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科不是犯罪,就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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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之二)
朱学勤 昨天 12:56
我1960年进小学,因长子开蒙,父亲又重视教育,全家出动,去南京路永安公司买书包、铅笔盒,我还多要了一块小黑板。此后他不断与我讲他少年失学、又渴望上学的故事,说有一次他从马路上捡回一片彩色字纸,上面有招募图画,以为可以免费上学,高兴极了,爷爷告诉他,那是教堂的传单,人家是招募义工!一下子跌入冰窟窿。
我上学不久,有一个女老师姓钱,对我很关注,老打听父亲在哪儿,现在怎么样?回来与父亲一说,他回忆起那是他辍学前的同学,就坐一张桌子啊,还是校董的女儿!想不到她今天来教我儿子了?开家长会时他特意去看望了钱老师。我估计父亲那时的心情,只恨没听到90年代才流行起来的那首校园歌曲,高晓松填词谱曲:《同桌的你》。
三年级前,父亲给我订《儿童时代》,三年级后订《少年文艺》,一直到文革前家境渐窘,他停了自己的《解放日报》,也没有给我停这份杂志。《少年文艺》我曾经拥有全套,现在很怀念,却被弄堂里的孩子东借西借,一本都未留下,但无形中给我形塑文科偏好,再难散去。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带我去南京路“朵云轩”看字画,一笔字、一张画反复琢磨,还要在手心临摹,一泡就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这就苦了我,年龄小,看不懂,耗时间又长,遂起厌腻,以致我很长时间对字画古迹、文人情趣格格不入,就跟吃红薯吃伤了一样。
(《少年文艺》创刊号封面插图)
那时电影院新片公映,会提前给各单位宣传干部发两张招待票,免费,父亲即带我去。早早场电影不看了,跳过同龄人都爱看的少年电影,一下子进入成年人阶段,又造成一个反差。很多同龄人看过的如《七十二家房客》《三毛学生意》,父亲不屑。他厌恶本地滑稽戏,认其为油滑、低劣与地域偏见,充满上海人的恶俗气,格局狭小,一如他后来厌恶赵本山;同龄人从未听说过的那些西方译制片,如《木木》《复活》《天堂里的笑声》,很“小众”,他却在我不适宜的年龄带我去看。他尤为欣赏老舍和北京人艺的《茶馆》,认为那才是舞台艺术,大气。三十年后这家剧团来上海首演,我咬咬牙给他买美琪大戏院前排居中最昂贵的座位,他那个高兴,还特意在演出前与演员攀谈了一会儿。但他不知道我少年时的尴尬:那时与同龄玩伴聊戏聊电影,我看过的他们闻所未闻,他们耳熟能详甚至能模仿的我都没看过,双方都觉得怪异。这种教育带给我的面容显老,与年龄不相称,看上去比同龄人大几岁,以致高年级同学称我为“留级生”。因为老得早,成年后反而不显了,于是自嘲为“水洗布,自来旧”。
还有两件事,对我正在形成的“世界观”也造成“负能量”。一是爷爷得罪本单位官僚,被克扣了两级工资,从六十元降到四十八元,这在今天微不足道,但在60年代初不是小数。父亲不服,给各级机构写申诉,一直告到上海市委、华东局。但他毕竟是干部,知道这种告状信最后还会落到被告状的官员手里,一旦辨认出字迹定会打击报复,于是他将这些状纸修改定稿,交由我誊抄再发出。这对一个小学生是苦役,往往要抄一个星期天,我就这样记住了柯庆施的名字。那么小的年龄参与“信访”,成了“上访户”,这对一个孩子心灵会带来多大影响?(注5)
