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回顾:追思内地会的吴咏秋教士
2014-09-24 教会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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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边云波 笔录/王春梅
大约前两年,西雅图的黄锡培弟兄和严玉英姊妹说:2015年是内地会到中国宣道的150周年,你可以不可以写一些纪念性的文章?我说当然可以。因为我在1949年大陆新政权成立前,不仅传道事工在内地会的牧者们带领下多有受益,而且从起初,我就是被内地会的一位宣教士吴咏秋教士(Miss Onions)带领信主的。她当年为了我们那些青年人归向救主,曾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吴咏秋教士是英国内地会的一个女宣教士。1943年抗日战争末期,我从家乡逃亡到了陕西南部盆地的洋县上学。我在内地会的一个礼拜堂里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服事主的缘故,她一生没有结婚。她的身量很高,但身体很弱。一身的农村妇女装束,中国话讲得并不流利,常常歪着头微笑,让人感到非常亲切。当时礼拜堂里已经成立了基督徒学生灵修团,大约有将近二十个人,我们都很喜欢她。那年圣诞节大家联欢,大家正在热闹的时刻,没有注意她悄悄地离开了会场。大家继续地唱诗,做游戏。想不到吴教士打扮成圣诞老人,弯着腰,背着一个口袋,突然进来了。一进门就用老年人的声调问:“你们是灵修团的青年人吗?我给你们送圣诞礼物来了!哎呀,真累呀!”当时大家一愣,游戏突然中断了。跟着大家明白了过来,满堂哄然大笑!
当年我们都很年轻,有些调皮。当面都叫她吴教士,背地里却淘气地称呼她“大葱女士”,但大家心底深处对她都很亲切。
那时的我已经在天津、北京参加礼拜活动有三年之久了,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罪的好人,不肯认罪受洗。有时候灵修团开会还叫我当司会的主席,我也会领着大家祷告说:“求主赦免我们的罪。”其实心里是想:“求主赦免他们的罪!”
1944年春天临近考大学的紧要时刻,我突然吐了几口鲜血。那时我们这些学生们每天只能定量地吃两顿饭,食不果腹。而日本人那时又大举进攻,侵占了河南大部,陕西也开始恐慌。眼见国难更加深重,父母也更难相会了。1942年我在天津的时候,瞒着父母,曾暗自参加了国民党领导的一个地下抗日组织“抗战建国会”(我的代名叫边学英)。以后被汉奸发现,我便仓促离家逃出虎口,步行了两千华里,逃到了国民党统治区的洋县。那时只要我用暗语向任何地区的国民政府说:“我是天津李静介绍来的”,便可生活无虑。但是看到当年的社会黑暗,我一直未肯向当时的政府求助,竟致贫病交加,前途茫茫,甚至内心悲观厌世。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文章说:“生活就是‘生下来活受罪’”!那年春天我常在细雨中,独自在汉江边上走来走去。有时用泪眼看到清亮的汉江水底,沙子上的小鱼都能在水中游走自如,而自己却苦难重重,竟好像走投无路,便想到屈原当年往汨罗江里一跳,一切痛苦不是就都完结了吗?我不时地涌动着自杀的念头。
那期间,我连着三个礼拜没有再进礼拜堂。后来,Miss Onions三番五次地托同学找我,让我去见她。因为对她的尊敬,我就只好再到礼拜堂去会见她。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她当年的样子。瘦瘦的脸,尖尖的下巴,一身中国农村妇女的穿着,非常地朴素。她淡蓝色的眼睛一直关切地看着我,满脸的慈祥,歪着头,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对我说:“Mr.边,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我可以为你祷告。”我心里想我跟你讲也讲不清楚,再说,我也不相信你的祷告能帮助我。但是,我很难拒绝她那慈详的面容。她看我总不说话,她就说,你已经三个礼拜没有来聚会了,你还是来聚会吧。那完全像个老妈妈的恳切语气,使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只好答应了她,继续参加礼拜。以后我的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但是根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没有多久,吴教士又和我说:你住在学校里不够安静,礼拜堂有两间空房子,你就搬进来住吧,这样好方便你复习功课预备考大学。当时我只是个穷学生,而且团契里有十几个同学,但是吴教士却单独地叫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到礼拜堂里来住。我想她知道我有许多伤心的事没和她讲,住到礼拜堂里也许就会好一些。我深感到一个外国传道士,竟无缘无故地对我个穷学生这么关爱,心里很受感动。
