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圣经,或唯“读”圣经?(顾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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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于《举目》68期
美国福音派学者伯纳德‧兰姆认为,大部分福音派信徒,对于历史神学的了解,极为贫乏。这种无知,可能造成神学上的不健康。兰姆说,没有历史意识,使得福音派信徒无法感受到神学和属灵的连贯性,必然导致信仰流于肤浅 (注1)。
我们如想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信仰传统,必须对宗教改革有一定的认识;许多敬虔的信徒认为,只要回到圣经就足够了,“唯独圣经”是我们信仰的最高原则。殊不知“唯独圣经”,正是宗教改革经过艰苦的斗争,才确立下来的神学原则。而且,“唯独圣经”也不等同于“唯读圣经”、轻视一切传统。
由于不了解历史,人很容易把一些原则抽离出来,按照自己的意思随意运用,产生种种偏差和偏狭。对传统的漠视,导致了福音派信仰变得越来越表面和浮躁。因此近年来,福音派内部在指出福音派所面临的危机的同时,也呼吁回溯教会传统,寻找应对危机的神学资源,发掘大公教会的传统对现今的意义。
不读圣经
“唯独圣经”是宗教改革的核心原则之一。17世纪英格兰新教神学家奇林沃斯,总结了宗教改革运动对于圣经的态度:“唯独圣经才是新教徒的信仰。” (注2)美国当代福音派神学家蒂莫西‧乔治更是说:“宗教改革正是关于书籍,以及那本书(即圣经,编注)的一场运动。” (注3)
中世纪人们使用的圣经,是哲罗姆翻译的“武加大”(Vulgate,意即“通用”) 拉丁文译本。1382年,威克里夫根据武加大拉丁文译本翻译成英文。不过,他很快就被打成异端。罗马天主教一般只允许使用拉丁文圣经,宗教仪式采用的也是拉丁文。“通用圣经”其实并不通用。
当时,大多数信徒不懂拉丁文,只有少数受过教育的神职人员能读圣经。许多神职人员甚至不读圣经。马丁‧路德说:“我20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圣经……终于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圣经。我把它带进了修道院。我读了又读。对此,施道比茨先生十分惊讶。” (注4)
门诺做了天主教神父2年,还没有读过圣经。之后,他才通过罗马天主教会的仪式,熟悉了某些经文……
可以这样说,中世纪的信徒,普遍对圣经极其无知,最多了解天主教仪式中诵读的片段。今天,任何人都有权利读圣经,是当时不可想像的。
回到本源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发起了古典研究运动。他们提出要回到本源。这些本源除了希腊、罗马的异教经典外,还有早期教父的著作和圣经。
在回归本源的过程中,人文主义代表学者伊拉斯谟,发现了新约希腊文圣经。对照希腊文圣经,他发现,武加大拉丁文圣经,存在一些严重的错误。比如“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repent)”(《太》4:17),被译成“天国近了,你们要行悔改礼(do penance)”;“蒙大恩的女子”(《 路》1:28),被译成“蒙恩宠丰满者”(gratia plena)。前者意为“蒙恩者”、“蒙眷顾者”。而后者,则暗示一个盛满恩典的蓄水池的形象。
伊拉斯谟在《基督精兵手册》中,指出回到教父和圣经的重要性。他认为,恒常阅读圣经是提升平信徒敬虔的关键(注5)。因此,他重新翻译圣经,并编辑了许多早期教父的著作。
人文主义者回到本源的运动,使路德受益匪浅。路德不仅看到了圣经译本的重要性,更看到了普及圣经的重要性。他希望人人都能读到圣经。为了使学者、僧侣、庄稼汉、挤奶女工都能读圣经,他亲自翻译了德文圣经。
教皇权威
罗马教会因为与两位使徒的渊源,很早就取得了属灵的统治权。不过,西元313年之前,罗马教会的主教虽然列在众教区主教之首,但彼此地位是平等的。
从440年,利奥一世开始,罗马主教的权威逐渐增大,高过了其他教区的主教。到了1075年,教皇格列高利七世颁布谕令,称教皇可以罢免皇帝,罗马教会不会犯错误。英诺森三世把这谕令付诸实施。
卜尼法斯八世更进一步,把教皇的权力,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每个人想得拯救,必须臣服于罗马大主教。”尽管卜尼法斯八世死后,1414年的康斯坦茨(Konstanz)会议,承认大公会议的最高权威,呼吁定期召开大公会议,但是到了1460年,教皇制又复辟。教会日渐腐化(注6)。信仰的权威问题,出现了很大的危机。