另一件事是父亲有个表弟,政治上积极,性格上倔强,一巴掌能把家乡来逃难的生父(地主)呵斥回去。单位里动员职工“除四害”,冬天也要打苍蝇,他发牢骚抵制。于是开除团籍、公职,发配至四百里外的安徽劳改农场,也是不断申诉,父亲暗中协助。1961年他在那里啃树皮过活,捡了一条命,也不知用什么办法逃离劳改农场,昼伏夜出,步行四百里,潜行至上海,入夜来敲门。门开处,老哥俩惊认、相认,抱头痛哭;灯光下,表叔囚首垢面,饿得脱了形,背上还长着个大疮,那样子恰如电影《归来》一开场陈道明扮演的逃犯,有过之无不及。他们怕惊动邻居,用旧报纸把电灯泡裹起来,交头接耳说了一夜话,就像地下党。那天晚上我被惊醒,躺在被子里假装睡着,他们说什么我记不住,也未必听懂。但人间有官僚,官僚会害人,这样的印象有如烙铁烙在一个少年人心底,再也抹不去。
如此耳濡目染,与我在学校接受的正面教育构成强烈反差,会造成什么后果父亲也许没有估计到,或者估计到了,估计不足。从三年级起,这些“负能量”就开始在我心里“发酵”,屡屡犯事。那时课外作业不重,下午有大块时间自由支配,同学们疯玩一阵,也会去学校附近的棚户区瞎转。我指着穷苦人居住的“滚地龙”窝棚,模仿当时党报上开出的一个长期栏目“在资本主义大墙下”,却是反过来说:“看,这就是社会主义大墙下!”这就是我“恰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的开始?其实是人生识字闯祸始。
那一年命题作文,我将老师定下的题目划了大叉,大叉下又另拟反题:“评我班三好学生评选”,以幼稚笔触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与主旋律不合,公然犯上,应该严惩。但班主任庞老师教语文,她对我偏爱呵护,竟給了一个“良”,没有惩处。现在想来那是我人生最早的岔路口,如果庞老师能将 “动乱因素扑灭在萌芽阶段”,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我还有药可救?
1964年爷爷病逝,父亲悲愤难抑,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披麻戴孝,将白纸挽联糊上了单位党支部书记的办公室。这在当时可谓造反,大逆,肯定记入档案内控,成为他后半生难以升迁的政治障碍。那一年我初小升高小,受家中气氛感染,期终大考闯了一个祸。在“难忘的一件事”这一命题下,我没有写“好人好事”“春游”“秋游”,而是写生活中的阴暗面——爷爷含冤去世,全家笼罩在悲愤压抑中。写得还很长,分出“一、二、三”小章目,煞有介事。那时校园氛围已经很紧张,老师们下班后不能走,加班加点学“九评”或“社论”,“突出政治”,一个个面容严肃。庞老师看到我那篇“文章”再也不敢做主,上交校长判卷。结果我又碰上好人,那校长是民盟委员,60年代初还戴金丝眼镜穿旗袍,有点“民国范”。她看完后居然也给了一个“良”,放我过关,没有留级。但庞老师想想不敢大意,也许是校长的交代,她写信给父亲,郑重其事约他星期天去她家谈一次。
那时家访很寻常,但都是教师来学生家,反过来约家长去教师家面谈,则从未听说过。父母穿戴整齐,像去开什么严肃会议,乘电车去市中心庞老师家。那个下午我忐忑不安,等父母归来,准备挨训。父亲回来一言不发,但从脸色看,他们谈得很不轻松,估计提到了那个年月成年人之间谈虎色变的“反右”?因为父亲把老师约谈的信交给我,那上面有句话很严峻,难以想象是出自那样温婉的女教师之手——“你的儿子长大后,要么是个大有益于人民的人,要么是个大右派”!我自己一看这话,也吓坏了。那时我未必知道什么是“右派”,但从老师非此即彼的口气猜测,后一句意味着很可怕的下场。奇怪的是,发生这么严重的事,父亲对我并未惩罚,估计是庞老师问了他平时的家教,他也在自责?父亲将那封信交给我保存,我放在贴身小口袋里很多年,直到文革大串联才丢失。三十年后我也做教师,从外地回上海,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找到庞老师,带着儿子去看她。那年她年逾七十,一眼就认出我,说她从教五十年一直惦记的学生就是我,始终放心不下。她也记得有这封信有这句话,其实前半句未必,后半句似被她说中,那真是刀刻火烙,刻烙着那一代人二十年的惊吓与惧怕。
