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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 茶可道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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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可道 转载

这里有爱茶的朋友吗?昨天留意到晚报上的"茶可道",相见恨晚,遂网上又觅得数篇,以飨同好,先来结语吧,算是倒叙了



暂时小别莫相思
——《茶可道》关门的话
日期:2008-08-05 作者:潘向黎 来源:新民晚报
 
    潘向黎
   
    今天要说再见了。这个专栏已经开了四年,虽然是断断续续,但是真的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回头一想自己都微微惊讶。对于我这个缺乏计划性和耐久力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写作上的特例了。翻了翻已经发表的八十篇,我对自己说:够了,在读者或我自己厌烦之前,告一段落好像是明智的决定。
   
    小别之时,要郑重感谢许多人。感谢一直陪伴我的读者们,你们是那么宽容我这个大胆妄言的门外之人,那么善待这个专栏。你们中有人一直剪贴、收集每一篇《茶可道》,出门旅行都不忘嘱托家人留心代劳;有人给我寄来各种参考资料(包括各种剪报)、有关茶文化的诗集和画册;有人写信提出疑问、批评,商榷问题;有人题诗,有人赠画;有人远地寄来珍稀的奇茶,甚至有八旬老者将儿子孝敬的好茶分赠给我……这些,都是让我感愧交加的。也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些意外的鼓励和支持,这个专栏不会持续这么久。事实上,这两年我的写作基本上处于休息状态,几乎没有发表什么小说,散文也写得极少,只有这个专栏坚持了下来,这要深深感谢读者朋友们。专栏结束了,但我还是每天都会喝茶,而喝茶的时候都会记起你们的情谊。
   
    当然也要感谢夜光杯的编辑,他们是第一读者,更作为朋友给了我切近的督促和帮助。这个专栏断断续续,“断”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有时身体欠佳,有时疏懒,而“续”则往往亏了他们的热情和耐心。
   
    关于茶,其实还有许多想写的:茶馆、茶俗、具体品种的茶的品赏、中外茶文化的相互影响……但是还是先到这里吧。一来,“茶”本身就不可穷尽,茶可道但难以道尽,谁都不会有“道尽”的野心,我更不敢生这样的妄念。二来,似这般每天不是饮茶就是写茶,不是写茶就是读茶,专心泡在茶里的日子,怎么看都像退休后的生涯,于是我想着好像应该留点话题到退休后再写,免得到时候无话可说而“悔其少作”。三来,花看半开,茶饮半瓯(广州有一家茶馆就叫“半瓯”),清芳留取余味,还是说一些,留一些吧。
   
    留到何时呢?也许不用到老,只要到忍不住想再说的时候,或者觉悟再深一层的时候——但愿彼时还觉得茶味浓于世味,还愿意絮叨,如果那样,自会前来续道。
   
    临别还有一句心底的话:眼下酷暑,最宜饮白茶。
   
    明代田艺蘅《煮泉小品》中云:“茶者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近自然,且断烟火气耳”。“生晒”就是现今生产的白茶制法。白茶是真正的“不近人间烟火”。白茶是轻微发酵茶,采摘新鲜芽叶,不炒不揉,直接晒干,芽叶密披白毫,色白如银,故称白茶。其发酵程度约10-30%(乌龙茶为15-70%,红茶为80-90%)。由于制作工序最少,所以白茶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茶叶的多种营养成分,单说现在广受瞩目的茶多酚,白茶的含量就比绿茶和乌龙茶高。白茶其性寒凉,退热祛暑功效明显,可防中暑。加上纤细的叶芽、浅淡的汤色、幽微的香气,富有清凉感,所以夏天最适合饮白茶。
   
    又,白茶泡的时间比绿茶长,约十分钟才可看到汤色微黄,且第一、二道都淡,第三道才出味,如果缺乏耐心过早放弃至为可惜,千万千万。
   
    还有,有人猜测《红楼梦》里丫头茜雪被撵的导火线枫露茶是白茶,根据宝玉所说“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枫露茶是白茶,十在八九。
   
    语已多,情未了。暂时别过,切莫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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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 紫气万年
——茶具之一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1.25  版次:B-5


