋里的光线,而楼塌人亡之后,他的视线感觉到了阳光,有一天,他发现连之前一直守身如玉的盆栽都开花了。于是他大笑起来,叫唤妻子的名字,要她一起来看。
这是悲剧了。悲剧不只是一个人绘声绘色地告诉你他失去了这个,失去了那个,也不仅仅是没有尽头的等待,无望的回追,或声泪俱下的控诉。当失去并未削减而是加增了一个人,在他或她之后的生活里持续地、以常常无法预知的方式释放能量时,惨剧才可能成为悲剧,而且,在这样的故事里,绝不能缺少某种形式的爱,或喜悦,或满足,或一种救赎的感觉。当然,戏剧元素或许是天然存在的,叙事者的技巧,和转述者的笔力。斯维拉娜为一本书访问一百来人,都未必能遇到这样一个盆栽开花的故事。
斯维拉娜的书,问题便在于太多削减,太少加增,太多悲伤,太少爱。惨剧过剩而悲剧感不足。但我不能说,这是她的责任。她曾说,苏联时代过来的人,普遍地都无法对自己负责,这些未脱幼稚园气息的人,对于痛苦的失去和不公正的剥夺,内心甚至都缺少做恒定判断的能力。这使她痛心,《战争那张非女性的脸》,《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样的书名已经暗示,作者很可能写不出战争复杂的图景,只是收集了一大堆——且让我这么说——忆苦的素材。以色列有位作家,大卫·格罗斯曼,无数次访问巴勒斯坦人,做他们的访谈并出书,但据我所知,巴勒斯坦人对他不屑一顾,因为他只是一次次拿走他们的故事,却不能还给他们包括国际关注在内的任何东西;现实中的寂寂平民,到了书里仍是“受苦者”的一分子。我想,斯维拉娜也未必能避免此种口实。
她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她很想要用自己的书,去打动本国和本民族以外的人,把阿富汗战争变成世界性的耻辱,把切尔诺贝利变成一个关于苦厄的文化命题,犹如当初的一批文化人成功地把奥斯维辛变成全人类的创伤一样。她以为,只要披露切尔诺贝利的真相,它必将成为又一个奥斯维辛,被杀死和被永久致残的人们,将为世界培养出一批头脑强健、目光鉴定的哲学家。
可她太天真了。奥斯维辛是全人类的事,切尔诺贝利?他人的瓦上霜,一群昏头昏脑的俄国佬把自己的事搞砸了而已。她去了日本,见识到日本人以惊人的效率和水准管理着自己的国家,如此文明,如此严谨,并用如此冷漠的口气回应她的打扰:“那种事只会发生在你们俄国人身上,我们的所有麻烦都来自地震,但大自然是不可预测的,谁知道地震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后来福岛核泄漏了。斯维拉娜发现,日俄这对宿敌走上了相似的道路:一如苏联政府对切尔诺贝利的处置,福岛之后,日本政府也雇佣“神风特攻队清理工”来善后,只有一点不同,日本人用丰厚的酬金买取工人的健康。在处理内部的事上,两国的人道程度到底还是有差别的——苏联把二三十岁就丧失了健康的年轻人一脚踢上大街,任其流落,日本则雇用老人,以缩短他们的余生为代价,让他们的家人手头宽裕一些。
我感觉,斯维拉娜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类现实。她有点不知所措。每说到这些,她就顿足捶胸,愤激溢于言表,因为她心里从无困惑,她眼中的是非太过分明:政府和执政党永远是粉饰太平、逃避责任的专家,人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其无能。没有什么复杂的图景,把被隐瞒的披露出来,剩下的就该行动,行动,行动。
这就是她的文字缺少悲剧质素的根源所在。悲剧的生成,总是需要书写者以其困惑来介入的。看斯维拉娜叙述在日本的经历,我就想到另一位访谈大家,美国人斯塔兹·特克尔写过的一件事。他说,他在小石城的一所学院里,跟学生说起艾滋病患者,他们哄起来,一口一个“他们活该,他们自作孽”。他们的老师说,这是一种阿米吉多顿思想,即世界末日心态在作怪,孩子们生而不怀希望,因而也不会慷慨地表达同情。然而,斯塔兹旋即给学生放映了一部关于艾滋病患者的纪录片,片子结束后,教室里满座泣下。
“他们为什么哭泣呢?”斯塔兹说,“在我过去三年的所有经历中,唯有这件事最使我困扰惶惑——这些年轻人,先是谴责,后是哭泣,也许向我们提出了某种挑战,而我们至今还未能认识这种挑战。”
“挑战”二字,在斯维拉娜的问题意识中并不存在——她要的是解决,是走出过去,她不愿在现实的泥淖里耽搁太久,让未完成的继续未完成。斯塔兹也没有写出悲剧,他只是顺水推舟地完成了一批对普通美国人的访谈,至于目的,只是不让过去随便磨灭。本质上,他有一种美国式的荒漠心境,预先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而斯维拉娜却相反,她太在乎“有为”了,始终在寻求复原、匡正、弥补、清算的可能,因此,别人的冷淡、消极、不争,更不用说倒打一耙(一些被她访问过的苦难女性,后来指控她的写作对她们造成了二次伤害),足以杀伤她敏感的自尊,就差龙应台式的暴跳如雷: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你们对得起我吗?