父亲对我的家教,就是这样在“正能量”与“负能量”之间徘徊,恐怕很纠结?这也是我自己做了父亲之后的纠结。哈姆雷特开场曰“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那是经典。但在中国这种灰不溜秋环境下,只能矮化为:“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即使说,什么时候对孩子说,说到什么程度?也同样让人为难。我儿子上小学时,我们夫妇俩曾背着他认真讨论过这一问题,最终决定到他上中学时开始说,循序渐进说。但在他五年级时,官方所言“政治风波”发生,我的处境恶化,蔓延至他所在的小学。两个穿军装的人在老师、同学注视下,把小孩从教室里叫出来盘问:你父亲在家说了些什么?这就打乱了我们的循序渐进。社会事件横插进来,穿上制服对一个十岁男孩喝问:“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跟进,提前两年开始对他说。到他考大学那年,一听他执意要报文科,我又后悔,一时难以说服,情不自禁,对他说了徐复观身为思想家、史学家,一连阻止他四个孩子报考文科的故事。徐复观大概也遭遇同样的难题,而且是逼急了,不得不言:“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学文科不是犯罪,就是受罪!”
我引徐氏言,实在是急不择言,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连底线都说破了。不料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不仅不服,还把这句话写进高考第一天第一场的作文,回来还很得意,说今天命题作文,恰好趁手,写进了这句话!这一下把我吓坏了,吓坏了还不能说,说了怕影响他后面还有四场考试。他是该死未死,侥幸脱险,可能因为那一年上海考生剧增,判卷量太大,临时抽调了很多高校教师去。也不知道是哪位同行看到这一卷子,甚至可能是我复旦师兄、弟,猜到其父是落难同窗,心有戚戚焉,遂将枪口抬高一寸,放犬子过关?
孔子遗教甚多,宏观论政不过尔尔,我向来瞧不上。但有一句人事微观,让我心服口服:“可与言而不言,失人,不可言而言,失言。”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古训,先秦上古,人与人不是密集交往,动如参商,他怎么会有如此精细的分辨率,分辨之后又在两难之间纠结?今人赞佩此言,多为成年人平辈交往的苦恼,如鲁迅那一“豪猪间距及其刺”的名言。孔子当年也多半如此?但我以为这是个家庭教育问题,失言还是失人,首先发生在两代人之间?网上曾讨论顾准生前对孩子教育的失误,他是出于爱子之心,刻意隐瞒已经看到的真相与他真实的思想,为避祸,不忍对妇雏言,以致上下两代人精神隔绝,终成悲剧。顾准尚如此,千千万万如我之普通家庭则更感为难。现在的情况好一些,即使为父不言,孩子们在网络上也能看到,但问题还是存在,估计还要传代,真不知还要传多少代?
(顾准,1915-1974,被划为右派后,顾准的子女与他划清界限,“生不再见,死不相别”。)
我三年级入队戴红领巾,那一天父亲很高兴,把中队副、学习委员这些“正面符号”看得很重,以后陪他出门,都要我把红领巾、两道杠佩戴好,恨不得把队旗都给他扛上。星期天还这么穿戴对一个女孩问题不大,对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心理上那股别扭,今天还记忆犹新。其实我少年时的“职务”就停留在这一级,一直升不上去,因为打架犯错误,还曾撸掉一道杠,降为小队长。有时候他心情郁闷,也会把我当倾诉对象,说些政治不正确的话,今天看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牢骚话,但他很紧张,说完又自言自语,又像在叮嘱我:“不能说,不能说啊,说了就是对现实不满。”他都说了,却又让我不说,纠结到什么程度?我那时似懂非懂,只能闷着头琢磨什么叫“对现实不满”?
