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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云上写诗,泥里生活

余秀华:云上写诗,泥里生活

余秀华:云上写诗,泥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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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里的暴君、爱情独角戏里的花痴、论坛里的好战分子、弱势胆怯的农妇,是余秀华应对命运时呈现的不同面相。她清醒、孤高,却也爱往脸上抹泥巴以增加「安全感」。她向往高处的风景,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回到低处生活。


    本文来自《博客天下》杂志(微信号:bktx2012)「请放心地把每天十分钟的阅读时间交给我们,你选择的是一群很酷的家伙。我们无所怙恃,唯有锻造卓越新闻产品的决心与诚意。」


《人物》微信账号:renwumag1980文|季天琴 图|贾代腾飞


不知道能不能

活出负负得正

我计算着哪一个

正常人活得不如我

他背影里的整数能不能

抵过我手一抖的余数

农闲的时候适合死亡

有人的一生

经不起一次检点

我左手压住右手,

不让它抖

——余秀华《残疾人余秀华》


余秀华自称「脑瘫」,但她实在太聪明了。旁观她的采访时,我常为她的机智惊叹。她的疾病全称「先天性小脑共济失调」。由于小脑无法控制平衡,余秀华发音不清,走路倾斜,写字时手抖,只能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智商。


她能把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答出各种花样。记者问:你上午和下午生活有什么区别?答:上午比下午少上一趟厕所。问:你写诗会顾不上吃饭吗?答:饭比诗重要。问:你跟诗歌圈熟吗?答:到现在还是生的。


对那些重复的问题,余秀华也会抱怨「我这样的老女人已经不容易兴奋了」。说完她就嘿嘿嘿笑,表情狡黠。刚开始跟她过招的记者头上都飘着愁云。1月19日,我到余家的第三天,一位刚到的电视台女记者悄悄问我:她是不是很难搞?


余秀华的内心其实没有高墙,「我从没说谎,你只能说我很聪明,给了你不一样的答案。」对于那些慢慢跟她交朋友的人,她会坦诚甚至自嘲地谈论起自己的多重角色:婚姻里的暴君、爱情独角戏里的花痴、论坛里的好战分子、弱势胆怯的农妇。


她有着宿命式的坦荡,在诗歌里嘲弄自己的残疾,现实中却拒绝消费自己的苦难。在她的诗歌走红网络后,有个文友劝她借机募捐,被她拒绝。1月18日中午,有个自称她朋友的朋友给她电话,要给她转账,称「希望你生活好点」,余秀华婉拒了:有钱生活就能好吗?


对走红带来的巨大名声,她保持清醒。1月28日,余秀华当选钟祥市作协副主席。钟祥是荆门下属的县级市。钟祥宣传部官员告诉《博客天下》,作协曾提前一天通知余秀华参会,余以要接待记者为由缺席,「有好几个副主席,只是虚名,没有待遇」。余本人在谈论新头衔时则显得很不好意思:「你就别笑话我了,没通知我就把我搞上去了。」


身为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8组的村民,余秀华有着现代性的人格。她看重尊严,尊重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当被问及朋友相处最重要的准则是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独立性」。蜂拥来到钟祥的记者还采访了她的同学、朋友和老师,每当这些消息传到她耳边,她都念念叨叨,深为别人受到打扰而不安。


她在高处思考。余秀华说,诗歌是一扇门,把自己往人性的深处指引。作为一名没有劳动能力的农妇,她又不得不在低处生活,接受现实的炙烤,「面对怎样活着,怎样保证这具躯体在尘世里往下走下去,这是诗歌无力说出的部分。」


余秀华说自己喜欢看恐怖片,这会让她思考人到底有没有灵魂、人死了之后去哪里。她曾想过下辈子不再投胎人世:「她想过死后把眼睛装进另一个心灵/脆弱的骨头会成为一条鱼,逆风而上/不食小麦,不食五谷杂粮/不看人间烟火。」


