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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作家无法不书写黑暗

伟大的作家无法不书写黑暗

野夫:伟大的作家无法不书写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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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作是为了揭示这个时代的真相

我觉得您的整个人生特别传奇,不光是您个人,您的家世也特别传奇,之前看资料,您的祖父是土司的后裔,父亲从这样一个家庭当中走出来,后来也算投身革命,参加剿匪土改什么的。外祖父那边是黄埔出身的国民党少将,也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母亲也是因为跟家庭有关,另外跟自己的性格也有关系,后来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这样一些非常复杂的身份,在20世纪那个环境当中,肯定是有非同寻常的遭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成长过程当中,对您的影响是什么?它会不会影响您看待这个世界的价值观?

野夫:应该说我的父系、母系的家族,我写出来的和还有没写出来的,确实能够旁证20世纪的中国历史,它与国共两党、内战、抗战、民族战争、历次运动都密切相关。我觉得这些历史没有使我变得更坏,而是反过来使我更想在这个时代用自己的努力,去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去提升一个时代的文明。

这是不是也是您从事写作的一个初衷?

野夫:是。我把我的写作视为使命。我写的这些文章能够出版,完全是偶然的事情。我写它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我要出版,要发表,一些朋友办的杂志,在网上看见我的文章,主动来跟我说,你那篇文章,我们杂志用一下行不行,我说可以。我愿意写作就是揭示这些真相,即使它一分钱换不了,一本书都出不来,一篇文章都发表不了,没关系,有网络,依旧会有无数的阅读者。事实上今天这本书能够所谓的畅销,多数买书的,都在网上早就读过我那些文章,我的博客已经被很多人都看过了,但是在你编成书的时候,大家还愿意买一本,我觉得是这个社会对我的鼓励,是无数善良人对我的一种肯定、一种支持。

我用写作还债,我的还债就是要使亲友不朽

我看过,也非常喜欢读您的文章,在您所有的对于亲人、对于朋友回忆的散文当中,我注意到好像您写外婆是写得最用力的,虽然可能那篇《江上的母亲》更加著名。可能跟写母亲还不太一样,为什么会写外婆?

野夫:你是读懂了文章的人。《江上的母亲》是最有名,因为我母亲这种死得惨烈的方式最让人难受纠结,我外婆应该算寿终正寝,78岁离世,在中国就算寿终正寝了。但是我写外婆确实是比写母亲要用力得多,也用情得多,是因为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从接生到抚养我,在我生命最垂危的年代救活我,更重要的是外婆给了我教养。我母亲因为长期受迫害心情不好,很少教育我,她一旦有教育的时候,就是鞭打,我挨过母亲太多的鞭打。外婆是那种纯慈爱的,从来没有发过火的老人,我对外婆的感情本身胜于对我父母的感情,我知道我骨子里面有一种善的东西,是外婆给我的,我非常感谢外婆。

您说过自己写作都是在还债,我不太理解这句话。

野夫:我们一个人成长到今天,具有今天的智慧也好,教养也好,禀赋也好,气质也好,是在成长的道路上遇见了你的父母生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长辈教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邻居、同学给你提供了很多借鉴,这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默默无闻,他们走了,过20年之后连认识他们的人都忘记了他们,他们就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但是因为他们我才成为今天的我,我才有今天的快乐、轻松、自由、幸福和一种智慧的满足,你不应该感谢这些人吗?你用什么感谢他们,他们在另一个空间里面,你只有把他们记录下来,这些文字活下去了,他们就活下去了,他们因你的文字而不朽了。多少帝王将相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多少神仙、道士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其实是人对生命的恐惧,为什么怕死?因为死了埋了,第二年去挖开看看就不存在了,骨肉都不在了,就是朽了。人对死亡的恐惧我认为是对朽的恐惧,道士要炼丹、和尚要立地成佛当下转世、帝王要吃长生不老之药、英雄要创万世不朽之业、作家文人知识分子要创造各种能够在人世间流传下去的知识,都是为了追求不朽。不朽才能使人觉得我的肉身虽不在了,但是我的生命一直在这个大陆上存留,我们现在用着电的时候就会想到发明电的人,文字是能够让人做到这一步的。

我反对把苦难变阴影,我感受到很多友好和善意

您还写过比如您小时候和伙伴们玩的那个用生石灰烧癞蛤蟆的游戏,借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您而言写作其实也是一种救赎的方式?