圣经与传统的关系,就此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三种立场
对于教会传统,宗教改革运动带来三种立场:
1.单元传统说——主流宗教改革家的立场
以路德、加尔文为代表的改教家,接受传统对圣经的许多解释,视教父为圣经的可靠诠释者。他们认为,不成文的传统,诠释和概述了福音的信息。合乎圣经的传统所呈现的内容,是对圣经内容的诠释和解说,并不包含圣经之外的新内容。
2.多元传统说——天特会议(Council of Trent, 1545-1563。编注)的立场
天主教天特会议认为,信仰的权威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圣经,一个是不成文的教会传统。圣经以外的不成文传统,与圣经具有同等的权威,也是无误的传统。罗马天主教才是诠释圣经和传统的权威(注7)。
3. 无传统说——激进宗教改革运动的立场
这一派漠视任何解释圣经的传统。比如重洗派,对传统秉持全盘否定、抛弃的态度。对他们来讲,传统是人的东西,只有成文的圣经才是无误的传统。
唯独圣经
“唯独圣经”最初是由“宗教改革先驱”威克里夫(John Wyclif,约1320—1384。编注)提出的。他认为,圣经真理是人无法完全把握和诠释的。因此,教皇不可能无误地解释圣经。人只能用圣经去规范其他事物,而不是用其他事物来规范圣经。
路德承袭了“唯独圣经”,并将其变成口号,成了人人都知道的教义,因此把圣经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路德本人是圣经学的博士,在圣经研究和传讲上,花了大量的功夫。
路德在修道会里,大量阅读了奥古斯丁著作,受其很大的影响。他清楚地表明,他并不否定教会的传统;整体而言,他仍接受早期大公会议的传统。不过他认为,所有传统的权威,都从属于圣经的权威。圣经是试金石,高于一切,不论大公会议或教父的著作,都必须接受圣经的检验。
在沃尔姆斯会议上,路德声明,除非圣经和清楚的理性证明他错了,否则他不会撤回自己的话 (注8)。
另一位改教家慈运理(1484-1531,编注),同样把圣经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认为,上帝的道,具有先验的自明性和清晰性。普通信徒靠着圣灵的引导,就能明白最核心的基要真理。他强调,每个人应该用心读上帝的话语,并依靠圣灵的引导。
虽然他本人是教父的热爱者,但他把教父的权威和圣经的权威区别开来。他担心基督徒对教父的尊崇,超过了对圣经的尊崇。他强调以经解经,而不是抽取部分经文来讲解。
改教家中的集大成者加尔文,把教会建立在“唯独圣经”的基础上。他声明,圣经的权威至高无上,是来自于上帝,而非教会。对于后者,加尔文反驳道:虽然教会接受也认定圣经的可靠性,但这并不表示在教会认定之前,圣经是不可靠的。“如果先知和使徒的教导是教会的根基,那在未有教会之前,教导就已拥有权威。”(注9)
圣经本身具有自证性,圣灵也能在信徒的心中,印证上帝话语的真实无误。加尔文的巨著《基督教要义》,目的就是帮助人研读圣经。他深信,《基督教要义》“可以成为上帝所有儿女打开正确理解圣经之门的一把钥匙”。他一方面为读者提供理解圣经的教义框架,另一方面又撰写了大量的圣经注释。他还沿袭了慈运理的传统,一卷一卷地进行释经讲道。
加尔文也和其他改教家一样,并没有否定教会的传统。相反,他常常诉诸教父的见证。在《基督教要义》中,加尔文大量引述了教父的著作,尤其是奥古斯丁和伯尔纳的。加尔文虽然肯定教父思想的权威,但是也意识到,教父的思想会有错误,而且彼此间也有很多差异。他认为,教父的权威要服从圣经的权威。
完全抛弃
诚如蒂莫西‧乔治所言:“‘唯独圣经’(Sola scriptura)并不是‘只有圣经’(nuda scriptura)。”(同注3)改教家所抛弃的,是偏离圣经的错误传统,“只是将集体判定恢复至原本的地位上,通过诉诸教父时代的集体判断,攻击中世纪在教义上的堕落”。主流改教家一方面要反对天主教的立场(多元传统说),另一方面也反对重洗派的立场(无传统说)。
重洗派指责主流改教家改教不彻底,既然尊崇圣经,就应该把所有传统统统砍掉。
重洗派中有比较温和的,也有十分极端的。重洗派的主要代表门诺,是相对温和的。他被称为最圣经化的一位。他主张回到圣经,抛弃人的传统,将“唯独圣经”的原则贯彻到底。
极端重洗派有2个代表人物,闵采尔和史之克斐。他们强调,人人都有权利在圣灵的引导下自行解释圣经。弗兰克认为:“圣经是一本由七印封著的书,除非人拥有大卫的钥匙,就是圣灵的光照,否则无法打开。”
弗兰克开启了个人主义解经的道路,把个人私下的判断,置于教会整体判断之上。他否定三位一体,认为缺乏圣经依据。弗兰克亦完全否定教父,认为他们没有一个认识主,上帝也没有差他们来教导人。