我住进礼拜堂第二天一清早,想不到吴教士就拎了一壶开水来,让我用热水洗脸。其实我平常多年都是用冷水马马虎虎地洗脸惯了,那时觉得她就像一个老妈妈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关心我。在这样一种爱心的关怀下,我心灵里面也感受到像是从神而来的温暖。
我逃离家乡后几年来第一次住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多有安静的机会,心情就略好了一些,准备考大学。考大学当时是件很重大的事,如果考不上大学,没有公费,就等于没有饭吃了。只有考上大学,流亡的学生才有公费维持生活。原来,我并不是每天祷告,而且在祷告中我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个罪人。所以,虽然我做礼拜已经有四年的时间,别人很早就受洗了,但四年之久我就是不肯受洗。不过那时为了自己的前途,我不得已就开始认真祷告。然而我的祷告,主要就是求神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甚至在主面前许愿说,如果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无论自己在哪个系,就在那个专业里好好地荣耀神,做一个好基督徒。
可是后来神光照我:你不能仅只祷告这么一句话,总该多祷告几句吧!?后来我就祷告,求主让我做一个正直的人。过了两天,我心里面有一个感动,好像在祷告中神有一个质问: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吗?我心里说:我不是。原来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但那天我感觉到我是个罪人。我第一个认的是骄傲的罪。后来再祷告,觉得自己自私、虚伪,还骗取了同乡会的救济金;看不起同学,让同学心里受了伤;还考试作弊。再祷告,我不能再坐着祷告了,就很自然地跪了下来。我小时候还偷过母亲的钱,曾经让母亲伤心难过地默默流泪。祷告到这里的时候,我自己也流下了泪来,在主的光照中,越祷告发现自己的罪越多,就像在一个光亮的屋子里,身上一点点的污秽都看出来了。祷告到后来,就求主赦免自己的罪。再继续祷告就是赦罪后平静的感恩,再流泪也是喜乐的眼泪了。那天晚上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转变。那年夏天在吴教士的帮助下,我决志受洗。给我施洗的是一位内地会的牧者。受洗的地方就是汉江。汉江,原来是我要投江自杀的地方,结果反而成了我与主同死、同葬、又一同复活的地方。
1944年初夏,我要离开陕西洋县,到重庆去考大学了。临走之前特意向吴咏秋教士去致谢、告别,并且想送给她一件有纪念性的礼物。那时我有一个很爱惜的文具,是我多年使用的一个硬塑料片,只比书本略大一些,但无论在任何地方,垫上它就可以写字。这种塑料片,值不了多少钱,但却是我随身使用了多年的心爱物品,即或在我爬山涉水逃难的时候,都一直是带在身边的。我送给吴咏秋教士这件小礼物的时候,说是送给她作为一个谢谢她的纪念。她收下了,但是没想到,她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说:你不要谢我,你谢耶稣吧。就是在你三个礼拜不来做礼拜的时候,我在半夜里已经睡着了,忽然有一个声音,叫着你的名字:“边云波。”我马上就惊醒了,忽然想起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聚会了。我就半夜起来,跪下来为你祷告。第二天我就托人去找你。所以你要谢,你就谢耶稣吧。她这几句话,使我很受感动,也非常吃惊。我常想,神既是这样的爱我、拯救我,他在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托付和工作,我又该怎样回报他的恩典呢?