野夫:是,包括我写参加学校老师组织去打强盗、打小偷,我自己还记得那个画面,当时写这段的时候我泪如雨下,想到我曾经经历过的窘迫、贫穷,我在北京打工的时候经历的那种寒冷,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面,抬头见瓦,我没钱买被子,把自己的短裤、袜子翻出来盖在被子上,像拼瓦一样地拼着。想起那个瑟瑟发抖的时候,想起那个农民偷布,不就是为了给他的孩子驱点寒?我们当时被老师带着去抽他,童年时的那种残忍,你会被它压得很不舒服,写出来你觉得轻松很多,写出来是为了教育别的孩子、别的老师、别的学校都不能干这样的事情,但是可悲的是昨天我看到微博,老师让一个孩子扇同学的耳光,这甚至还更残忍,那个还是打小偷,你这是打同学,你培养的是同学之间的仇恨,那个被打的同学他会一生恨这些同学。

您是不是一个相信宿命的人?

野夫:我越活越有点相信,但是这同样是一个不能完全求证的事情,在没有完全求证之前我不敢确信这一点。

其实这可能也是每一个人的状态,就是年轻的时候不相信,但是…

野夫:越活越相信。

我之前一直读您的文字,今天见到您本人,心里就产生了一种矛盾,看您的经历,一个经历过这么多不公命运和悲剧故事的人,心里可能多少会有一些怨恨、不甘,但是见到您之后,发现您好像出奇的平和,我不知道您怎么处理这种苦难的记忆和您现在的这种生活的关系。

野夫:我一向反对把苦难变成一种阴影,让自己一直活在阴影之下,而且还把这种阴影扩散给别人。也许我天性本身没有太多的恶,再加上后天又受了一些比较好的教化,结识了很多善良的人,我笔下的那些人物都是从我生命中经过的人,有朋友、有街坊、有亲人,这些人给我带来的都是爱的教育、善的教育。因此在生活中,不是我吹牛,我从来是与人为善的,我帮助过的人非常多。不是因为我经历过苦难,就要报复这个社会,仇视这个社会。

章诒和说:“当我们文人艺术家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你觉得这个魔鬼用在您身上合适吗?

野夫:我觉得合适,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贬义。就像陈丹青评价鲁迅,他说像鲁迅这样的人和契科夫都是一样的,都是时代的报丧鸟。

一个不关注身边黑暗的诗人我怀疑其伟大

余世存先生说您的写作有三大主题,死亡、恐惧和残忍,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野夫:世存是我非常看重的民间学家,他对我的总结我认为是很到位的,我也确实集中地写了一批普通人的死亡,我写死亡又写了这个社会的残忍以及带给大家的恐惧,我觉得恐惧和残忍是今天为止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根除、并没有消亡的东西,甚至还在频频出现的东西。像前面提到的,老师要惩罚一个小孩,让其他的同学去打他,每个人扇他两耳光,这就是最残忍的教育,你能想象在一个西方国家,一个文明国家会有这样的老师吗?在生活中她还是一个老公眼中的好老婆,孩子眼中的好妈妈,邻居眼中的好邻居,但是她却在教育学生的时候采用这种方式,而这一事件并不足以引起广大中国人的愤怒,为什么?因为这种残忍的现象司空见惯。我也希望在我的写作中间强化我想解剖的这个民族的一些病灶,这是这个民族身上的病灶。

您觉得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吗?

野夫:我理解的文学使命是这个,但是也有很多作家认为文学就是语言技巧的一种炫耀,周围很多诗人是不关注社会不公的,是不关注社会黑暗的,只在那儿做语言的技巧游戏,他可以把语言玩到极精致,意向啊、比喻啊各种手法,达到和世界诗歌可以比肩的程度,但是在他们的诗歌中看不到他们所处的时代,这样的诗人我认为永远进入不了伟大的诗人行列。一个只会歌颂爱情的诗人,一个不关注身边黑暗的诗人,我充分怀疑其伟大。

您现在理解母亲对于死亡的选择吗?

野夫:不理解也要理解,母亲的遗书里面包含了这层意思,就是我走了,你就轻松了。她是为我们松绑,她不走我得在武汉守孝,我在武汉要是找一个很烂的工作养家糊口,也许就没有我的未来了,从另一个角度,用这句话说确实会很残忍,就是你感谢你的母亲用自绝的方式换你上路了。

但是回头想,如果母亲当时没有这样做,可能我在武汉只是一个平庸的公司职员,就不会有拎着换洗衣服来到北京的那个冬天,没有那个冬天就没有我在北京十几年的打拼,虽然很艰辛,但是今天我过上了那种我想要的生活。

本文选自《我们这个时代的怕与爱》 陈丹青等述,由中国文联出版社 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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