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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性、遗产和凶手
原创 2015-09-18 庄秋水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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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阿加莎在她的前辈简•奥斯汀平凡琐屑的生活上,又添加了罪恶、冒险和激情。而BBC的英剧,把这一切完美呈现了出来。
1905年,亨利•詹姆斯出版了他的游记随笔《英国风情》(English Hours)。在这本写给美国人看的书里,他津津乐道英国古老的事物,美景如画,遍地古迹引人入胜。年轻的时候,他曾躺在新英格兰的一片草地上,读着一本旧英国小说,心中想着一幅场景:
最好是站在一个古老可爱的小花园的阳光明媚的开阔的露台上——花园的其他三面分别有粽墙、红墙、玫瑰花,另一面由一条长满青草的鹅卵石铺成的宽阔、僻静的街道与花园主人的宅子隔开……
多年之后,梦想实现。亨利•詹姆斯拥有了在苏塞克斯的这座黄褐色砖砌住宅。这时候,他已经不是一个局外人,他入了英籍,对于英国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成了英国生活的“史家”。在亨利•詹姆斯细微深入的观察中,我认识了英格兰的诗情画意和错综复杂。尔后,亨利•詹姆斯提供的观察点,植满了另一位地道的英国作家的想象之花,我彻底爱上了英格兰。
▍一
我很晚才结识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过去的三四年里,我依靠她虚构的谋杀事件,度过怀孕后期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以及带孩子的无数起夜时分。真的,再没有比她的小说,可以随时沉浸进去,消磨时光。有时我会问自己:何以如是?
因为读她的侦探小说,我总会觉得兴奋。尤其是BBC的系列剧《大侦探波洛》和《马普尔小姐探案》,我不晓得已经看了多少遍。我一点也不厌烦。她从来不让你失望。那些宁静整洁的乡村,富丽的乡间大宅,美丽的花园,下午茶会上的精美茶具,亚麻餐布,总是激发起关于英伦生活的共情想象。亨利•詹姆斯充满艺术意味的乐趣,被具体化了,洋洋洒洒在伦敦和周边的小乡镇上。
▲英剧《马普尔小姐探案》,原著阿加莎•克里斯蒂
在阿加莎系列里,马普尔小姐第一次出现,是在《寓所谜案》。在圣玛丽米德的这个小村子里,这位老小姐已经住了大半生。“她的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的房梁已经变黑。房间里陈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死亡草》)她的爱好是观察身边的各种人,听村里各种闲言碎语。她说过:“像我这样,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个人得有点癖好!”我喜欢BBC改编剧的开头,马普尔小姐坐在自己美丽的小花园里,对面就是牧师住宅,那里即将发生一起谋杀案——她的癖好将派上用场。
小巧精美的田园风光,古老的村舍,幽静的小路,犹如舞台布景一般,妩媚动人。亨利•詹姆斯曾说过:“英国的这种精华有一种办法能在乡村风物的任何偶然结合中完整地表现自己,所以,无论你身处何方,你都能领略到那种缩小、简化了的整体风貌。”
雷蒙德•韦斯特,马普尔小姐的侄子,是位很现代的作家,他很看不起这样的小地方,认为是死水一潭,只会发生点小事情。马普尔小姐总是温和地纠正他,无论如何。各处的生命都是大体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长大、与他人接触、竞争、然后是结婚生子……
她的同道波洛说了类似的话,“这所学校,就像一个小型社会,就像外面的世界,希望、梦想、恐惧、秘密,这个地方充满了年轻人的希望,国家的未来。可是夜晚的走廊多么孤独寂寞啊,内心深处也是那么孤独寂寞,每天都在为生活挣扎。就像血迹或指纹一样让人着迷。”(BBC《校园疑云》)这是从简•奥斯汀开始的英国文学传统,日常生活中的区区小事,却具有永恒形态的生活场景;日常事件背后潜伏着一脉相承的结构,以及牢不可破的趋向,人性在其中暴露无遗。而波洛和马普尔小姐都认为,人性的因素,是犯罪的第一要素。
▍二
当阿加莎在1920年出版她第一部小说《斯泰尔斯庄园奇案》时,一定没想到八十多年后,仍然有不少人沉迷于她“制造”的谋杀案中。在1969年,她还会这样说:“写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情。我这种人对自己没有信心,又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
某种程度上说,阿加莎圈出了英国中产阶级文明的一种梗概。
▲英国悬疑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