1944年夏天,我谢别了吴教士,来到重庆考大学。感谢主,我考上了两个较好的大学:一个是当时全国最大的中央大学,另一个是北大、清华、南开在昆明合办的西南联合大学。由于无力再去往昆明,我便保留了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籍,而上了中央大学。1945年暑假期间,我奉献了自己。当年秋天,清楚了主的呼召,休学一年,要出来传道。传道的地方,就是吴教士领我信主的陕西洋县。那时吴教士因病离开洋县,回国疗养去了。我听到内地会其他的宣教士告诉我说,她本来有很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根本不适合在洋县那个潮湿的盆地传道。有些人多次劝她离开那里,她总是说:“我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哪!”我听到这件事情,心里很受震动。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带领我这个刚愎自用、不肯认罪的人悔改信主、奉献了、又回应主的呼召继续她的传道事工,她的工作就算做完了?但我在战兢之余,实在难忘这位忠心事主的吴教士。
我休学传道一年后,由于神的带领,在1946年的秋天,回到中央大学复学,继续读书,同时在本校和外校事奉神。1948年秋天,差一个学期就要大学毕业了,我清楚主的带领要放弃学业,到边疆去传道。当年十月,我写出了一首长诗《献给无名的传道者》,诗中就有吴咏秋教士的身影。
以后我在国内传道,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走过了多少的艰辛道路。到了1980年代初我才听说,吴教士因病回到英国后,在1960年代初,归回天家,安葬在伦敦郊外的一个公墓里。
1995年12月底,我被邀到英国去讲道。几天聚会以后,便决心和我的妻子耀轩、女儿晓纹到吴教士的墓地去,追思这位一生服事中国人,并在51年前带领我信主的老教士。
吴教士的坟墓是内地会为她置备的。那天下着小雨,当时王光霞姊妹开车大约两小时,把我们从伦敦市内带到了墓地。可是在蒙蒙的细雨下,我们四个人怎么找也找不着吴教士的墓穴。后来凭着编号终于找到了,但那只是一个很平的墓地,没有墓穴,更没有墓碑,只有很难辨识的一个编号标识。我感慨万端:这真是一位无名的传道者!当时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只好匆匆地又依依难舍地返回伦敦市内。
参加过另外一些聚会后,我请当地一位刘牧师再次带我们去看看吴教士的墓地。这次我们打电话先找到墓地的管理人,说明了在广阔的墓地上寻找穴位的困难,请他带我们去找一下。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仍旧是开车两个小时,但在管理人的带领下,顺利地来到了吴教士的墓穴前。
这一天不像上次在雨中那样仓促,得以静静地追思地下的这位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我漫步徘徊在吴教士的墓穴附近,禁不住地暗暗饮泣……
管理墓地的人对我们有些奇怪,他问我说:你们从中国来,这么远到了伦敦,这里有很多名胜古迹、游览胜地你们不去,怎么每次来回开车四个小时,两次到这个荒郊坟地里来?你们是为什么呢?我和那个管墓地的人说:你知道埋在地下的是什么样的人吗?他说不知道。我说五十年前,这个传道士为了向中国人传福音,一生没有结婚,末了在她关节炎很重很痛的时候,仍然留在陕西南部潮湿的汉中盆地里传讲福音,我就是她在那里传福音的时候而蒙恩得救的。而且我和他说,在吴教士传道的小县城里,原来那个只有二十人左右的团契,现在出来了好几位传道人。有一位叫陈玉生,另一位叫陈玉璋,再有一位叫张继荣,他们都被主接去了;还有一位姊妹上了神学院,她现在还活着,仍旧在中国大陆传道;此外,还有一个传道人,那就是我。而且我告诉他说,原来吴教士传道的时候,教会只有二十人左右,到了1995年冬天,据我所知道的,那个县城已经有三千信徒了。管墓地的人很受感动。
后来我问他说:为什么没有墓碑呢?他说:内地会对所有本会的老传道人都要认证负责养老直到离世的。但是去世后的安葬,都是由家人来安排。由于吴教士没有结婚,没有亲人,所以就没有墓碑。于是我的女儿晓纹说:我们作为她的后代来为她安一个墓碑。我们离开墓地后,就留下钱,托付伦敦的林添生牧师夫妇帮助,为吴教士安置墓碑。我知道即使安了墓碑,也很难再有人到那里去,但这是一个中国弟兄的心。
吴咏秋教士生前大概绝不会想到,2001年陕西洋县仅只城区附近就已经有上万的信徒了。分布在郊区、山区的众多家庭教会的信徒,更是不计其数。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约12:24)
现在神复兴了中国的教会,但是中国教会的弟兄姊妹们绝不会忘记,过去那些背井离乡来到中国宣道的西方传道者。今后更愿举世的信徒,不分国籍种族,不论语言肤色,都同心合意地向普世宣道,迎接主的再来。阿们!
(2014年8月12日修订于洛杉矶邸慕理姊妹夫妇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