重洗派简单地按字面解释圣经,教导人完全按照圣经做。旧约里有多妻制,他们也实行多妻制。《以赛亚书》中有先知赤裸身子,他们也学习先知的样子,在阿姆斯特丹街头裸奔(注10)。
这种抛弃传统的个人主义理解圣经的方式,导致了无政府主义。用诗人德莱顿的话说:“圣经被置于庸俗人的手中,而每个人都自以为最能明白;公众的规则成了公众的猎物,任凭暴民处置。”
1528年,路德到教区视察的时候,发现百姓道德沦丧,对于基督教真理极其无知。路德随后编写了《小教理问答》和《大教理问答》,帮助信徒认识和实践基督教信仰(注11)。
约翰‧莱斯说:“新教徒总是很容易略过基督教许多世纪的历史,认为无需前人的帮助(或称阻碍),可以自己解读圣经。其实那些拒绝从教会传统的角度、来解读圣经的人,总是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角度,来解读圣经。”(注12)
中国教会
中国教会对待传统的态度,大体上偏向于重洗派,反对一切传统,认为传统是属人的遗传,主张直接回到使徒时代——听上去就仿佛是说,上帝在历史中睡着了,毫无作为。有人甚至认为,连大公教会所确立的信经,如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卡尔西顿信经,都是西方人理解的基督教教义,未必是圣经真理。
粱家麟在谈到中国农村教会的危机时指出,中国农村教会具有很强的复原主义和灵恩色彩。他说:“中国式的基要主义,不仅是要保存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教义,更是主张只保存这些教义;它的重点不在于指明某些道理不可弃,而是除了这些道理以外,所有关乎基督教的传统皆可抛弃。” (注13)
梁提到,有一个传道人被问及圣经上的“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答不上来,便去祷告。祷告了半天,圣灵也没有告诉他。于是,他脑袋一拍,便想出了一个解释:“哈利”和“路亚”一定是守护天堂之门的两员大将。这传道人的解释,无疑带着民间宗教的色彩。
这故事有点荒唐,所以今天我们当作笑话来听。然而,故事背后所显出的,却是一个普遍问题。
其实,圣经上的许多真理,人透过研读、学习,是可以明白的。然而由于人藐视传统,抬高个人,以为凭自己就可以把握圣经真理,结果必然导致对圣经真理的理解偏差。中国教会若要持守正统的信仰,就必须考察上帝在历世历代的作为,重拾大公教会的传统。
结语
我们一方面要持守“唯独圣经”的原则,存敬畏的心,靠着圣灵的引导,研读上帝的话语,在生活中遵从上帝的话语。另一方面,我们不要把“唯独圣经”简化为“只有圣经”。要继承大公教会的传统,从历史中汲取宝贵的神学遗产,以丰富我们的信仰。
注:
1. 兰姆,《洪流中的坚信——福音派历史神学探源》(香港:天道书楼,1996),p.11。
2. 麦格拉思,《宗教改革运动思潮》(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2009),p.145。
3. 蒂莫西‧乔治,《改教家的神学思想》(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2009),p.62。
4. 《马丁‧路德小传》,
http://www.jidujiao.com/jiangdao/sbc/srysg2/htm/chapter03.html。
5. 同注3,p.50。
6. 弗里德里希‧希尔,《欧洲思想史》,赵复三 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p.245。
7. 殷保罗,《慕迪神学手册》第四部分,教义神学:天主教神学。
8. 路德,《路德文集》(上海:三联,2005),p.603。
9. 加尔文,《加尔文基督教要义》(北京:三联,2007),p.63。
10. 同注3,p.150。
11. 基托尔森,《改教家路德》(北京:中国社科出版社,2009),p.114。
12. John H. Leith, Introduction to the Reformed Tradition,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1981, p.21.
13. 粱家麟,《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农村教会》(香港:建道,1990),p.431。
作者来自上海。原任医生及医院管理工作。现居美国北卡州,开拓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