1966年文革开始,我小学毕业,按理不能参加大串联。父亲请邻居家一位高中生带我出门(即那位抢着刮锅底的仁兄,待我很好),给我五元钱,说还是要出去“闯闯”,“经风雨,见世面”,可见他又很正统,紧跟“正能量”。我们一路南下,到了五羊城,五元钱早就花光了,在接待站吃饭、看病只能打借条,签我自己名,单位则写那位高中生的学校,不能署小学名。巧就巧在第二年,我们这届小学生按照居住地分配,正好进了这所中学,广州方面将此借条寄过来清账,还真寄到了。父亲二话不说,认账还钱,我记得有二十几元,当时也不是小数。
(红卫兵串联到北京,在天安门前合影留念。)
1968年春,是我进中学第二学期,因为读野书、读闲书,终于闯下塌天大祸。当时高中生们私下传阅香港版《金陵春梦》,我也挤进去排队看到了,半懂不懂,只学了书中蒋介石的宁波口头禅到处说,还到处写,今天叫“后现代涂鸦”。一不小心佛头着粪,前面同学已经写好“毛主席万岁”,我胳膊肘压着没看见,提笔就在上面写三个大字“娘希匹”,扔下笔即走。第二天这张讲台就被抬进专案组,上面有反动标语,要破案,公安局警车也来了。我很快去“自首”,是无意不是有意,但还是定性为“敌情内处”(敌我矛盾,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差点没逮捕。这一下塌了天,父亲大怒,再不鼓励我多看书、读闲书,而是将我的小书箱撬开,不管正能量、负能量,一把火烧个精光。水火无情,那次溺水应该把我溺死,当死未死,是有两个人暗中同情,施以援手。一位是我班上的辅导员李敏,她也对我有所偏爱,事发后找我谈话,勉励我不要消沉不要背包袱,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掉泪;与此同时则去找她当时的恋人高中部正掌权的红卫兵团长,两人私下商量,能护住就护住,不能将我推给公安局逮捕。(注6)
还有一位更神奇,是当时的工宣队队长蒋师傅。我毕业时他去父亲单位外调,一看档案竟是失散多年的50年代好友,回来后不仅没有把上述材料写进我政审表,还将我档案里的这一材料抽出来销毁了,这要冒多大的风险?这件事父亲瞒了我多年,我一直蒙在鼓里,背了多年包袱。直到五年后,插队结束,招工开始,那个政工干部看过我档案,远兜远转,反复盘问一个家族深处的海外关系——你有一个奶奶的堂房弟弟在台湾,是否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有政治问题,却压根不问,好像他又不知道?回沪后问父亲,他到这时才把谜底说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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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两个月前在上海见80岁朱正老先生,问杨小凯生前多次提及他在狱中的启蒙者刘凤翔,后人后事如何?朱正57年在长沙,恰好与刘凤翔同一报社,还一起打成右派。朱先生说起刘凤翔逆境中再婚,牵线者是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那孩子为家中冤案上访,冒险进京,一定要见毛主席,结果见到陈伯达,后者接过状纸并承诺:“毛主席不在家,他回来后我一定代你转交?”那时刘凤翔也在京上访,认识了这个小女孩,是刘凤翔帮这孩子写的状纸,进而认识她全家。此后,是那孩子在自己母亲与刘凤翔之间牵线,竟成一段姻缘,亦为奇事。
注6,四十年后,李敏见我追思李慎之的文章“危城别慎之”,追忆起她也是无锡李氏家族,与慎之那一支沾亲带故。慎之打成右派后,逢三年大饥荒,将女儿伊白遣散到无锡老家就食,李敏记得那时年幼,还与伊白一起玩过。2000年我被点名,慎之最后一次来南方,见上大校长钱伟长,夜谈甚洽,他们也是无锡同乡,谈到过我处境。这世界就这么小,一前一后,相隔四十年,李氏家族相继援我,似乎冥冥中有什么注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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