余秀华在钟祥市横店村的家


「我和他都是暴君」


作为一个内心敏感和浪漫的人,余秀华视爱情为面包。她把残疾和爱情看成生命中的两种极端,它们是一对天敌,爱情是美好的,残疾却是阻碍,「没有人会觉得残疾人会得到爱情」。


她的婚姻是这段话的注解:「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它给我的好处远远没有一朵花给我的感受多。」


余秀华的丈夫尹世平在北京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在年关将近前返回了鄂中深处的村庄。记者在场时,尹极少露面。他们夫妻俩也极少说话。余秀华和她的母亲周金香都说,这已是他们夫妻近年相处得最好的时候。


「今年我跟女婿说,秀华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们跟她都没话,你也别跟她说话。她怕烦。」周称。


1 月17日晚上,余秀华的丈夫尹世平两杯白酒下肚,要留下在场记者的手机号码,说将来可以提供新闻线索,比如讨薪,「保证是头条」。余秀华打断了他: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没什么新闻价值。


新闻价值这个词用得精准、专业。余秀华对外界的认知和判断,有赖于知识的支撑。她安装电脑、下载软件驱动,对别人的手机型号充满好奇。就此而言,她和丈夫拥有完全不对等的精神世界。


「我这人性格坏,他也怕我。」余秀华说,「他今年真是挺好。你们来采访,我妈想让我们关系好,但我们俩一个住这边,一个在这边,外人一眼就能看得出。」


余秀华不喜欢丈夫酒后的絮叨,「去年他酒后找我吵架,真是伤心费神。我非常恼火,那天晚上没睡,骂了他一夜。」


在被问及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时,余秀华毫不犹豫回答:结婚。早在2012年,她就自欺欺人地写了一首《离婚证》:「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 36岁,我平安落地……」


但她不得不被束缚在婚姻和家庭之中,根源还在她的身体。1976年4月,余秀华出生时因倒产致先天性脑瘫。余父余文海说,在6岁之前,她离开拐杖无法站立,口水流个不止。后多方求医问药,治好了流涎。


家里还求神问佛,算命的说她前辈子杀了人。余秀华可怜自己,「一个本身就残疾的孩子,还要背负这样的说法。」


余文海和妻子周金香同年,今年61岁,夫妻俩看起来都很能干、练达。余说,他们本来能生3个孩子,考虑到女儿没有劳动能力,要把她养起来「吃老米」(倒插门),只要了两个。


余文海对小她两岁的儿子管教颇多,因为她身体特殊,从不过问她的成绩,余秀华觉得爸爸「没有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小时候被取笑时,余秀华只能自己伤心一阵,不知道怎么回击。她说那时自己是「一只沉默的羔羊」。


余秀华把学生时代概括为「我的成绩对不起我的努力」。考大学无望,她19岁高二时辍学回家。余文海给她盘下了村口的小卖部作为营生。数月后,流落在钟祥的四川人尹世平成为了她的丈夫。尹小学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大她12岁,当时也想要个家。


「我那时真的很愚蠢。」余秀华说,高中时她默默喜欢过一个男生,她开玩笑逗他,对方只会害羞地笑。19岁时和男生屁股对屁股坐一起,她都害怕怀孕。尹世平到小卖部说亲,她在摇头晃脑背宋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结婚。


他们婚后很快有了儿子,儿子随母姓余,今年18岁,在武汉上大学。周金香说,余秀华在孩子两岁时就提出要离婚。这是一段靠家中老人强行干涉才维系下来的婚姻。在农村,离婚是不体面的事。周称,这既是为孩子着想,也考虑到女儿残疾,离了婚不可能找到理想对象。


余秀华喜欢自己娇滴滴的,她说夏天没别的衣服,「全是连衣裙」。但无论在现实还是诗歌里,38岁的她都会感慨自己的皱纹和衰老。与现实的紧张消磨了她太多的心志,「我以前从来不用护肤品,今年实在看不下去,就买了几件,但是太迟了,女人是经不起老的。」