人生百年  紫气万年  ——茶具之一
    潘向黎
    写茶具,少不得从紫砂壶说起。而要说紫砂壶的价值,有几句话是不可不知的:“阳羡(即今宜兴)瓷壶自明代始盛,上者与金玉等价(《桃溪客语》)。”“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长物志》)。”“茗注(即茶壶)莫妙于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杂说》)”
    若论紫砂壶的妙处,又有两个传说不可不提。一个说的是:有一个泥水匠修房子时,将一把喝了一半的紫砂壶忘在屋顶天花板里。再度修房子时发现了它,壶内的茶不但没有馊,而且色香味都没有变。另一个是《逸情楼杂记》里记载的:过去福建有个富翁,爱喝茶。有一天来了个乞丐,说:“听说府上特别懂茶,能赏我一杯吗?”富翁就给他喝茶,他喝了说:“茶是好茶,可惜味道不够醇厚,因为壶是新壶的缘故。”说着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壶,富翁一看,果然精绝,铜色黝然,打开盖子,香味清冽,一泡茶,味道果然醇厚,和平时完全不同。富翁要向他买,乞丐说:“不能全卖给你。这把壶值三千金,现在卖一半给你,你给我一千五百金让我安顿妻小,我经常来你家,和你用这把壶品茶,如何?”富翁欣然应允,乞丐拿了一千五百金回家,后来果然经常来对坐喝茶,就像老朋友一样。
    虽是外行,也见过不少紫砂茶具。不论是收藏家珍藏的老壶,还是当代制壶人刚烧制的新壶,我总觉得:它是有年纪的。起初我想,也许是因为它沉稳凝重的色泽,或者是因为它古朴内敛的造型。但后来,我发现,紫砂壶确实都是有年纪的,可以说,没有一把紫砂壶是新的,任何一把紫砂壶一出炉就有历史了。它的寿命更不是你我可以轻问的。
    饮过功夫茶的人,一般都见过(或至少听说过)孟臣壶和若琛杯,这“孟臣”本是人名,明朝天启年间,宜兴有位著名的制陶师叫惠孟臣,善制造型精美、风格别致的紫砂小壶,壶上都落有“孟臣”款,茶家就习惯称为“孟臣壶”。直到他去世300年后,还有这种落了他的款的孟臣壶不断出现——壶比创造他的人长寿多了,或者说,因为孟臣壶,惠孟臣一直还活着。
    清初嘉庆年间,当时的江苏溧阳知县陈曼生,工诗文,善书画,精篆刻,是“西泠八家”之一。他痴迷茶壶,擅长设计壶样,经常特意到宜兴和壶手杨彭年合作,陈曼生设计,杨彭年制作,再由陈曼生镌刻书画。传世作品有“棋云”“井栏”“石瓢”“六方”“传炉”“合欢”等一十八式,世称“曼生十八式”,又叫“曼生壶”,是紫砂历史上无法逾越的高峰和收藏界珍藏的极品。“同辈的朝官早就被历史的尘埃湮灭了,但他和他的‘曼生十八式’,在紫砂历史上的地位却是难以磨灭的。(作家徐风语)”又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壶寿远远长于人寿。生命的琴弦虽断,弹奏的琴音却余音缭绕,久久不绝。还可以有进一步的联想:比起官位和权势来,文化和艺术是弱势的,但是时间往往轻易地摧毁前者,却对后者手下留情,并且让其中的精华大放光彩。天道有情。
    记得在哪里读过一句让我悚然一惊的话:作为中国人,每个人生下来就不是婴儿。这和我关于紫砂的第一个认识相近:每一把紫砂壶都是有年纪、有来历的,哪怕它是一分钟前刚刚出炉的。
    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把紫砂壶。可能是天意借某个人陪伴一把壶最后的日子,然后它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割断尘缘,别你而去。可能是时光的魂附在一把紫砂壶上,你把玩着它,实际上是它把玩着你,因为当你们默默相对的时候,时光从你身上漫过去,头也不回。紫砂壶穿越人的一生,在人消失以后,它还可能存在许多年,完好无损,多少昔日只换得包浆里的一抹润泽、一线微光。
    紫砂的最高价值,不在于“紫玉金砂”、“与金玉等价”——金啊玉啊,那终久不离“物”的范畴。紫砂壶早就脱了泥胎,得了真趣,它只管拙拙地在那里,自有一股紫气氤氲,悠然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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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 茶香 壶魂
——茶具之二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2.05  版次:B-5


水色  茶香  壶魂  ——茶具之二
    潘向黎
    关于紫砂的第二个认识,就是它的本色随和,能屈能伸。面对紫砂壶,就是一个“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它不卑不亢、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当它和人相遇,与其说你看它,不如说,它在看你,或者说,别人通过它在看你。面对紫砂,请小心开口,就像面对警察的嫌犯,“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说的每句话,往往都在暴露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紫砂没有兴趣、不求甚解的人,可以把它仅仅当作喝茶的器具,这也没有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虽然失之简单,但不妨碍用它享用香味醇郁、“而无熟汤气”的茶。对于较有文化素养、了解紫砂艺术的人,就可以从紫砂壶中品味出“方非一式,圆不一相”,看出微妙肌理、光润色泽、深厚意蕴……这时候,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到了最高境界(那是我遥遥揣想的),就越发不同了,竟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壶装,用紫砂来容纳大千世界了。大千世界有多少奥妙,紫砂就有多少丰富来对应,大千世界有多少种气韵,紫砂就有多少生动来呼应。但是,无论如何气韵生动,如何千变万化,又永远是一把茶壶。你可以无思无忆,只当它一把茶壶,朝夕相对,随手拿来,茶水一斟便出。这次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壶,又是壶了。
    可以说,看壶看出什么,往往要看人是什么人。看壶看到第几层,端的要看人的境界活到了第几层。但是不论第几层,紫砂都可以和你朝夕相处,和谐默契,紫砂壶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淡定、一种宠辱不惊的大气。
    关于紫砂的第三个认识,在于它提示的完美和永恒。
    极爱苏东坡的一句诗:“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乳瓯”就是盛茶的茶器。这两句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茶器里的茶汤可以注到十分满,人生在世就有种种欠缺,不可能这样圆满了。或者:满是茶汤的小小茶杯真是广大,杯外的人世反而狭小局促。欣赏神气格调均备的紫砂壶时,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将苏东坡的句子改作:紫砂十分满,人世真局促。真的,比起紫砂的壶里乾坤,人世间真是局促了,比起紫砂壶的气定神闲地穿越时间,人生短暂飘忽得像一声喟叹。也可以反过来说,人世真局促,紫砂十分满。正是人世有太多的缺憾,所以需要紫砂的圆满;正是人世有太多的不自由,所以才需要紫砂的从容、自得、大自在……
    在生活中需要姑息容忍,但面对紫砂时,我们可以放纵完美主义的梦想甚至偏执狂的苛求:器形、土质、做功。形、气、神。若说传承之功,且看萧规曹随传承了几分?若论独到之想,则看别出心裁创新了几许?可传达了制壶人的气质?可有独特的趣味风神?此后经过了多少年代?甚至它后来的命运——可是像守住信念一般、始终专一和一种茶相守?可消尽了火气、晕染出水色?茶气可浸染了壶身,茶香可全占了壶的魂?
    通过眼观、手触、心会,上品的紫砂壶给人带来的愉悦,是对绝无完美、永难满足的人生的一刻补偿。那种一壶在手,不知身在何处、今夕哪朝的特殊时空感,更是短暂此生中和永恒的一次握手。这样的无声一握,是温暖的,苍凉的,可遇不可求,也因此——刻骨铭心。
    也许,使人们对紫砂壶恋恋难舍的缘由,归根结底,正在于此。这种魅力也是许多艺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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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嘴的曲直是非
——茶具之三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2.22  版次:B-5


