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不是献给潘石屹的成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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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
《平凡的世界》在东方卫视热播，这几个星期饭桌上的话题都是路遥。一部电视剧和它的原著受到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热烈关注，这种现象蛮八十年代的。那时候，像《沉重的翅膀》这样的小说，我们看上半夜，我妈看下半夜，第二天流传到同学家里。那时候，全国人民都是文艺青年。
全国人民都是文艺青年的时代，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美好。看《平凡的世界》，读到田晓霞去矿区看少平，少平激越地和心上人讲起自己未来要在双水村为父亲箍几孔新窑洞，为了要回生活的尊严，为了让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环境里，能够“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玛瑙嘴的长烟袋”，“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那时觉得少平的追求特别真实也值得尊敬。但少平说完这个，“脸上泪流满面”，后来，晓霞跟着少平下矿井，看到心上人沉重的工作环境，也是热泪横流。
仔细点看，《平凡的世界》中的眼泪大概流了有一千吨，每一章都有人哭，每一个人都哭过，集体哭过毛主席和周总理，私人哭过幸福和不幸，田福军为人民哭，田润叶为孙少安哭。后来看路遥随笔，说到他当年创作三部曲时候，自己也流了无数次眼泪，明白了小说中的眼泪为什么打动人，因为是作者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后，编导也没有吝啬演员的眼泪，实事求是地说，这部电视剧至今能引起天南地北的共鸣，引发很多人在网络上感叹自己又动了感情，是因为像孙少平这样平凡世界里的眼泪至今还是热的。
到处有人被看哭，然后在网上看到，潘石屹也哭了，而且是，“每天晚上，躺到床上都要哭一场。”潘石屹哭得这么厉害，原因是，他的人生经历“跟少安、少平都一样”，“按照孙少安的指引，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建砖厂。办了这个砖厂，算是赚了第一笔钱，然后就开始做房地产了。房地产当然也赚钱了，比烧砖赚的钱还要多。”
本来，潘石屹被看哭，这事情挺好，说明富人也是人。不过，潘石屹的眼泪如今成了电视剧的广告，我就觉得这事情有点别扭。这么说吧，《平凡的世界》在路遥的笔下，是凡人的史诗，不懈奋斗的人们，跟《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常常回到象征意义上的人生起点，就像小说开头是眼泪，结尾也是眼泪，这既是路遥对八十年代的向往，也是愤怒。也因此，在任何意义上，《平凡的世界》不会是英雄史诗，换言之，《平凡的世界》不是献给今天的潘石屹的，至少，不是献给潘石屹的成功学。
隆重上演的新版《平凡的世界》，改变了小说中少平和少安的位置，多少是对今天英雄史学的一次致意。当然，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的是，当年，我们都和少安少平一样，甚至比少安少平更厉害，有过一个更激进的地主梦，而且，在我们的地主梦里，还没有少平那滚滚的羞愧的热泪。但是，时隔三十年，如果少安少平的这个梦轮到要请潘石屹来代言，那我真心觉得，这三十年的热泪都白流了。
本文发表于《文汇报》“笔会”，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