年龄还缓和了她和丈夫一生为敌的关系,「我年纪大了,他年纪也大了,遇事就往低处想一想吧。」


儿子在余秀华心目中分量最重。儿子幼时看到父母吵架,就在一旁掉泪。余文海眼中的孙子(外孙)很节俭,舍不得吃,1米75的个子才100斤出头。在《写给儿子》里,余秀华称:「儿子,与你相比我越来越矮了/所以你就要看到我看不到了的风景/我不要求你描绘给我听/但你要把足迹留在某一个晨曦/听见风,理解风/听到雨,怜悯雨 /由此悲悯这个世界和一个残疾的母亲。」


「我想把自己搞脏一些」


余秀华始终没法跟命运达成和解。她对自己的外貌耿耿于怀,那让她意不得展、爱无法爱,「它无法和我统一,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


在诗歌里,横店村是她爱恨交织的一个意象。她的灵魂匍匐在土地上,她爱那里的庄稼,也爱野草野花。现实中,那里也是她走不出的桎梏:「多年来,我想逃离故乡,背叛这个名叫横店的村庄/但是命运一次次将我留下,守一栋破屋,老迈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儿子……」


她自觉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她们同样形单影只、寄人篱下。余秀华渴望有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但事与愿违。「没有钱给我挣。」她感慨,「这也是命。怎么办呢?」


她的小卖部惨淡经营,约在2005年关闭。余文海说小卖部生意「差得很」,一年只能赚一千多元的生活费。余秀华说自己不爱搭理客人,面对还价还按捺不住恼火,「我小姨说,我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不一样,一样干吗呢?」


2005年,余秀华开始在《钟祥日报》上发表诗歌,接着还有《荆门日报》和《荆门晚报》等报纸。但是她和诗歌没法互相养活。「发表的不给稿费的还是挺多的。我真是没脸说,不统计。」她说,「稿费加起来还不够买张机票去睡你。」


她想赚钱,但干的全是赔本买卖。她养过鸡,到现在书柜里还放着一本《实用养鸡大全》,2014年也养过兔子,曾为了生病的兔子跑到荆门市区求药。鸡和兔子都在她实现盈利之前就死光了。


2008 年,余文海给女儿买了部1000元出头的长虹手机,上面自带QQ软件,余秀华开始接触网络,后又泡网吧,在钟祥论坛、红袖论坛、诗歌报论坛等处发表诗作,她从单打独斗,走向诗人的自觉写作。


2009年,钟祥当地的网友捐助2900元买了一台电脑送她。她开始玩博客。在博客开篇中,她说:「咱是个脑瘫患者,用的是一个不入流的山寨手机,可谁能压得住我天高地厚的心呢?」


那几年,她的感情世界却是一片狼藉。她用颇多篇章诉说了对一位男性的哀怨恋情。这是个当地电台主持人,余秀华开小卖部时经常参与他的节目,双方聊得很投机,后来线下见面。


「我那时还很纯真,也反复提醒自己,千万别陷进去。」余秀华说。她知道距离让对方心安,但有次还是酒壮怂人胆,跑到电台去找对方,惊动了110。


她在诗歌里把情欲写得热气腾腾,现实中她说自己是良民。「我年轻时热衷于柏拉图的爱情。根本想不到爱情以外还有肉体。其实事情经历了那么多,什么也没得到。我想,爱情还应该真枪实弹地干。」她说,「你可以给这段起个标题,叫《余秀华谈性》。」


她说那时自己是「臭名昭著的花痴」。在钟祥和荆门的论坛里,是是非非缠绕着她,「他们可以说自己的爱情,我一说,就遭打击和讽刺,也是活该。」


2012年是她的本命年。这一年,她的诗歌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感情、家庭和舆论,种种不如意压着她。她再次想过自杀。早在读初二时,她曾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在手上来来回回割了几次。


现在她回望过去,说「挺一挺就过去了」。


也就在2012年,她去温州打工。单位是一家生产电脑贴膜的残疾人福利厂。她每天工作12小时,瘦了10斤,还倒贴了路费。一个月后,余文海把她叫回家。2014年初,她又动过打工的心思,后来放弃。