壶嘴的曲直是非  ——茶具之三
    潘向黎
    说茶具,目光往往会先落在最引人注目的茶壶上。原来看茶壶,除了看质地、色泽,看器形时并不很注意壶嘴。后来发现关于壶嘴的曲直历来还有不同看法,于是每次选壶赏壶多少会留心到壶嘴。
    主张壶嘴直为上的主要代表是李渔。他在《闲情偶寄》卷四《居室部》有“茶具”一节,其中具体说到茶壶嘴的制作和选择标准:
    “凡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则称弃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直则保无是患矣,即有时闭塞,亦可疏通,不似武夷九曲之难力导也。”
    他的意思很明确:制作茶壶,壶嘴一定要直,选购的时候也要按照这个标准,壶嘴一曲其功能就让人担忧,曲两曲简直就成了废物。因为装茶的器皿和装酒的不一样,酒没有渣滓,一斟就出来了,所以酒壶嘴的曲直可以不讲究;而茶是有形体的东西,即使是星星点点的小茶叶,入了水就变成了大片,斟的时候,容易进入壶嘴,使壶嘴塞住。喝茶是愉快的事情,如果这样斟不出来,就让人非常不痛快。茶壶嘴直就可以保证没有这个毛病,就算有时塞住了,也方便疏通,不至于很难办。
    李渔时常喜欢发人之所未言,所说未必都可当真,不过这段话听上去明确痛快,我初读时没有多想,就觉得可以认同。
    后来读《茶具》一书(宋伯胤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中论及茶具改进,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给碗形茶器加上盖子,另一个就是将短而直的壶嘴,慢慢改成细而长的两弯或三弯嘴。而这种改进的目的,是“为了茶香不泄”,“保持壶内的茶味”。这就是认为壶嘴弯曲的好,和李渔的看法不一致了。
    壶嘴曲直,谁是谁非?仔细考虑,又可发现两者看似针锋相对,其实是各有侧重。壶嘴直,是为了出水流畅,壶嘴曲,是为了茶香不泄。各有各的道理,有一利则有一弊。直乎?曲乎?颇费思量。也许,喜欢简单痛快、注重“饮”胜过“品”的人,不妨选择直壶嘴;性格温和收敛、注重“品”的境界多于实用性的人,可以考虑曲壶嘴。
    当然,若是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便是上上大吉。比如,茶嘴可以设计成曲的,但是在壶内加一个大小恰与壶盖口等大的金属滤层,将茶叶和茶汤分成上下两层,而壶嘴设在下层。或者在壶身和壶嘴连接处加上一个嵌入式的小的塑料滤网。这样都可以在保证茶香不泄的同时,确保茶叶碎末不会堵塞壶嘴。这两种方法,日式茶壶中都可见到,似可借鉴。
    就我所见,虽然李渔大声疾呼,但清代的茶壶嘴仍很多是弯曲的。再看眼下的茶壶,直茶壶嘴成了绝对的主流。看来现代人是越来越注重实用了。或者说,为生计所迫、为快节奏所驱赶,性子越发的急躁了。然而,茶心即闲心,若要得茶中之乐茶中之清茶中之和茶中之幽,还是要缓一缓,静一静,定一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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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将与十二先生
——茶具之四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3.23  版次:B-2


二十八将与十二先生  ——茶具之四
    潘向黎
    有专家说,要简单划分中国茶饮的历史,可以唐代作为分水岭,分为草昧羹饮的前期和精制品茗的后期。为什么?唐代出了陆羽,陆羽写了《茶经》。当时的饮茶之风盛行,开始有专用的茶具,而且越来越讲究。《茶经》里就出现了28件配套严整的“茶器”(陆羽把茶具称作茶器,将采制工具称作茶具)。有生火用具:风炉、灰承、筥、炭挝和火筴,煮茶用具:鍑、交床,烤碾量茶用具:夹、纸囊、碾、拂末、罗合、则,水具:水方、漉水囊、瓢、竹筴、熟盂,盐具:鹾簋、揭,饮茶用具:碗和札,清洁用具:涤方、滓方和巾,收藏陈列用具:畚、具列、都篮。
    虽然不是每次都要全套使用,但是唐代生活讲究的家庭都备有一套碾茶、泡茶、饮茶的器具,同时还有收藏器具的精巧小橱子(具列),可以携带,以便与人斗茶。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唐代宫廷茶具,可以作为《茶经》的实物证据,这一套世界上最齐全、最奢华的茶具,包括烹煮器、点茶器、碾罗器、贮茶器、贮盐器、炙烤器及饮茶器等。烹煮器有:壶门高圈足座银风炉、银火箸、鎏金流云纹长柄银匙。点茶器有:鎏金伎乐纹银调达子。碾罗器有:鎏金壶门座茶碾子、鎏金团花纹银碾轴、鎏金飞仙鹤纹银茶罗子。贮茶器有:鎏金银龟盒。贮盐器有:鎏金人物画银坛子、蕾纽摩羯纹三足架银盐台。炙烤器有:金银丝结条笼子、鎏金镂空鸿雁球路纹银笼子。饮茶器有:琉璃茶盏及盏托、秘色瓷盘、鎏金菱弧形银方盒等。欣赏时,除了感叹富丽逼人和巧夺天工,也觉得和茶的气质并不相宜。
    到了南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出现了一本署名“审安老人”的《茶具图赞》。这位“审安老人”不但用单线勾勒出十二件茶具的模样,还称他们“十二先生”,给他们一一起名,还有字、号和官衔:韦鸿胪(茶炉),姓“韦”,表示由坚韧的竹器制成,“鸿胪”为执掌朝祭礼仪的机构,“胪”与“炉”谐音双关;木待制(茶臼),姓“木”,表示是木制品,“待制”为官职名,为轮流值日,以备顾问之意;金法曹(茶碾),姓“金”,表示用金属制成,“法曹”是司法机关;石转运(茶磨),姓“石”,表示用石凿成,“转运”是宋代负责一路或数路财富的长官,但从字面上看有辗转运行之意,与磨盘的操作十分吻合;胡员外(水勺),姓“胡”,暗示由葫芦制成,“员外”暗示“外圆”;罗枢密(筛子),姓“罗”,表明筛网由罗绢敷成;“枢密使”是执掌军事的最高官员,“枢密”又与“疏密”谐音,和筛子特征相合;宗从事(茶帚),姓“宗”,表示用宗丝制成,“从事”为州郡长官的僚属,专事琐碎杂务;漆雕秘阁(盏托),复姓“漆雕”,表明外形甚美,也暗示有两个器具。秘阁为君主藏书之地,宋代有“直秘阁”之官职,这里有茶托承持茶盏,“亲近君子”之意;陶宝文(茶碗),姓“陶”,表明由陶瓷制成,“宝文”之“文”通“纹”,表示器物有优美的花纹;汤提点(汤瓶),姓“汤”,即热水,“提点”为官名,含“提举点检”之意,是说汤瓶可用以提而点茶;竺副帅(茶筅),姓“竺”,表明用竹制成。司职方(茶巾),姓“司”,表明为丝织品;“职方”是掌管地图与四方的官名,这里借指茶巾是方形的。
    此外还有赞语,生动诙谐,自成体系。于此我们知道宋人的茶具比唐代大大简化了,简化了多少?二十八将只剩了十二先生。
    而审安老人已经算复杂的了,蔡襄在比他早二百年的1064年的《茶录》中所列茶具只有九种,其后的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只提到了五种。
    到了明清时代,饮茶人不再过问造茶的事情,一般说到茶具,就是指碗、盏、壶这三件,和今天的情形差不多了。总的说来,茶具“删繁就简”的演变历程符合自然、本色、质朴的品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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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瓷而黑瓷到白瓷
——茶具之五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4.05  版次:B-9


