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被作为工具使用的人的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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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1月10日 11:29
(一)
曹公善写节日,通过节日来写繁华,写喜悦,也通过节日来写萧条,写凄凉。第七十六回的中秋节,是曹公细细描述的最后一个节日,凤姐生了病,宝钗已经搬走,唯有贾母王夫人们还在强打精神张罗宴席、赏月、说笑话,但风光不再,那笑话通通变了味,每个人,都笑得很疲惫。
贾母还在强撑着,到了四更,她四下里一看,姑娘们都已散去,只剩一个探春。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贾母说得没错,静静地守在一旁的探春,的确有点可怜见的,别的姐妹若不耐无聊的宴席,大可以走开,唯有探春不可以。
迎春一向不受长辈待见,在荣国府里存在感极差,惜春性格孤僻,在长辈心里也没有什么分量,极度边缘的人物,倒落了个来去自由,反正她们不在也没有人会注意到;黛玉和湘云,都极受贾母宠爱,被爱就可以任性,此刻,她们联袂逃席,正在花园里谈诗对韵。
探春与她们都不同,在长辈眼里,她比迎春、惜春分量重,南安太妃访问荣国府,贾母选了黛玉、宝钗、宝琴、湘云之后,又对凤姐说:“再只叫你三妹妹来陪吧”,明显对她高看一眼,惹得迎春的嫡母邢夫人大为不悦。
但另一方面,探春的这番待遇,不像黛玉、宝钗她们,天生就有,她作为庶出的姑娘,先天不足,须以后天努力来弥补,贾母的一句命令轻描淡写,我们却不知道,探春奋斗了多久,才得以和黛玉宝钗她们坐在一起,接待尊贵的太妃。
所以,不管那个中秋夜有多无聊,探春都必须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被注意,被发现,被感动,维持乃至提升她在荣国府高层心中的地位。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这一次,她也许更寂寞一点。
(二)
贾家是大户人家,大到人心疏离,各自为政,大到随着资源流向的不同,在主子之间也分出了阶层。如果说宝玉是贵族中的贵族,探春就是贵族中的草根,她的母亲赵姨娘虽然以主子自居,在芳官她们眼里却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贾母一个不高兴,对赵姨娘兜头就啐,王夫人通常情况下对赵姨娘都是爱答不理,凤姐三天两头当面数落呵斥,有时甚至是当着探春的面。要强如探春,一定非常痛苦,更加痛苦的是,这些都是赵姨娘咎由自取。
好在,当时的媵妾制度,可以帮助探春和她母亲切割开来,妾算半个主子,妾所生的孩子,则归于嫡妻名下,是明公正道的主子。也就是说,探春虽然出自赵姨娘,她却可以对自己说,她的母亲是王夫人,她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哥哥九省检点王子腾,至于赵姨娘和她的亲戚们,都是奴才。赵姨娘让她拉扯自己时,探春近乎冷酷地说:“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又说:“谁家的姑娘们拉扯奴才?”