在本地论坛上,她小心翼翼,这里涉及她的现实社交圈。对更遥远的网友,她下手不客气,论战始于诗歌,很快便骂骂咧咧。2013年雅安地震后,余秀华发表了一首《雅安,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首关注个体命运的诗歌,被不少网友误读成「反人类」。在天涯论坛,余秀华为这事问候了人家的大爷。


她还写过一首《狗日的王法》,「王法」是中国诗歌流派网的一个版主。「我骂人很脏。你要是采访王法,他肯定说,这个余秀华不是个东西。」


在横店,她偶尔去看村民们打麻将、吹牛,也会胡说八道些「流氓话」,既打发些时光,也不至于让她和村子完全隔离,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消耗和浪费,「是俗不可耐的自欺欺人。」


对一个敏感的心灵而言,余秀华的脏话和「流氓话」都像是她往自己脸上抹的泥巴。她对此表示同意:「我想把自己搞脏一些,脏兮兮的才有安全感。」


2009年,余秀华学会了用电脑,而后她开通了博客、用上了微博


「我就是中国的卡西莫多」


余秀华简单、率性,看上去也不通人情世故。市里官员和村干部出入她家小院,她都是一副等待别人走向她的懵懂样,没有虚礼和客套。在她成名后,钟祥市文化部门给她送了台式电脑和1000元的慰问金,有个企业给她送了新的电脑桌和书橱。「集体送的我就要了,个人送的我不收。」她说。


她希望体面、高傲地活着,而非作为被帮助和被同情的对象,但是真实的处境总把她往下拉。


余秀华说,2009年网友给她捐钱买电脑时,有个跟她关系极度紧张的网友也捐了100元,她觉得对方在作秀,不要他的捐款,「就为这事,别人都说我不知感恩,但我心里真没有感谢的味道。」


这次捐款让她纠结了数年。她曾想过把钱悉数返还,为此还取出存了36年的私房钱6000块,但这事太波折了,人家也不要。在2012年一篇《自杀者说》的自述中,余秀华说:「相对于他们给我的情谊,钱实在俗气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去偿还。」


她对诗歌的态度是敬虔的。余秀华把《实用养鸡大全》等书放在新书橱里,把里尔克和十几本自己的手稿关在旧衣柜里。记者要连哄带骗才能让她打开衣柜,让他们看下手稿。当被问及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时,她的回答都是「我回去翻翻日记再告诉你」。


她的精神世界并不封闭。她说传播最广的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被公众高估了。她喜欢《巴黎圣母院》里那个丑陋又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我就是中国的卡西莫多。」


余秀华说,诗歌于她又是一座没有顶的山,她时急时缓地往上爬,从一开始这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拿诗歌去追求名利」。但诗情画意敌不过日子,难免要被赋予世俗的意义。


《诗刊》编辑刘年是余秀华人生中最重要的伯乐。2014年11月,《诗刊》微信公号以《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为题发布余的诗歌,转发数很快破万,影响开始扩散。


对于「脑瘫」标签,余秀华认识很清醒:「《诗刊》需要这个去宣传,我想成全他们,也想成全自己。但如果你因为我脑瘫,才关注我诗歌,这就是本末倒置。」


「我明白刘年的苦心,他希望我生活过得好一点。」余秀华说。


在作于2013年的《一包麦子》里,余秀华写自己给家庭带来的负累:「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余秀华的弟弟是一名老师,住在市里。她在家守着父母。


经济上的独立才能带来安全感。这点余秀华绝对缺乏。在2011年的一篇文章中,她劝自己「要对未来放心,最坏的结局无非生病被他(丈夫)赶出家门」。


除了未来可期的版税,她的生活目前并无实质改善。她的两本书《摇摇晃晃的人间》和《月光落在左手上》已在网上预售,两家出版社都是在她「爆红」之前就跟她签约的。「这才是真情实意。」她说。


身处舆论漩涡,余秀华对人性有着敏锐的分辨能力。有个出版社迫切地想签下她,比她还大一岁的男编辑在电话里撒娇,「求求你了,姐姐」,求她告诉家庭住址,连夜杀到后,还提到把横店村建成「诗歌村」的可能性。余秀华说:「什么诗歌村,吹牛!」