从青瓷而黑瓷到白瓷  ——茶具之五
    潘向黎
    关于各地茶具的优劣,陆羽有一段著名的论断:“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上,寿州次,洪州次……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白红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
    唐代所崇尚的碾末烹煮的茶风,茶汤显“白红”(即淡红),青瓷色泽沉稳,“相映而成高雅之趣。邢州瓷虽然洁白莹亮,就未免稍嫌轻浮了。”(郑培凯,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本》序)给茶碗分等级,不是以瓷器的质地而是以瓷器的色调为标准,看它是否能和茶汤的色度调和出最大的美感。正因为如此,以越窑为代表的质朴大方、色泽沉稳的青瓷茶碗,就被陆羽和整个唐代奉为上品了。虽然以邢州瓷为代表的白瓷在当时也不乏拥戴者。
    这样就很好理解,为何宋代的“最佳茶碗”从青瓷转为黑瓷了。宋代斗茶更盛,具体方法为:事先用茶末和开水调好茶膏,然后一边用沸水点泡,一边用茶筅回旋击拂,打出白色的沫饽(汤花),要求色泽纯白,汤花保持时间长(“咬盏”)者优,先出现水痕的就失败。这样,为了以黑衬白,更为了便于裁判孰优孰劣,黑瓷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蔡襄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茶录》),宋徽宗所谓“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大观茶论》),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过去被奉为上品的青瓷、白瓷都不再适用,在重黑瓷这一点上,宋代做到了“从认识到行动上的高度一致”。
    到了明代,人们对茶碗的色泽选择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其在今日,纯白为佳”(许次纾《茶疏》)。因为到了明代,点茶已成往事,饮用散茶蔚为主流,洁白如玉的白瓷衬托绿色的茶汤,清新悦目。屠隆在《考槃余事》中说:“宣庙(指明宣宗)时有茶盏,料精式雅,质厚难冷,莹白如玉,可试茶色,最为要用。蔡君谟取建盏,其色绀黑,似不宜用。”不但肯定了白瓷的绝对优越地位,而且质疑了蔡襄对黑瓷的看重。其实,这都是茶水惹的祸,蔡襄时代茶贵白,当然瓷贵黑,明代茶贵绿,当然瓷贵白。观点不同,其实其理则一,只是各为其茶。
    “严格说来,茶碗的色泽与茶叶的品质是不相干的,然而,饮茶作为美感体验的艺术,茶碗的形制与色调,配合盛出的茶汤色度,就使人在特定的空间氛围中得到相应的感受,从而产生心灵的回响”(郑培凯,出处同上)。诚哉斯言。据此推去,唐代、宋代、明代的茶人们,都追求茶、盏一体的整体艺术美感,虽则时代不同、取舍各异,究其缘由,却是人同此心,心同此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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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澄 千峰翠
——茶具之六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4.18  版次:B-5


秋水澄  千峰翠  ——茶具之六
    潘向黎
    初见青瓷,是在诗中。唐诗。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越瓯犀液发茶香。”“蒙茗玉花尽,越瓯荷叶空。”咏瓷(茶具)诗在唐代大盛,其中占压倒多数的就是以越窑为代表的青瓷,诗人们用“捩翠融青”、“春水”、“绿云”、“嫩荷涵露”、“中山竹叶”比喻青瓷青翠欲滴的釉色。“如此多的诗人争相吟咏越窑青瓷茶具,是因为越窑青瓷代表了唐代青瓷的最高水平以及唐代饮茶习俗‘尚青’因而品茶时热衷用越窑青瓷茶具。”(方成军:《从饮茶到咏瓷:唐代诗人笔下的瓷茶具》)而且,诗人们赞美青瓷的热情,从盛唐一直持续到了晚唐。
    中国是瓷器的国度,中国的英文名China就是瓷器的意思。而青瓷茶具是中国最早的瓷质茶具,早在东汉就已经出现。晋代青瓷的主要产地在浙江,最流行的是一种叫“鸡头流子”的有嘴茶壶(茶嘴叫作“流子”)。六朝以后许多瓷茶具都有莲花纹饰,唐代青瓷托盏由托和盏组成,盏就是瓯,直口浅腹,有的口沿卷,曲成荷叶形,加上青翠欲滴的釉色,活脱脱就是荷叶出水扶风轻摇,“越瓯荷叶空”就是对这种优美造型的生动摹写。青瓷中最罕见也最具神秘色彩的是秘色瓷,它由越窑特别烧制,从配方、制胚、上釉到烧制的全部工艺都是密不外传的,制成后供皇家专用,从官员到百姓都不能用,故称“秘色”。长期以来,秘色的由来、秘色的面貌都云山雾罩、众说纷纭,直到法门寺地宫出土一批宫廷茶具,才让世人看到了它色泽绿黄、晶莹润泽的真容。但这与陆龟蒙的《秘色越器》中的“夺得千峰翠色来”的描写似乎有距离,是诗歌语言带来的模糊?抑或我们看到的还不是“秘色”的全部?秘色之秘似乎还没有完全揭开。
    “李唐越器人间无”,唐代瓷业工艺精湛、风格纷呈,而且形成了“南青北白”的格局。陆羽从衬托茶汤的颜色着眼,认为郉不如越、白不如青,对当时影响很大,“陆羽这种重青轻白的偏好,除了跟他品茶的角度有关,还因为越瓷从色彩和质感上更接近玉,而人们把玉比作修身的标准和情操道德高尚的化身。这反映出当时文人士大夫的美学情趣。”(罗文华《趣谈中国茶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版)
    到了北宋,瓷质细腻、釉色如玉的龙泉青瓷声名鹊起。特别是传说中制瓷艺人章生一、章生二兄弟俩的哥窑、弟窑,是当时的名窑。哥窑瓷胎薄质坚,“紫口铁脚”,釉层饱满,色泽明净,有粉青、翠青、灰青、蟹壳青等品种,以粉青最为著名。另外,由于釉原料收缩系数不同产生的裂变,在釉面形成别具风格的各种纹样:文武片、鱼子纹、蟹爪纹、鳝血纹、牛毛纹,最著名的是类似冰裂纹状的“百圾碎”。弟窑瓷造型优美,釉色光润,有梅子青、粉青、豆青等,其中以如翡翠的梅子青和如玉的粉青最为著名。南宋晚期,龙泉瓷盛极一时,大放异彩。
    明代,青瓷茶具更以其质地细腻、造型端雅、釉色清丽而吸引了海外的注目和珍爱。以法国为例,16世纪末,龙泉青瓷传入法国,它那青翠欲滴的釉色让法国人惊叹不已,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美妙的颜色,正逢名剧《牧羊女》风靡巴黎,剧中女主角雪拉同的青袍的颜色和龙泉青瓷相近,于是他们就用“雪拉同”来称呼龙泉青瓷,至今龙泉青瓷在法国仍然享有这个美称。而日本,设有专门珍藏青瓷的馆楼,樱花盛开或贵宾到来时才得一见。世界各大博物馆都藏有龙泉青瓷。
    秋水澄,千峰翠。这种清朗、宁和、明静、雅致的美,超越了具体功用,超越了民族、国界。多少事、多少人、多少朝代流去了,而青瓷,静静地在时间之流的深处,美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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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妙不可言
——茶具之七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4.29  版次:B-5


