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神”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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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顾嘉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一帆
发自：山东招远、河北无极 2014-06-05 10:57:31 来源：南方周末
专题按：被政府定性为邪教、被基督教会视为异端的“全能神”，因为一起骇人的杀人案，再次回到公众的视野中。
南方周末记者分赴山东、河北两地，试图还原一个行凶家庭的生活状态；深入河南农村，探寻“全能神”的组织控制体系，解析其产生、存续乃至具备抗打击能力的土壤。
分析国内判例小样本及他国案例，可见司法手段在保障信仰自由与打击违法犯罪，在区别对待邪教或异端组织与普通信众之间的权衡。
据公安机关通报，涉嫌打死人的6人系“全能神”成员，包括一名12岁的未成年人，因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另行处理，其他5人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已被批捕。
在警方发布的嫌疑人名单中，30岁的张帆位列第一位。这位引父亲入教的“全能神”女信徒在此案中的作用高于其父。“我女儿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是邪灵、恶魔。”
最后的晚餐
从圆桌上肉饼、粉丝和酸奶盒子等残留物看起来，张立冬一家四口人在去麦当劳之前的晚餐吃得有点草率而简单。
那天是2014年5月28日的晚上。
今年55岁的张立冬是河北无极县人，七年前，他和两个女儿张帆（30岁）、张航（18岁）以及儿子张某（未成年）来到山东。大约在四五年前，他们在招远市委东侧不远处的金晖小区丽水苑12号楼租下一处九十余平米的房子。当地人说，此处称得上招远市较为高档的小区，平均售价在每平米4000元以上，租金大约在每月1000多元。
事发后的6月2日、3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两次造访丽水苑小区，从张立冬家窗外看进去，一览无遗。
最后的晚餐是在朝南的客厅里一张圆桌上吃的，一份肯德基，一杯光明优倍奶品；另外一份是麦当劳和一小袋酸奶，另外有人不中意快餐，选择了粉丝和半块肉饼，一碗粉丝吃得只剩一点残渣。
桌子甚至都来不及收拾干净，张立冬开着他的卡宴（鲁YVD110），来到了罗峰路159号金都百货大楼一层的麦当劳餐厅。当晚20时许，张立冬一家四口以及另外两人吕迎春和张巧联坐在麦当劳收银台右侧不远处。吕迎春今年39岁，是山东龙口市人，2011年6月曾在招远金凤花园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两年后又搬回龙口；张巧联和张立冬则是河北省无极县老乡。
20时40分左右，在金都百货工作的女装店店员吴硕艳也走进了这家店吃晚餐。丈夫领着6岁的儿子去商场六楼玩游戏，她打算在麦当劳等他们。
据张立冬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称，他大女儿张帆说，“我们旁边肯定有我们的人”，也就是有“神的子民”，“他们要离地了”。
张立冬等人开始向周围人要电话。市民张洪鹏以为要电话的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便给了一个假号码。
而吴硕艳表示了拒绝，几番纠缠后，21时18分，她甚至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抱怨说：“××的遇到疯子了。”
事后流传的一位目击者的手机视频记录下了血腥的后续，可以听到女人的声音，“这是一个恶魔”，“谁管谁死啊”，还可以看到一个光头男子(张立冬)用铝制拖把殴打吴硕艳，时间长近3分钟。
事后接受电视采访时，张立冬说，“我女儿（张帆）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是邪灵、恶魔。”他便上去“狠狠地打”，“用脚跟踏（吴硕艳）头部”，目的就是打死她。
两公里外的罗峰派出所民警闫志军等四人在接警后四分钟内赶到现场，张立冬仍在继续殴打吴硕艳。六人均被制服。而倒在血泊中的吴硕艳最终不治。
5月31日上午，警方发布的初步侦查结果显示：“5·28血案”中六名行凶者均为邪教组织“全能神”成员，警方亦在其家中查获“全能神”书籍等资料。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张立冬目前被关押在招远市看守所，四名女嫌疑人目前被关押在烟台市看守所。
装监控设备的家