虽然火车、游轮等其他形式的空间,也是阿加莎喜欢的命案发生地,但她显然更钟情有秩序而且固定的背景,还有什么比几十户人家的村镇更合适的地方呢。她书里的人物,都结结实实行走在伦敦的街道上,或者乡下的小路上。他们住在有花园的房子里,周末上教堂,偶尔充当慈善义工,不时邀请村里的人来喝下午茶或一同进餐。而谋杀案,只会让这种体面的生活暂时中断一下,或成为茶余饭后的共同谈资。即便是谋杀,也保留着古典的“体面”,没有赤裸裸的暴力行为。
十个犯罪里有八个是中产阶级。凶手是乡村医生——比如《罗杰疑案》,或有自己诊所的医生(《牙医谋杀案》),一位园艺师(《万圣节前夜谋杀案》)或者一位学者,比如《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而犯罪原因,大致可以归为三类,一类是两性之间的激情,比如《啤酒谋杀案》、《寓所谜案》、《魔手》。一类是一定数量的金钱,比如遗产或保险费。《葬礼之后》里的凶手为了五千英镑而杀人,《悬崖山庄奇案》里的凶手则为了继承一大笔遗产保住家宅而痛下杀手,而《死亡草》里那对鸳鸯杀手,为了骗保结婚、杀妻。还有一类是出于报复或惩罚,比如《东方快车谋杀案》、《迟来的报复》、《无人生还》。
而受害者则可能来自任一阶层。工厂主、医生、清洁女工、家庭主妇、放高利贷者,都可能把生命献给阿加莎的谋杀艺术。他们有些人是罪有应得,大部分却是有美德也有缺陷的普通人。《复仇女神》中,马普尔小姐在谈到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时,她和侄儿探讨,如果由她来写这部伟大的戏剧,她会把三个女巫写得完全不一样,她们不会跳舞也不会嬉戏,而是再普通不过的老女人,愚蠢地看着对方,但你会“从她们的平凡中感到一种危险”。
“平凡中的危险”,正是阿加莎、这位古典侦探女王的特色和长处。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一直都是一个典型的生活在英国乡间的夫人形象:穿着毛皮花呢大衣、戴着珍珠项链。唯一一次戏剧性举动,是第一任丈夫有了外遇,提出离婚,她失踪了好几天,一度被认为是因故身亡。最后她在一家温泉疗养地的酒店被找到,而登记的居然是她丈夫情人的名字。这仍然是“平凡中的危险”。一如神秘的帕克•奎恩先生所说:“人们的烦恼可以分成几大类。有的是因为疾病;有点是因为生活乏味无聊;有的妻子们因为她们的丈夫而烦恼,也有的丈夫们因为她们的妻子而烦恼。”(《丈夫的烦恼》)
▍三
阿加莎在她的前辈简•奥斯汀平凡琐屑的生活上,又添加了罪恶、冒险和激情。而BBC的英剧,把这一切完美呈现了出来。大卫•苏切特完美地诠释了波洛,每每看到他穿着漆皮皮鞋迈着小碎步走来,就要感谢他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两臀之间夹着硬币练习的认真劲儿。杰拉尔丁•麦克伊万则复活了那个脸颊红红,聪明智慧的马普尔小姐。
也是从这两部剧开始,我迷上了英剧。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小镇面对改变的故事(《克兰弗德》);20世纪初乡村几户人家的纯朴生活(《从雀起乡到烛镇》);苏格兰乡村的变化和适应(《百年乡情》);唐顿大宅的生存与爱欲(《唐顿庄园》),一战前后骑士的爱情(《队列之末》)……当然还有简•奥斯汀小说改编的迷你剧。
英剧之制作精良自不待言。不论是什么题材,总是具有一种文学特质。(当然,大都是文学作品改编而来。)它们探讨人类生存的永恒特质——欢喜、忧愁、痛苦、死亡和两性之间的激情。但这主题不诉诸于激烈的、变幻的情节,而保持着一种与生活平行的节奏。这是你可以看了第十遍之后还可以看第十一遍的重要原因。你不会因为知道故事的大致情节和结局而觉得索然无味。
这些特质依靠大量的日常生活细节发挥着威力。亨利•詹姆斯在20世纪前后的观察,令他认为维多利亚世界的组织结构,保存和加强了人们对传统体制的尊重。而这些传统体制作为一种社会默契被接受下来。比如俱乐部,历史学家艾伦•麦克法兰认为它是英国社会结构的基石。阿加莎的绅士们肯定是某一俱乐部会员。在某个俱乐部,飘到波洛耳朵里的闲话,也会成为他破案逻辑链上的一环。(《遗产风波》)庄园主的秘书可能患上和皮普(《远大前程》主角)一样的“家世传奇综合征”,觉得自己不是某个平凡人家的孩子,而是丘吉尔的秘密私生子。(《庄园迷案》)更不用说在单一继承人制度下,那些次幼子女的悲惨生活,他们不得不远走海外殖民地去淘金,或是嫁娶有钱的继承人或鳏寡。这刺激了许多浪漫爱情和谋杀事件。由于规避贫困、追求舒适生活的强大动力,英格兰中产阶级能够抵制交配和生育的欲望,竟然有四分之一的妇女一辈子不结婚,所以马普尔小姐才不会被视为剩女怪胎。还有花园。从17世纪就波及最普通的人群。每座村舍都有一座相应规模的花园,人们从中享受到很大的乐趣。而且一位园艺师竟然为了园艺而不是爱情杀人!(《万圣节前夜谋杀案》)
▲资料图:英式庄园
我觉得英剧可以没有违和地进入,还在于它的人物总是追求个性。苏格兰乡村生活艰难的妇女,庄园里的大家小姐,或是小镇上的邮递员姑娘,都向往自由的、有尊严和想象力的生活,并为此努力。这是特别有现代性的精神特质。当然,“现代性”过分表现,也让人受不了。波洛和马普尔的剧集里,许多直男直女硬生生被编剧掰弯,一定伤害了不少温馨古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