黑,妙不可言  ——茶具之七
    潘向黎
    到了宋代,黑瓷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其中的代表是福建建窑所出的“建盏”,又有“乌泥建”、“黑建”、“紫建”、“紫瓯”等别名、雅称。
    蔡襄在《茶录》里说:“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胚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蔡襄不愧是茶艺专家。首先,点泡追求茶色鲜白,需要黑盏来映衬。第二,斗茶需要观察“咬盏”长短、水痕先后,黑白分明便于裁定“相差几水”。第三,点茶颇费时间,所以需要茶碗相对厚实,可以保温。祝穆也说:“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方舆胜览》)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也明确作出“最高指示”:“盏色贵青黑”,更从使用茶筅击拂着眼,重申了建窑茶盏的优越性。
    黑瓷茶碗的外形基本为状如漏斗的小圈足碗,因窑变而呈现不同的斑纹和色彩,但不外乎两大类,一类是细流纹(兔毫),一类是斑点纹(鹧鸪、油滴等)。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兔毫盏。蔡襄《茶录》中所举是兔毫盏,梅尧臣“兔毛紫盏自相称”写的也是兔毫盏。苏东坡《送南屏谦师》诗写道:“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忽惊午盏兔毛斑,打作春瓮鹅儿酒。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凤液今安有。先生有意续茶经,会使老谦名不朽。”所赞美的杭州南屏山麓敬慈寺谦师用的也是兔毫盏。兔毫盏釉色黑而油亮(有青黑和紫黑,紫黑不如青黑),色随釉之深浅而深浅,碗底常常流釉欲滴,碗里外有银白色或棕黄色细流纹,状如兔毫,故有此名。排第二位的是鹧鸪盏,花斑像鹧鸪鸟黑色羽毛上带一粒粒白色圆点。惠洪和尚《与客啜茶戏成》诗中所谓“金鼎浪翻螃蟹眼,玉瓯纹刷鹧鸪斑”,陶榖《清异录》卷三所记“闽中造盏,花斑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说的都是鹧鸪盏。此外还有油滴盏、日曜盏等,都显示出黑色丰富深沉、妙不可言的美感。
    日本镰仓时代(1192-1333),来浙江天目山学佛的日本僧人将一批建盏带回日本,所以日本将这种黑色的茶碗叫作“天目茶碗”。天目茶盏是日本茶道仪式中的必备茶具,备受日本人民的青睐,以至于后来“天目”成了一切黑釉器皿的代名词。“天目”茶具在日本被当作国宝珍藏,比如东京都静嘉堂所藏建窑黑釉曜变茶碗(又称日曜盏),似鹧鸪斑又胜于鹧鸪斑,最吸引人的是碗底瑞云朵朵,带银白、青蓝光环,如九天祥云,变幻神奇。茶盏以外,当时还流行一种茶壶嘴呈鸡头状的鸡头壶,日本东京都国立博物馆所藏“天鸡壶”就是这样一件黑瓷茶壶。
    除了建窑,烧制黑瓷的还有四川广元,浙江余姚、德清,江西吉州,山西榆次等地。其中,广元窑出品的黑瓷可以与建窑媲美,而吉州窑的黑瓷有贴木叶(将叶子处理成叶脉,然后贴到碗上去烧)等独特装饰,颇具自然风味。
    有一个传说足以给黑瓷蒙上晦暗色彩:元人灭南宋后,将宋代风靡朝野的斗茶风尚看作宋人亡国的一个原因,严禁斗茶,黑瓷盏也停烧。事实却并非如此,元人没有那么神经质,他们仍然沿用黑瓷盏,直到明代,因为饮茶方式的变化,茶具才由黑转白,黑瓷盏式微,大约到明末,兔毫、鹧鸪们彻底销声匿迹。
    沪上作家沈先生嘉禄,谙美食,爱收藏,又知茶趣,今春看到我写茶具,竟以一个宋代茶盏相赠。这件茶盏果如嘉禄兄在信中所言:“黑釉灰胎,盏底露胎,削足痕迹分明,在放大镜下可见釉面有土沁较深的蝉翼纹,古朴高雅。加之碗底描金,是不多见的宋器。可惜时间一长,饰纹都淡了,但还能认出几个字来(四个字,认得出春、光、龙三字,一个不认识。——潘注)……这样的茶盏,在五六年前市场上还能看到一些,但多为残破或修补过的,这个无损无修,也算不易吧。”承蒙嘉禄兄雅意,使我得以亲近宋代茶盏,体味八百年前美感和情趣,真是一件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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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琬胜霜雪 盛茶有佳色
——茶具之八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5.15  版次:B-5


