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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阅读、回忆与思考(赵丽宏在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的演讲)

阅读、回忆与思考(赵丽宏在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的演讲)

我今天的题目是“阅读、回忆和思考”。所谓“阅读”,就是阅读人生、阅读世界,就是读书。所谓“回忆”,就是回忆我的生活,回忆我的人生之路,回忆我的创作之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是回忆。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就是回忆他脑子里存在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事和景象,哪怕写未来的景象也是回忆,回忆曾经有过的思索。所谓“思考”,就是不断地思索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历史,还有我们要走的路。我想你们在大学里学习的过程就是思索的过程。
  阅读改变人生
  一本好书,可能是一个智者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去追求,去表达的。而我们作为读者,只要花几个小时,花几天,就可以读完一个智者一生的追求。所以说阅读是最有价值的事情。
  我童年的理想其实不是当作家,而是当音乐家、当画家。但是,最使我依恋的、影响我最深的还是书。我很幸运,我的姐姐是个文学青年。我五六岁的时候,姐姐已经读初中,那时候她不断从学校借各种书回来,像《红与黑》、《悲惨世界》等,我最初的阅读就是从姐姐借的书开始的。姐姐借回来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而且有时候我读得比她还快。虽然我的阅读是不加选择、囫囵吞枣、似懂非懂的,但不管读不读得懂,我一定是把它从头读到尾。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大量的不求甚解的阅读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非常有意义的。
  一个人的人生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你的寿命再长,精力再丰富,也只能看到这个世界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只能经历漫长历史的一个瞬间。但是,有一件事可以改变它,那就是阅读。阅读可以使你活一次,活几次,活几十次,可以走到很多你无法了解的人生中去,可以走到一些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所以阅读可以使人活无数次。我想阅读是个最有价值的事情,是最划算的事情。一本好书,可能是一个智者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去追求,去表达的。而我们作为读者,只要花几个小时,花几天,就可以读完一个智者一生的追求。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你们到今天一定都读过很多书,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这种积累,对一个人的人格和思想的形成是非常重要的。
  大概是读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接触诗歌和散文。那时候很喜欢两本书,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我很偶然地得到了郑振铎翻译的这本书,第一次它就把我迷住了。薄薄的一本,都是很短的篇幅,几十个字,几百个字,都没有具体故事,有时候是对风景的描写,有时候是心情的抒怀,有时候是很神秘的,你不知道它在写什么,但很拨动你的心弦,感动你的灵魂。比如,“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飞进了我的沉默的鸟巢”,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是非常美妙、非常神奇。那些诗,一段一段,我都能背出来。后来我知道,泰戈尔是印度作家,我找到了所有译成中文的泰戈尔的书,他的诗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吉檀迦利》,他的《沉船》,他的戏剧,以及他的散文。我想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飞鸟集》,一个作家没有浩繁的上千万字的巨著,只有这么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过了几十年、上百年,还能让读者阅读时发生共鸣,甚至远在万里之外,用其他语言读的读者也会因此而感动,这个作家就是个了不起的伟大的作家。主持人刚才介绍说我写了60余本书,其实我是很汗颜的。这些书有多少能被人记住呢?我不知道,尽管我的好多文章被收在语文课本里面,这是强迫孩子在读我的文章,到底这些文章是不是真的感动他们,我不知道。而我读中学时候,有些作家的文字,不是被强迫的,我自己愿意去读,感动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另外一本就是鲁迅的《野草》。我读过鲁迅所有的文字,我认为鲁迅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中国“五四”以来的现代作家,还没有一个能超出鲁迅。我们以前讲鲁迅总讲他的犀利,讲他的战斗性,讲他作为一个斗士,怎样在黑暗中跟敌人战斗,他的杂文像匕首一样对准敌人的心脏。我记得我们是这么描述鲁迅的。但其实鲁迅是个很丰富的人,我想所有的人类情感,在鲁迅的文笔中都得到了一种很好的表达。我喜欢鲁迅的《野草》,它跟《飞鸟集》相比,我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很短的一段段文字能引起人的无限遐想。鲁迅写《野草》时处在他人生的困惑期,他在黑暗中寻找,他看不到光明在什么地方,他在挣扎,他把那种寻找、痛苦、彷徨和寻觅的过程,用奇妙的文字表达了出来,各种各样的人在他的文字中都能有不同的联想。你们应该都读过《野草》,没读过全部的也一定读过片断,这个片段一定收在你们的语文课本里面。当然我也喜欢《朝花夕拾》,那是写他的童年和故乡的,写得很有感情,很有情趣。