理论上说,这个说法一点没问题,但是世事大多不能与理论严丝合缝,赵姨娘首先就不答应,“必要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王夫人也不能完全接受,凤姐说她心里将探春看得和宝玉一样,只是“面上淡淡的”,但翻遍红楼,看见了王夫人的“淡淡的”,并没看见“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
王夫人不会像关心宝玉那样关心探春的起居饮食,更不会把她搂在怀里抚爱摩挲,对于赵姨娘所生的这个闺女,王夫人器重多于疼爱。不过对于探春来说,这种器重已是难得,是她从赵姨娘制造的泥淖里走出来的可能,探春在极力切割和赵姨娘的关系的同时,也在用心经营她和王夫人的关系。
四十六回,贾赦想收了鸳鸯做小妾,贾母得知大怒,看见王夫人在旁边,便迁怒于她,劈头盖脸地一通骂。李纨见气氛不对,忙将姊妹们带出去,但探春却是个有心的,“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一句话说得贾母转怒为喜,又把王夫人好一通夸,我们且不评论贾母的领导水平,只说当此际,王夫人对探春该是怎样感激。
探春通过自己的能力、勇气、尤其是积极向王夫人靠拢的姿态——她帮王夫人讲话时,并不是仗义执言,而是清楚地意识到,“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一个“用”字,使两人的关系如上下级——赢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在凤姐生病时,探春被临危受命,管理偌大家庭的经济事务。
(三)
探春迎来了最风光的时代,却也有可能,她进入了最痛苦的时代。
她奉命管家,大权在握,是包括宝钗李纨在内的三驾马车中的核心,连赵姨娘都觉得自己的春天到了。但她也因此碰触到自己这个在外人看来风光体面的家族的真相,发现它已经站在危险边缘,自己纵然能够通过“包产到户”等举措稍作弥补,但究竟是回天无力。
通过探春的眼睛,荣国府里的经济问题一一暴露出来,多项重复浪费是其一,其二在于管理者出于各种顾忌的不作为。比如,小姐们有一笔胭脂水粉的费用,但买办以次充好,从中渔利,小姐们只好拿了月例银子自己找人另买。给买办的这项费用是笔冤枉钱,但凤姐还不能裁掉,一旦裁掉,就会有人说她苛待小姑子,荣国府支付的,其实是凤姐自己的维稳经费;
再比如,大观园里的花草树木,都可以产生效益,凤姐何尝不了解,但如果她像探春那样承包给老婆子们,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别人都动不得,丫鬟小姐都受到限制,凤姐必然又遭非议。
归根结底,荣国府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已经走上末路,但贾母王夫人们却不能接受这一点,她们用末世有限的资源,不管不顾地维持盛世的繁华。管家林之孝建议裁人,凤姐也向王夫人建议过,王夫人却说,贾家的小姐们虽有不少丫鬟侍候着,但“只有一两个像样,其余的,竟像庙里的小鬼”,她向凤姐描述林黛玉母亲贾敏昔日的体面:“那才是金尊玉贵。”
可是,她难道不明白今非昔比四个字的意思?荣国府也许曾经是一艘豪华游轮,眼下,它已经裂了缝,进了水,在逐渐下沉,船上那些能够做决定的人,却依旧掩耳盗铃,有这样一些或麻木或贪婪或愚蠢的上级,探春纵然心志再高,又有何用?
所以,在第七十四回里,我们可以看到,她对这个家,那种深刻的失望。面对着凤姐们的抄检,她沉痛地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她的眼泪,是为那即将敲响的丧钟而流,作为贾府里的草根贵族,她起起落落,体会到的比谁都多,她曾经那么希望靠近贾府权力的最核心层,靠近之后,感受到的,却是最深的失望。
(四)
到了这里,探春似乎可以活开了,她打了邢夫人的陪房,又严厉批评了王夫人的抄检行动,她把高层统统得罪了,从此后,她应该无须再那么谨慎,积极地向她们靠拢了。但是在第七十六回的这个中秋夜,姐妹们纷纷离去,她依旧安静地守候着荣国府史上最为乏味的宴席,等待贾母发下话来。
这是探春的悲哀,就算她洞察了、了解了、绝望了,她又能怎样?她仍然要在这个体制内混,即使那样激烈地表达过心声,过后,依然只能随波逐流,希望自己继续被重视,有更好的发展。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走了。”她不是可以随时离开的男人,她还得依托这个家庭,只是,在宴席的角落里,注视着中间那些人的表演时,她的心,当不再那么热切,有的,更多的是悲凉。
有无数像探春这样的局内人,比外人更了解大厦将倾,一定也有过像探春那样激烈沉痛的片刻。但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你不能乘一叶扁舟离去,“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你就还得在这艘破船上,将日子按照常态过下去,如果不,你自己就会疯掉。
所以,日子还在继续,你继续对同僚微笑,跟上司问好,参加没有必要的饭局,像等死一样,等待那结果的来临,只是,在那些黑暗的宴席上,你再努力,也无法让心灵依附于那虚假的繁华,注视着宴席最中央的人,会有什么,像夜雾,像流水,漫上心头,那宴席有多欢乐,你的心就有多寂寞。当然这种寂寞,是贾母们不可能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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