白琬胜霜雪  盛茶有佳色  ——茶具之八
    潘向黎
    茶具之中,虽然极爱青瓷,但是每次见了上品的白瓷,顿时如大观园中的宝二爷一般,“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一时心里眼里只有白瓷了。这种审美上的用情不专真是不可救药。
    这也怨不得我。白瓷真是美,清水芙蓉,清纯天然,而且那种美不需要任何历史、文化的铺垫,不需要任何旁人的阐释、解说、演绎,就是一望而知,心生欢喜,而且耐得住细看,把心里起初的一点欢喜直看得满心都是。
    唐代的大书法家颜真卿和他的几位朋友,在一个月夜相聚饮茶,留下了《五言月夜啜茶联句》,最后是以“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以此收结了全诗。这一句常常被误为颜真卿所作,其实不是,是他的朋友陆士修。这真是咏茶佳句!寥寥十个字,写出了品茶的器具、时间、环境、动作、氛围,还传达出品茶者的心态和品位,暗含了品茶者的身分和友情,更以清雅幽静的意味直通茶道“和清敬寂”的大境。素瓷,当是白瓷了。除了洁白的瓷器,还有什么更能和夜晚的安静、幽微的香气、心态的闲适相衬托相和谐?
    杜甫好像也偏爱白瓷,他的《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整首诗都在赞美白瓷:“大邑烧磁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琬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写四川大邑白瓷胎质薄且坚硬(“轻且坚”),釉质非常洁白细腻(“胜霜雪”),胎体烧结很好,可以敲击出美妙声音(“扣如哀玉”),因此风靡蜀中(“锦城传”)。白居易也喜欢白瓷,他深知白瓷茶具的妙处:“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白琬胜霜雪,盛茶有佳色,道出了白瓷茶具的两大优点。何况白瓷比青瓷更具包容性,不论什么茶,它都能很好地映衬茶汤色泽之美,不像青瓷,只能把绿茶衬托得出色,和红茶、白茶、乌龙茶就不相宜。
    想知道唐人“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河北邢窑白瓷茶具,可以看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邢州窑白瓷碗,那是唐代北方白瓷的代表作——胎骨、釉色都很洁白,碗浅而敞口,茶汤注入后可以览尽茶色,碗底是使碗放置平稳的“玉璧形”,胚体轮旋规整,肌理细腻均匀,釉面平匀明润而少浮光,欣赏它,会很自然地明白,何以白瓷有“假玉器”的美称。而始于唐代终于元代的定窑,以烧白瓷为主,兼烧黑瓷、酱色釉瓷和绿釉瓷等,宋代时成为五大名窑之一。北宋时江西景德镇烧制的白瓷以“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而最为著名,元代起远销国外。此外,湖南醴陵、河北唐山、安徽祁门等地的白瓷茶具也都各具特色。宋末元初,福建泉州德化开始建窑,也产白瓷,到了明代臻于完美,胎骨致密,透光性好,光泽明亮,洁白如脂,釉面在光照下透牙黄色,故称“猪油白”“象牙白”,外国人则称为“鹅绒白”“中国白”。
    由于斗茶式微,散茶兴起,明代茶具从黑(黑釉盏)转向了白(白瓷为主,青花为辅),普遍认为“其在今日,纯白为佳”(许次纾《茶疏》),白瓷在明代成了茶具的主流。明代的白瓷称为“甜白”,又以永乐“甜白”最出名,是可以让人看得满心欢喜的茶具。流传至今的明代白瓷茶具有永乐甜白釉僧帽壶、永乐暗花莲卉纹碗等。
    白瓷茶具是中国茶具的精华。如雪似玉的洁白,匀净明润的釉色,在五彩缤纷之中别具一种天然本色的风韵,告诉人们什么叫以少胜多,素朴中的风雅,单纯中的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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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独秀是青花
——茶具之九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7.09  版次:B-5