算命的说她38岁要「火一把」,又说她只能活到49岁。她担心好事过了头,也担心老了,「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死了就死了,老了就老了。」


她说最重要的还是诗歌的修炼,要读书、沉思、经历、沉淀。丈夫尹世平则对记者说:「你们媒体帮她找个工作嘛,一个月一两千块钱就行。」


余秀华把自己的十几本手稿藏在旧衣柜里,不轻易示人


「我也会很疼」


1月 19日下午5点多,《荆门晚报》编辑黄旭升出现在余秀华家门口。「写诗30年」,他这样称呼自己,「我是最了解(当地)创作者的,你可以把这话带到荆门市委宣传部。」


他拿出一份1月8日的《荆门晚报》,上面有他写的一篇《余秀华:以诗歌为拐杖的独行侠》。他说,全国媒体都是通过自己才联系上余秀华的——这并不是事实,包括我在内的不少媒体记者找的是刘年,或是其它方式。在电视台的镜头前,黄旭升提到了自己在余秀华走红背后的重要推动作用。


电视台安排黄旭升和余秀华做个对话。黄向余提议了一家出版社,被余拒绝。


黄在谈话中提到以前经常来余家。「那蛮奇怪的,你为什么以前不来,最近才来?」余秀华问。


「因为你以前写诗的艺术还没有达到那个层次。我跟你说啊,艺术家有个发现的过程。」黄旭升说,「你知道吗?毕加索这些艺术家都是死了以后才出名的。你现在出名已经很早了。」


黄转头对包括我在内的旁观记者解释:「余秀华有段时间很恨我。我开大型的文学会,她强烈要求去参加,我担心她的安全,没让她去。」


「我觉得你就是看不起我吧,」余秀华说,「你把我QQ都删了。」


镜头一关,黄旭升仓促离开,余秀华就开始落泪。余家召开了家庭会议。父母觉得,地方文化圈的重要人物得罪不起,让她道歉。「你怎么那么直呢?」周金香说。余秀华因为生气说话更显吃力:「你让我怎么捧他?」


余家父母当晚还说服了电视台不播放这个画面——「你们拍完就走,我们还要在这生活。」


「我以前不敢得罪他,」余秀华说,「但是他不能出来抢刘年的功。」后来我在检索余秀华的博客时,数次发现了「黄编辑」。2012年,余秀华就写到「碰到黄编辑或钟祥论坛里的某些人点我名字的时候,我就心惊肉跳的,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情了」。


就在父母还在说服余秀华的过程中,黄旭升于1月20日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了《我所认识的余秀华》,文中谈了余的「两面性」。余秀华则于次日发表了《得意之时见人性——记荆门晚报编辑黄旭升》一文,但很快隐藏了这篇文章。


1月22日,有两家在场媒体不点名地将此事简略带过。1月23日和27日,黄旭升又连发两封致余秀华的公开信,在两封信中,黄「痛心」了余的偏执、狭隘和社会认知的局限性,称余有「心理疾病」,劝她早点去看心理医生。


在第二封公开信中,黄旭升要余秀华警惕媒体把她推到「危险的境地」,因为媒体不仅谈论了村支书频频出来与来访记者和领导握手,还谈到了她被当地一个编辑打压,「当『余秀华热』过去之后,那些实实在在帮助你、真正能解决你生活问题的当地领导(包括村支书)怎么想?……你周围曾帮助过你的文友,以后怎么对待你?你被媒体绑架了!」


在公共平台上,余秀华对黄旭升的公开信一直保持沉默。1月28日凌晨,她在博客贴了一首新诗《别武汉》:「横店村,它可是我家乡/为何我的亲人都散落在远方?」


在微信朋友圈里,这首诗的标题被她命名为《我也会很疼》。


本文首发于《博客天下》杂志(微信号:bktx2012),人物新媒体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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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诗是写的真有别样的好,可能就是这么辛苦的生活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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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诗歌悲悯她