  我读高一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始,生活一下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绝大多数我迷恋过、崇拜过、喜欢过的艺术和文学作品,都受到了批判,都不能再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我的爱好,读我自己喜欢的书。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找书。我当时经常在废品回收站的门口呆着,看到有人来卖书,我就把他拦下来,然后用很少的钱买下一些书。我还经常去上海的旧书店,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一些很好的书,因为是旧书,很便宜,我记得我花一毛钱就可以买到一部长篇小说。文革开始后,都变成了清一色的书,都是红皮和白皮的,但是我还是去,希望有点发现。果然有一天,我记得是在1966年的秋天,我眼前一亮,在那些红和白之间发现了一条绿,那是我十分熟悉的,我不相信会看到的《飞鸟集》,但我仔细一看,的确是的。当我伸手去拿的时候,旁边也伸出一只手来。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姑娘。我当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但我又不好意思跟一个小姑娘去争。于是,我就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她一笑,说:“这是一个印度人写的。”并用手做了一个捋胡子的动作,泰戈尔的大胡子。当我想放弃这本书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又一笑,她说:“给你吧,我家里还有一本。”说完以后,她就连蹦带跳地走出了书店。我现在说起这段往事,就像在眼前一样。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上面有紫色的小花。她走出店门的时候,斜阳正好照进来,我就看着一个逆光的背影走出去。我觉得人生有些事情不是很重要,但有些细节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说的这个细节就一直不能忘记。然后,我就抢也似的付钱买了这本书,记得是一毛钱。这本书,在我下乡的时候,我一直带在身边。而那个女孩,从此就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种心理象征。当感觉很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我看着一样的书。
  把文学当成朋友
  一个没有阅读经验的人,他的人生可能是残缺的,他的精神也可能是残缺的。
  我中学毕业那一年是1968年,正好赶上中央号召全国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我选择去了我的故乡崇明岛。记得当时我是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到乡下去的,去的时候心情灰暗,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将会怎么样。面对着一群农民,我时常感到孤独,因为我觉得我跟他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于是我就不说话,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写日记。我在日记中写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忘记怎样说话,我会变成一个哑巴!潜意识里,我觉得我跟那些农民是不可沟通的。尽管他们很照顾我,同情我,经常送吃的东西给我,但是我觉得他们救不了我。我在日记里写:善良的人们啊,你们救得了我的肉身,救不了我的灵魂,我的思想是无法跟你们沟通的,我心灵上的需要你们是无法给我的。
  那时候我的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体格非常健壮的黑奴,身上布满带血的鞭痕,手上带着铁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块木板上,这块木板刚好可以撑起他的重量,使他浮在海面上。那个黑人躺在木板上,瞪大眼睛看着天空,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绝望。他没有生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的海面上,露出来鲨鱼黑色的鱼鳍,一群鲨鱼向他游过来。他的结局可想而知:或者是被鲨鱼吃掉,或者是被太阳晒死,或者是被海浪淹没。我就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黑奴一样,一个人坐在一块木板上,在海上漂浮,没有前途。我把自己当时那种绝望的感觉作了一首诗,记在日记里,我背给你们听:
  假如坐上一艘小小的舢板
  没有舵把没有篷帆
  没有船桨也没有指南
  头上是呼啸狠狠的风暴
  身边是劈头盖脸的浪山
  只有海鸥凄厉的呼号
  在灰暗的天空里时续时断
  只有鲨鱼惨白的牙齿
  在起伏的波浪间一闪一闪
  你说,你说
  我该怎么办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祈求信风把我吹进港湾
  还是虔诚地大声祈祷
  等待波浪把我冲上沙滩
  不
  我不愿用这种愚蠢的天真接受命运严峻的挑战
  死神已经那么无情的站在我的面前
  然而面对这样的绝境
  即便是猛士也只能望洋兴叹
  你说,你说
  我该怎么办
  
  哦,我想点起一团小小的火在这漫漫无边的夜间
  没有木柴可以拆下船板
  哪怕让整个小船化成一团烈焰
  倘使这世界上还有清醒的眼睛
  烈火便能传达我心中的呼唤
  火苗的煎熬一定是万分的苦痛
  希望的光亮却能滋润心田
  或者让火光成为我生还的信号
  或者让火光成为我葬礼的花环
  我还记得我是在一个小草屋里,在一个油毡上写的这首诗。当时确实感到非常孤独。幸运的是,这种状况大概只延续了三四个月的时间,然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一个原因是,那些我曾经认为是愚昧的、无法交流的、无法沟通的农民,他们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