一枝独秀是青花  ——茶具之九
    潘向黎
    在香港,漫步在香港公园,无意中发现“茶具文物馆”的指示牌,一时间犹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漫无目的的散策马上有了方向。
    请读者允许我在这里先枝蔓一下,说说香港的这个茶具文物馆。这是我国唯一从事收藏和研究茶具的专业博物馆,藏品由著名收藏家罗桂祥先生捐赠。罗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日就月将”,辛勤收集了近五百件陶瓷茶具,为了“众乐”而舍弃“独乐”,于1981年慨然捐赠给香港市政局。市政局特将“前三军司令官邸”辟为专馆,让香港市民和各方游客可以在此欣赏中国茶具,“把一切烦恼放下,好使身心舒泰,以便重新应付未来一天的事务”(茶具文物馆开幕时罗先生的致词)。建议爱茶的诸位下次到香港,到金钟“血拼”之余,或者乘索道上太平山看了风景下来,不妨到那里小作停留,欣赏一番,还可到旁边的乐茶轩品一番茶,方不负罗先生的高情雅意。
    在茶具文物馆里,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一把青花六角提梁茶壶,这壶壶身六面,器形大方利落,青花图样是山水、帆、云和飞鸟,笔法朴直,颜色蓝中泛灰,整个茶壶呈现出富于民间气息的质朴天真,却因此清新可喜,令人难忘。后来读到专家认为这“显系清初景德镇民窑烧制”,可能是“专为外销海外而烧制的”(见宋伯胤《茶具》P·128)。同样吸引我的,还有圆熟华美的乾隆青花加彩茶壶。若论吸引眼球,青花在茶具中排第一。
    青花,高温釉下彩之一,指白地青花瓷器。以含氧化钴的钴土矿为原料,在瓷胎上描绘图案纹饰,然后罩一层透明釉,经1300摄氏度高温还原焰烧制而成。钴经高温后呈蓝色,着色力强,发色鲜艳,呈色稳定。我国唐代即有烧造,自元代以来一直是瓷茶具中最主要的品种。青花瓷虽然深受国人的喜爱,在国际上成为中华文明的一个符号,有“中国蓝”的美称,它本身却是对外国先进技术“拿来”的结果。13世纪,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三次西征,带回了制作青花瓷器的呈色剂——含氧化钴的“苏里勃青”。以景德镇为中心,青花瓷茶具开始大批生产,而且将中国传统绘画技法运用到瓷器上,烧制技术、绘画工艺均达到很高的水平。到了明代,由于进口颜料的变化,这种青料含锰量低,可以烧成宝石蓝色泽,釉色更加美丽。永乐、宣德时期,青花瓷进入了黄金时代。到清朝康熙时期,青花瓷茶具又形成了一个高峰,这个时期的青花,摆脱了洪武时期的黑暗色调,颜色浓艳青翠,且呈现浓淡深浅的层次,最多的可达数十层,同时绘画开始富有立体感。青花之美,层层绽放,终于征服了全世界。
    “那白地之上的蓝色,清丽素雅,幽远深邃,滋润明亮,摄人心魄。”(罗文华《趣谈中国茶具》百花文艺出版社版)——我觉得,对于难以言传的美,这样的“言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青花,美在照眼鲜明,也美在一种微妙的矛盾形成的张力。青花之美,有如水中的高原湖泊,女人中的林青霞,兼了清和艳、凛和魅这矛盾的两极,有一种端庄的飘忽,无辜的神秘,魅力不可抗拒。
    青花至今影响广泛,它不但是收藏界的热门,而且超越了艺术门类。《嘉人》杂志2008年中国人国际顶级时装设计大赏,其中一件获得“最佳完美创意奖”的礼服裙,颜色和图案使人立即想到青花瓷,设计它的意大利设计师说,是明代的青花瓷给了他灵感。而周杰伦有一首歌,就叫《青花瓷》:“天正在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掩盖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在独自美丽\一眼的笑意\涩白花青的景已跃然于碗底……”
    我们今天家常用的青花茶具,当然不可能是古董级别的,但就是新制的,也已经很不错。比起其他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仿古制品,青花确实让人安心。青花总是青花,上品摄人心魄,下品也决不流俗,中国蓝那固有的颜色使它拥有了永远的豁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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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似在人间
——茶具之十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7.23  版次:B-5


何似在人间  ——茶具之十
    潘向黎
    曾经,对粉彩瓷器的总体印象是:红红绿绿,几乎要让人得色盲不说,实在有点土,有点俗。那些最经典的图案:牡丹如意,三娘教子,百蝶富贵,松鹤灵芝、百子图之类,也似乎带着陈腐的气息。对粉彩的茶具评价更不高,因为觉得那种俗艳不说败坏茶的洁净,至少也是不相宜。
    如今不年轻了,可能心理上先昏花了吧,渐渐觉得锣鼓好听,春联好看,粉彩也看着顺眼起来。(说起来,这些年我看着不顺眼的物件越来越少了。唉。)
    图案还是花鸟虫鱼,山水田园,仕女儿童,色彩还是红绿黄蓝的一团热闹,但是我分明听见它们在说;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而人间,不应该是清冷的,也不应该是单调的,人间就应该是这样五色纷呈、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的。如果说白瓷和青瓷是琼楼玉宇不如归去、裙袂飘飘乘风飞升的身姿,青花是偶尔下界的仙子,荆钗布裙掩不了天上的貌、世外的心;那么粉彩,就是生在凡间长在凡间的女子,竟不知道嫌弃或者逃避这个尘世,只管活泼泼地,对俗世怀着一腔的爱——一种毫不掩饰、了无心机、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简单爱”。
    同五彩、珐琅彩一样,粉彩属釉上彩(即在烧成的瓷器釉面上用彩料绘出图案纹饰,再经低温焙烧的瓷器彩绘方法)。釉上彩工艺开始于宋元,但粉彩直到清康熙末期才创烧。制法是:在白胎上用墨线起稿,然后在图案内填上一层景德镇俗称“玻璃白”的白色彩料(用一种“白信石”或“亚砒霜”的天然矿物,配入铅熔块、硝钾等溶剂中制成),再在玻璃白上施以彩料,经画、填、洗、扒、吹、点等步骤将颜色依深浅不同晕开,制作明暗浓淡层次,经低温二次烧成。玻璃白使各种彩料产生了粉化,红变粉红,绿变淡绿,黄变浅黄,给人以粉润柔和之感,故称粉彩。因为和硬彩(五彩)相对,又称软彩。
    早期的康熙粉彩是初创阶段,主要是民窑,风格比较简朴,纹饰以龙凤、花卉、仕女为主。粉彩发展到雍正时期极为盛行,因为宫中的需求,景德镇大量烧制粉彩瓷器,它取代了五彩的地位,成为釉上彩的主流,无论颜色和描绘技巧都更加丰富精致。乾隆时期粉彩仍有很大发展,各种表现手法综合运用,纹饰趋于繁缛,尤以色地粉彩居多。清代著名的粉彩瓷茶具有雍正牡丹纹碗、乾隆梅石竹纹茶壶等。
    到了民国,珠山八友等瓷绘名家开创了新粉彩茶具,在造型、线条、色彩、明暗上借鉴了近代绘画的风格,以工见长,色彩浓艳,生动活泼。还在瓷器上描绘身着时装的摩登女郎的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再仔细玩味粉彩,发现了它的另一个特点:中庸。不排斥任何色彩(多时可达几十种),没有绝对的主流,绝不罢黜百家独尊什么术;百家之中,每一家(颜色)也不走极端,虽然红红绿绿又黄又紫,可都是柔化、淡化了的,或浓或淡,给自己和别人都留了许多余地(往往一个色可以分出多种色阶)。若任我戏说,除了人间烟火气,粉彩的另一个精神就是:不知道什么叫极致,严守中庸立场。
    虽然我已经颇不拒绝粉彩,但是还是限于欣赏范围。作为实用的茶具,粉彩还是有先天的缺陷:由于是釉上彩,上面的彩料容易脱落,颜色褪掉事小,不知不觉把含铅的成分送进口中,事情就大了。表面的热闹,终究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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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妈妈们爱饮茶的不多,全当是自娱自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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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茶滋味
——茶与诗之二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1.08  版次:B-5