李佳佳Audrey

一、

1 月20号,我坐早班飞机去主持一场中英企业家论坛。疲惫、发冷、睡眠不足,出租车里,晕车到几乎呕吐。我拿出手机看微博,试图转移对于窗外快速移动景物的注意力。“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个标题党性质严重的句子瞬间刷屏,伴随着的,是“脑瘫”、“农妇”这些极具眼球效应的标签。

以为是恶搞,我并未在意。说真的,“睡”这个字做及宾动词给我一种很不适的感觉,本能地抵触。

很多文章中,一个副标题——“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吸引了我的注意。

从中学起,我一直喜欢两个名叫艾米莉的天才——艾米莉.勃朗特和艾米莉.狄金森,同样的小众,同样的细腻,同样的被标签为“怪人”,同样的生前籍籍无名死后遗珠惊世。最重要,她们同样都孤独极了,“比烟花还寂寞”。

我于是坐直,仔细读了《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看到这两句,我一下子精神了。全部读完,感叹不已。

去他的脑瘫,去他的农妇。让炒作去见鬼,让标签去见鬼。这就是一个诗人,好诗人。

二、

一月31号,再次早班飞机,我赶到北京参加余秀华诗集发布会。理想国出版社以创纪录的速度为她出了这本诗集:编辑杨晓燕从萌生念头到把漂亮素雅的《月光落在左手上》印出上市,只花了12天。

长久以来,理想国社如其名,有些坚守,有点高冷,有些自说自话,有点远离喧嚣。

“有人不理解,说你们怎么也炒作啊”,好友编辑小戴笑着跟我说。“完全可以并存啊”我理解。

杨晓燕的说法要学术得多:“传播上,审美上,这本书取得了最大的平衡”。

发布会上,不到四十平米的漂亮书房挤了几十家同行,长枪短炮让人转身都很困难。等待二十分钟后,余秀华来了。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不少她的视频,熟悉她的表达、她的语调、她的表情,当然也知道她走路会“摇摇晃晃”。是啊,“摇摇晃晃”这四个字甚至成为了各种营销文章和她第二本诗集的标题——“摇摇晃晃的人间”,我怎会不知。

但真的第一次当面见到她,我还是吃了一惊。的确“摇摇晃晃”,但就是有办法摇晃得自信、神气甚至生猛。脸上带着颇为灿烂的笑容,尽管看起来笑得有点吃力,一路走进来一路和记者们打招呼。看到一些曾在之前专程去到她湖北钟祥老家采访的记者,她还像女主人接待客人一样寒暄“你来啦?你也来啦?”

这是我第一次听余秀华的现场表达,也是她第一次参加媒体见面会。完全出乎意料,我这个经历过几百次大大小小新闻发布会的“老江湖”被震住了。

现场记者密集发问,余秀华虽然口齿有些不清楚,但回答问题反应极快、机智幽默,有些犀利令人叫绝。有记者问:“你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她:“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愿望?”“出名了会不会考虑搬出村子去县城住?”坏坏一笑:“你帮我想想办法呗”。

三、

专访余秀华是第二天,我猜她应该会穿这几天一直不离身的一件红色羽绒服,便决定自己穿件黑色的衬托一下,一来不会喧宾夺主,二来黑红对比观众视觉也会舒服。

果然,依然是那件羽绒服,脖子还绕着一圈毛茸茸的领子。房间里暖气挺热,专访还布置了灯,其他人都脱了外套,只有她始终不肯脱。“我就这一件好衣服,里面的毛衣不好看”。

我给余秀华扑了些粉,又涂了唇彩。她照照镜子,“还行”。嘴边带着有点呆萌的、难得一见的微笑。呲牙整理牙缝的时候,对仍在一旁跟拍不止的摄影记者说:“不好看,别拍”。

采访中,编导看到我的头发翘了,想用水帮我压。余秀华毫不掩饰不耐烦:“可以了吧,还不够好看啊?要那么滑溜干嘛啊?”

专访的过程中摄像机电池频频报错。余秀华几次说得很进入状态的时候被摄像打断。我满脸尴尬,不住道歉。调侃电池是适应不了广州北京的温差,前一分钟还满格后一分钟就挂了。换成其他采访对象,这种时候一般会做出大度的样子。但她不,不高兴写在脸上,皱起眉头说:“你们太不专业了!”