  那些农民,他们发现了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可能是我拿着一本书,或者一张报纸,躲在角落里阅读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甚至是贪婪的神情,引起了农民的注意。他们说,城里来的那个小青年,他一看书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知道我最需要书以后,没有人号召,我所在的那个生产队里的所有农民,只要家里有书,全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送给我。我记得他们给了我几十本书。有《红楼梦》、《儒林外史》、《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孽海花》、《千家诗》、《福尔摩斯探案集》、《官场现形记》等等。农民认为只要是书,只要是印刷品,都给那个城里来的学生。我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这些书,有的价值不菲,比如一个退休的小学校长送给我一套《昭明文选》,乾隆年的刻本,装在一个非常精致的箱子里,现在十万块钱也买不来。有的虽然没什么用,比如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八十岁的老太太,送给我一本1936年的老黄历,但却让我感动得落泪,而且至今难忘!我写过一本书叫《在岁月的荒滩上》,记得书的前言是这么写的:“假如现在死神走到了我的面前,他问我,在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让你见十个人,你想见的是谁?我闭上眼睛想一想,我发现,这十个人,十张脸中,大部分都是我在农村认识的那些农民。”
  改变我的第二个原因是书,书改变了我的生活。除了农民送给我的书以外,我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书库,这简直就像一个童话一样。有一次收工后,我生火做饭,有一个老太太来帮我,随手扔给我一本书,说:“拿去生火吧。”我对书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只要根据段落排序就能判断是政治书还是文学书。我打开一看,凭直觉判断那是一本文学书,我就拿起书,读了起来。我现在还记得书里的文字。这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写的,我看到的正好是这样一段:有两个少女在月光下散步,有一个少女对另外一个少女说,“莉莎,你看,这些在月光下滚动的露珠,她们是多么的美妙,我们的生命就像这些露珠一样,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们就会消失。”她说:“莉莎,你要记住,生命是短暂的,你要珍惜。”莉莎是一个失恋的姑娘,她有轻生的念头,另外一个姑娘在劝她。我就接着往下看。那老太太后来一看,还没生火,她就跟我说,你不用着急,这些书还很多,就在学校里。后来我找到那个学校,果然有一个非常可观的书库,从泥地到天花板堆满了书,而且每一本都是值得读的书,这真是个奇迹。从乡民那里我了解到,办这个学校的校长,当年家里有很多田地,为了办教育,他卖掉所有的田地,让相邻的所有孩子都能来上学。所以我看到的那些乡民,尽管有一些土气,但其实他们都有文化,都上过学,就是因为有这所学校。我在书库里呆了整整一天,最后,我大概从那里拿走两百多本,足足装了三麻袋,运回到我的住地。这些书对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改变作用。不管白天干活有多苦、多累,只要想到在晚上,在草屋里的油灯下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书,我就很满足。
  那时得到的书,有的现在对我说还是受用的。其中有一本叫《西窗集》,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卞之琳翻译的外国现代派的一些作品,其中有里尔克、普鲁斯特、都德等作家,当时的卞之琳只有二十七岁,这本书是他在阅读原著的基础上,挑选他喜欢的作家编辑而成的。书中的作家在八十年代之后,受到我们很大的关注。在《西窗集》中,第一部就是普鲁斯特的文章,叫《记忆和睡眠》,其实就是他的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章。这是普鲁斯特文章的第一个中译本,虽然没有译完全,但在偏僻的乡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那时候我在读书之余,作一些笔记和写作,当然,当时我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作家,写的东西要发表之类的问题,只是用写作来排遣寂寞的时光、来抒发我内心的情感而已。在我的笔记中,我写我的生活、写我周围的人物,是用文字来给我周围的人画素描,同时也将我看到的大自然的变化描画出来。有时候写一些阅读感受,为什么我喜欢这本书而不喜欢那本书。这些文字,在我现在看来仍然是非常真实的,因为当时从来都没想过要用这些文字换取什么、取悦什么,只是在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去年《读者》杂志告诉我,说转载了我的一篇文章叫《雨声》,这其实是我1969-1970年期间在草屋写的一篇日记。我把下雨屋漏的事用美妙的词语记录下来,是因为漏雨睡不着,也是因为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兴奋的缘由吧。前段时间,我看到有人花了两三千字的篇幅,来评论我这篇只有几百字的文章。这倒不是我在夸耀自己的东西,而是想说,这些文字时隔将近四十年还有人喜欢,还有生命力,原因是什么?我觉得是因为它的真实和真诚。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如果没有这一站,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我的回忆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在座的各位,你们未必都想当一个作家,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们当一个文学爱好者,多读一点书,多读一点有趣的书,肯定对你们非常有益。大概在十年前,我接待过一位英国的女作家,叫莱辛,当时她已七十多岁了,她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大受震动,她说:“现在在英国,高学历的野蛮人越来越多了。”我问她什么叫“高学历的野蛮人”,她说:“这些人有硕士博士头衔,他们懂得现在最精密的技术,但他们没有感情,他们冷漠,为什么?因为他们从来不读文学作品。”她的话有些偏颇,但不无道理。一个人的人文素养中没有这样的阅读经验,他的人生可能是残缺的,他的精神也可能是残缺的。所以我要送给大家的话是:不管你们将来做什么,相信你们都会有成功的人生,但希望你们和文学结伴,让文学成为你们终身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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