作为父亲的张立冬受其女儿影响，走上了信教之路。
生事之前，张立冬在山东的踪迹难寻。张自称没有工作，但靠着早年做生意积攒下的钱财，维持着凌乱而优裕的生活。他在山东至少有两个曾长期驻足的地址。除了金晖小区外，其卡宴越野车的登记地址显示为烟台市莱山区。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张立冬喜欢光头，平时爱戴一顶白色棒球帽。跟他打过交道的某汽车美容店老板说，张不太容易与人亲近，“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就有点不对劲，总是神神秘秘的”。
另据媒体报道，张家还有两辆车。停在张立冬家门口的一辆鲁F牌照吉普车，据小区保安记忆，或为张立冬所有。
在事发前，张立冬和大多数在居民楼里生活的人一样，邻里关系陌生，邻居对其知之甚少。一位住在楼上的阿婆说，“住了五六年也不认识这家，不来往”。
金晖小区的保安宋（音）师傅说，张家少见有人外出，偶尔张立冬出来遛狗。而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一只空空的狗笼。
案件震惊了金晖小区的居民，连称想不到、太残忍。央视的视频使得人们得以一窥这个神秘人家的居室，尤其提到了其客厅的记事板上除了写着“牙刷杯、拖把、剃须刀、毛巾、香皂合”等日常用品名称外，还写有“残杀、虐杀、杀牲口、打狗”等文字。
卡宴主人的生活偶尔也显示出某种品位。比如他喝葡萄酒，客厅墙壁上挂着超过40英寸的平板电视，后面是一幅画——恬静的郊外房屋，池塘里游弋着两只天鹅。
在这套九十余平方米的房间，有两间房朝南，其中靠西的一间是一个卧室。主人应为张立冬的两个女儿：张帆和张航。卧室没有空调，靠一架格力转叶扇纳凉；墙上的架板上堆着一摞书，包括三毛的《雨季不再来》、《格林童话》、泰戈尔的《新月集》等。
当然，同样有一本书脊印着“正常的基督徒生活”的小册子。
两个信奉“全能神”的女儿，一样维持着同龄人的生活习惯，她们使用牙线，喜欢DOVE牌洗浴用品，用蓝月亮洗衣液，偏爱Olive香皂和化妆品。甚至还使用紧肤类化妆品，最早在去年，购买过一款名为AA牌的紧肤精油。
张家对动物、植物大概不甚热爱。客厅窗台上的盆栽因长期没有浇水已经枯死。他们也可能不太在厨房做饭，地上扔着肯德基宅急送的塑料袋，窗外一小片菜地里，大葱已经老得长出了花。
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被厚厚的窗帘与外界完全隔离。卡宴的主人深居简出，甚至在屋外装了两部彩色摄像的探头——这栋楼里唯一安装室外监控设备的一家。
凶案发生那晚，他们丢下半块肉饼，餐桌都没有收拾，便奔向麦当劳。
疏远的故乡
张立冬等六人系“全能神”组织成员的消息公布后，山东省公安厅决定开展两个月的打击邪教组织违法犯罪专项活动。招远城区亦加强了戒备。在凶案现场附近、张立冬所住小区、受害者所在小区都加强了巡逻。
招远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均称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招远城区的居民对这个新名词充满了好奇，每每经过麦当劳门口时都驻足观望。“邪教”、“凶杀”这些词汇令当地人的神经异常敏感，以至于一名“借机”上访的女子被带离现场时，网上有讹传其疑似“全能神教”成员。
施暴者张立冬的身世在当地迷雾重重，目前，尚未有人公开对媒体承认其是张立冬的朋友。
张立冬是河北无极县城东关村人，共有兄弟姊妹五人，其中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张立冬排行最末。其父据说是老干部，在张立冬幼年即已去世，母亲也已过世多年。
据网传的张立冬证件信息显示，其住址为东关村花园路16号。不过南方周末记者在无极县城寻访发现，当地确实有一条花园路，但现已不存在“花园路16号”，只有一个“花园东路16号”，是一栋准备拆迁的五层楼房，一楼是一家粮油店。
在门口打牌的居民称，此地并不属东关村，张立冬的家也不在这里。另外，张立冬大女儿张帆户籍地址是在光明街111号，然而光明街分为光明南街和光明北街，均不存在111号。
有当地人解释，前些年无极县城的户籍管理比较乱，身份证及户籍登记信息往往并不能反映实际情况。
东关村因为地处县城，外来人口众多，当地村民的沿街住房大都用来出租。曾有媒体报道称，张立冬在无极县城有一幢别墅。南方周末记者从当地了解到，所谓别墅实际上是一幢三层楼，位于无极县中医院旁，其中一楼是一家超市，但超市的人否认这幢楼属于张立冬。
张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曾透露其做过药品生意。上世纪90年代，无极县城是全国闻名的药品批发市场，一整条街都是药品经销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衰败。网上一份工商注册资料显示，某注册地为石家庄的医药公司法定代表人显示为“张立冬”。不过，南方周末记者电话求证时，对方否认此“张立冬”与“5·28血案”中的张立冬是同一人。