摄像沮丧到恨不得钻地缝里,余秀华又说:“为什么不用交流电呢?电池多不稳定啊”。

一屋子人惊叹,她的聪明再次刷新我们的想象。

四、

尽管在记者之中早已传开,余秀华特别“难搞”,各种难堪各种下马威一准儿出现。真的对话起来,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坐在对面的她坦率勇敢到令我心生佩服,态度却始终平和真诚。于是,我缓慢地提问,她缓慢地回答。我们都不急。

她说她起初在网上写诗并没什么人看,我笑说我采访过汪国真,在80年代的大学校园天天写诗,写完就投稿,十首有九首石沉大海。余秀华打断我:“汪国真的诗写的是真不好!”一屋子人一愣,继而一起大笑。

“我还真不怕得罪他,不怕他骂我”,余秀华补充。我笑:“不好在哪儿?”“写得太浅了”。

我追问:“那北岛呢?朦胧诗不浅了吧?”

坏笑:“北岛的诗写的不错。但我看不懂”。

五、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讨论爱情,但最终的电视节目里我剪进去的并不多。这种讨论给我一种角色错乱的感觉,仿佛一位闺蜜掏心掏肺,托付了心底的秘密,我激动到必须对得起她的信任和重托。

她曾在《我养的小狗叫小巫》里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还总是蒙着脸”。后来她说,丈夫亲口说自己找小姐,“炫耀什么似的”。

她还写“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刚提到这首诗“是不是表达了你对于婚姻”,她就迫不及待打断我“厌恶!” 脸部很用力,五官都紧张起来。

我顿了顿,“其实你可以选择勇敢结束它”。她刚刚气贯长虹豪情万丈的样子一下子鸣金收兵:“有空再说吧,对他、对儿子、对家庭都不好”。

“所以你为了他们妥协”。

“妥协了恶势力”,她嘿嘿笑。

六、

我静静观察余秀华,几乎所有时间里,她都自信且冲。唯有谈到爱情,那种从坚硬到柔软的过程简直就是一瞬之间,堪比最豪华的超跑从0加速到100。

“我这样的人,爱情得往后放。”

“可能你只是还没遇到”。

“谁会爱我?下辈子吧,我再年轻的时候”。

看到一个一直勇猛的人突然怯懦,我有些感伤,我说我采访过一些中国农村的女性,她们中很多婚姻都不幸福,有的也面临家暴。但是她们不知道自己不幸福,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她: “不知道,无法理解,是最好的状态。最可怕的就是你知道,又无法改变”。

我又问:“你向往什么样的爱情?”

她脱口而出:“浪漫一点的”。

“什么样的是浪漫的?”

“唉。。。这个不好说,真的想不出来”。

七、

采访结束,一屋子记者互相加微信。我问余秀华:“你用微信吗?”

“不用”。

哦。我没再说话。

余秀华突然大笑:“骗你的!不过我微信只加小鲜肉,不加美女”。

我汗,也笑了。当然,她还是通过了我。

有记者调侃她:“不如你找个小鲜肉谈恋爱吧”。她又立即哀怨了:“长得不好看,谁会爱我,会把他们吓跑的”。

节目播出前,我微信告知余秀华可以看电视,看看自己出现在电视上。只是半秒钟,她立即回了:“谢谢”。

熬夜两天,节目赶制出炉。我写下:虽然常常把“脑瘫”、“残疾”挂在嘴边自嘲,但她很看重尊严:婚姻里的尊严、女人的尊严、诗人的尊严、残疾人的尊严。 “红”了以后,不少人让她募捐。她很拽地拒绝:“有钱生活就能好吗?”她始终无法跟命运和解,做不到逆来顺受,有时会“泼妇骂街”,她说她脱离不了劣根性。

孤独的她,全部的渴望:对美、对性、对爱、对自由、对尊严,都在诗歌里。

她说:只有诗歌一直在清洁她、悲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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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2-8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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