她访问过的另一个女人,和她丈夫都是“人民之敌”,系狱期间她产下了孩子,母子都受到一名女狱警的虐待,险些精神崩溃。母亲暗暗发誓,如果她能活着出去,她将竭尽一切可能找到仇人:她只想和她对视一眼。后来,苏联终于进入“新思维”时期,那位妇女获得了自由,还真找到了当年的狱警,后者已经九十多岁了,躺在病床上。她设法进入病房,来到床头,看着那老太太的眼睛。
老太太叨咕着说:“我不记得你了,你们都一个样。我们奉命行事罢了。”接着开始抱怨:“我儿子是个酒鬼,我丈夫去世了,我拿着一点点退休金,我整天胃疼。”
每个人最终都是不幸福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亦然,似乎并没有人,能从施害中得到可以享用一生的快感。但斯维拉娜说,她坚信人必须为自己的罪行受到惩罚,这种不屈令人感动。“纳粹猎手”为什么要飞过大半个地球,去缉拿一个面瘫眼盲、口角流涎的老人,只因他在年轻时一度担任过集中营看守?你能用任何有关宽容的说辞来要求他们住手吗?
“得有一个审判庭,”她书生气十足地说,“由一些能做实事的实干者组成,否则我们将永远走不出这些往事。受害者和社会的精英应该行动起来。”是的,要唤醒受害者,但是否唤得醒他们?更关键的是,唤醒之后又能做什么?他们满身满脸都是疲惫,他们羸弱的心灵甚至不足以抵御酒精的诱惑,更不用说当权者,哪怕只是当权者手下一名小小马弁的笼络。至于精英,斯维拉娜比谁都清楚,他们,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无法同政权比拼谁活得长。
我很清楚,我为何至今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篇战争纪实文。没错,第一次了解到一场我陌生的战争的诸多细节,看到英阿双方之间,期望和现实之间强烈至于可笑的反差,是有种深刻的满足的;但是,真正击中我的是另一发子弹。阿根廷军人缩影了每个人都逃不脱的处境:懵懵懂懂地,似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推到了命运凶恶的獠牙之前,甚至还来不及掷下泪水。我也总是想起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的一句诗:“总得有人打扫战场,因为死尸不会自己收拾自己”,这写的也不是战争,而是宿命。
装阵亡士兵的锌皮棺材,被核辐射扭曲的草木人畜,泪流成河。读过这些,阖上书页,除了叹气:“这些女人太惨了!她们太可怜了!她们怎么会这样……”我还能做点什么?所有书写大苦难的非虚构作者,都要在惨剧和悲剧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调配好各种情感的比重。他们必须是惴惴不安的,因为当他们质问:“我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怎么还能继续安心地活下去?”时,听众可能回以诧异:“怎么活下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很不喜欢赫塔·米勒的书,那种自说自话、阴阳怪气的乏味的文字。不过她有个自辩:在齐奥塞斯库时期,我只能这么写。我觉得,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字可以比米勒留存得更久一些,它们更直接,更惊心动魄,在官方隐瞒的东西尚未被披露之前,它们是一份凌厉的见证,也代表了一个心怀家国的人令人叹惋的执念。她没有写出悲剧,因为她本人就是悲剧。2011年,结束流亡首返回故土,她发现能移民的人全都移民了,于是陷入了抚今追昔:在“新思维”时期,民间踊跃地推进了记录集体记忆的运动,那时的氛围……啊,不说了,后苏联时代的祖国成了一个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