除了经营药品，据说张立冬还做过收废品、五金等生意。不过，据东关村多名村民介绍，其真正发家，是靠“倒卖地皮”，赚了不下一两千万。不过受访者说不清其“倒卖地皮”的具体过程，基本模式是买下一些破产的工厂，然后再把工厂所占用的农村集体用地转让用以开发房地产。
尽管张立冬已离家多年，但上了年纪的村民对他仍很熟悉，但评价却呈现两极：有人称其为人仗义、性格直爽，比如在村里开的饭馆吃饭从不赊账；也有人说他蛮横霸道，说其曾跟人一言不合动手打架。
在部分村民看来，张立冬在东关村能成为一号人物，主要受益于其兄张冬至。张冬至长张立冬6岁，曾任东关村党支部书记，在当地说话相当有分量。有村民说，因为有哥哥庇护，张立冬在村里跟人发生冲突时从不吃亏。有时犯了案也能摆平。不过，南方周末记者从警方内部人士处获悉，在“5·28血案”之前，张立冬并无犯罪前科。
然而，被认为沾了哥哥光的张立冬，却在后期和兄长反目，甚至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三年前，张冬至去世，侄子到张立冬处磕头，希望借此缓和关系，但张立冬虽然人在无极，仍未去哥哥家。按张立冬本人的说法，此时他已经潜心投入“全能神教”，主要活动地是在山东招远。
“全能神”与“传福音”
张立冬与山东早有渊源。其本人早年曾在山东当兵，其妻姓陈，老家也是山东。在“5·28血案”中被捕的5人中，并不包括张立冬的妻子。东关村当地有传言称两人已经离婚。
就张立冬在无极时的情况，南方周末记者曾试图采访当地警方，但最终仍被婉拒。
“5·28血案”中，张立冬12岁的儿子张某亦被定为是“全能神”成员，他因不足14岁成为涉事6人中惟一未被逮捕的一个。据媒体报道，在被抓时，张某曾经试图替父担责，高喊“是我干的，与他们无关”。
据警方通报，张某在事发前已辍学。
无极县东关小学一位严（音）老师曾经教过张某。据其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张某在东关小学只读完一年级，二年级是她教的，张某只上了两个月，其母便要为其转学至山东，称在山东做生意。时隔多年，严老师对这个孩子已经没什么印象，她印象中也从未见过孩子的父亲。
另一位退休老师对南方周末记者称曾见过张立冬几次，感觉张是很普通的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立冬的两个女儿也应该是在东关小学读过书。不过，事隔久远，加上学校曾经多次变迁，受访的老师们都称没有印象。只是“5·28”事件发生后大家议论，听说两个孩子在学校时都还不错。大女儿张帆后来考上了大学，还曾去美国留过学。
“5·28血案”的6名行凶者中，有5名无极县人。除了张立冬一家4口，另一人叫张巧联，24岁，是无极县张段固镇田庄村人，田庄村距离无极县城不到10公里。南方周末记者曾先后三次探访张巧联家，发现均大门紧闭。其隔壁婶婶见到南方周末记者登门，显得非常紧张，接连催促记者离开。
其附近邻居透露，张巧联父母在县城租了张立冬的房子卖驴肉，两家因此认识。在邻居们眼里，张巧联性格内向、文静，“人不赖”。张巧联初中毕业后帮父母打理生意，还曾开过服装店。在农村，女孩子24岁已不算小，不过张巧联尚未谈对象，介绍过几个都没成。邻居们说，张巧联一直没出过远门，出事前十天左右，有人在村子里还见到她。他们猜测张巧联参与“5·28血案”是受骗所致。
曾有媒体报道称，无极当地有多人信全能神教。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多数无极人均称，“5·28血案”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全能神教。只有一位受访者回忆，大概一两年前，在东关村一带的街道墙上，曾看到贴着写有“全能神”字样的标识，但很快被撕掉。
相对而言，无极当地人对一种名为“传福音”的教更为熟悉。听他们描述，这种教与基督教有相似之处，比如都劝人向善，但也有明显不同。
无极县城一位出租车司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当地传福音教徒比基督教教徒还多。他自己曾去过几个“传福音”教教徒家中，发现他们都会在家中不太瞩目的地方挂一个一米左右、白底红字的十字架。另外，“传福音”教徒不去教堂，主要是在家中聚会。信该教者多是中老年妇女，传福音教最能吸引她们的一点，是传说“能治病”。
在当地一个村的路口，当被问及是否信教时，村民们纷纷否认。不过，当南方周末记者乘车驶出村头时，一位村民骑摩托车悄悄赶上来说，其实那些人中就有信“传福音”的。他对该教颇有反感，原因是他的一位亲戚信了这种教之后，整天不干活，变得神神叨叨。
就传福音教的情况，南方周末记者于2014年6月3日跟无极官方求证，该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兰英占说，他对此不掌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