贡茶滋味  ——茶与诗之二
    潘向黎
    “春风三月贡茶时,尽逐红旌到山里。焙中清晓朱门开,筐箱渐见新芽来。”这是唐代诗人李郢的《茶山贡焙歌》中的诗句,描写的是早春茶农采制贡茶的情景。
    贡茶制度开始于唐朝,大约是天宝年间。虽然在周武王时代,巴蜀茶叶就是贡品,但那时的贡茶没有制度化。到了唐代,贡茶遍及五道十七州府,还专置贡茶院,负责制造上等名茶,上贡朝廷,当时贡茶已有十余品目:剑南的蒙顶石花,湖州的顾渚紫笋,峡州的碧涧明月,福州的方山露芽,蕲州的蕲门月团等。
    贡茶特点之一是采得早。所谓“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蓓蕾,先春抽出黄金芽。”(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说的正是在百草尚未开花,春天尚未到来的时节,贡茶已经采摘了。这当然是为了抢新,但不是主要的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一月五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宴。”(李郢)要赶在清明前送到京城。为什么?因为宫廷里清明节的祭祀,一定要用进贡的茶叶来作祭礼。
    贡茶的包装自然也很讲究,“何况蒙山顾渚春,白泥赤印走风尘。”(刘禹锡)用特殊的涂料封口,封包上还盖上朱印。
    如此千娇百贵的贡茶到了京城,宫中是什么反应呢?“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张文规《湖州贡焙新茶》),可以看出“贡茶到”在宫中也是一件大事,而且是一件龙颜大悦的事。
    正因为贡茶如此事关重大,而且要抢时间,所以虽然蒙顶茶“天下第一”,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所以唐代的贡茶院还是设在交通方便的常州宜兴和湖州长兴两郡之间的顾渚。顾渚贡茶院规模宏大,经常征调几万人,曾经每年产茶一万八千多斤。采茶时节,湖、常两郡守会到茶山欢宴,也是一年中的盛会。白居易的《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想羡欢宴因寄此诗》,就想象了宴会的盛况,道出了自己因病不能出席的遗憾。
    宋代的贡茶移到了福建建安的北苑,正如宋徐意一《北苑茶词》所写的:“官焙春纲入贡时,担头猎猎小黄旗。甘香不羡尝阳羡,密待天颜喜可知。”还有人明确将原因归于北苑茶优于顾渚茶:“顾渚惭投木,宜都愧积薪。年年号贡御,天产壮瓯闽。”(丁谓《北苑焙新茶并序》)当时北苑有专制贡茶的官焙三十二所,制作的贡茶是龙风团茶,于是茶诗中到处可见“北苑”“龙团”。
    可以享用到贡茶的自然不是寻常百姓,“贡入明光殿,分来王谢家。”(宋郭祥正《元舆试北苑新茶》)“样标龙风号题新,赐得还因作近臣。”(王禹偁《龙风茶》)“政和官焙雨前贡,苍璧密云盘小凤。京华谁致建溪春,睿思分赐君恩重。”(惠洪《郭祐之太尉试新龙团索诗》)
    官员大臣、文人雅士以品饮贡茶为傲:“龙团贡罢争先得,肯寄天涯主诺人。”(蔡襄《方推官寄新茶》)“鸡苏胡麻留渴羌,不应乱我官焙香。”(宋黄庭坚《以小龙团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
    贡茶制度的推行,虽然对茶业发展有一定作用,但茶农却往往因此不得安生。“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麟皴,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唐袁高《茶山诗》)人们不禁要问:“朝廷玉食自不乏,何用置局灾黎元?”——明明朝廷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老百姓呢?前人用寄语的口吻揭示了简单的答案:“传语后来者,毋以口腹媚至尊。”(清查慎行《和竹垞御茶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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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轻飏名寺中
——茶与诗之三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1.24  版次:B-5


茶烟轻飏名寺中  ——茶与诗之三
    潘向黎
    只要读茶诗,就会和无数寺院蓦然相逢,眼前许多高僧飘然而过。不用查史书,便可恍悟茶与僧与寺的渊源是多么的深。
    只看标题——《大云寺茶诗》(吕岩)、《西塔寺陆羽泉歌》(裴迪)、《招韬光师》(白居易)、《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武元衡)、《谢僧寄茶》(李咸用)、《西山兰若试茶歌》(刘禹锡)、《慈恩寺塔下避暑》(刘得仁)、《宿溪僧院》(曹松)、《题禅院》(杜牧)、《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陆游)………就可以看到一派寺院风光,远远近近听见僧人烹茶、论茶的声音。至于《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对陆迅饮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访陆处士羽》《饮茶歌送郑容》《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这一串茶诗,它们的作者是皎然。纵然不知道皎然为谁,那么端详一下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没有俗姓?对了,这是一位僧人,著名诗僧,茶中高人。除了皎然,其他僧人(如齐己)写的茶诗也不在少数。
    茶兴于唐,盛于宋。而饮茶在唐代的燎原之势,确实是借了佛教特别是禅宗兴起的东风。学禅要闭目静思,修心效果难以立见,倒是容易使人入睡,所以要喝茶。唐代《封氏见闻录》记载:“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于是饮茶在大小寺院风行,僧人纷纷加入种植、采制茶叶的行列,而且技艺登峰造极:“玉蕊一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功夫”(吕岩《大云寺茶诗》)。可以说是:无庙不种茶,无僧不饮茶,名寺出名茶,名僧制名茶。
    僧人们种茶、制茶之后,是如何饮茶的呢?一天之中,他们是从早喝到晚,到深夜,身边无一刻没有茶的伴随。不论在诵经还是坐禅,不论在吟诗还是下棋,不论是独处还是会客,任何场合都离不开茶。所谓“少年云溪里,禅心夜更闲。煎茶留静者,靠月坐苍山”(曹松),所谓“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杜牧),都是僧与茶在诗中留下的踪迹。
    还可以看看更加有趣而具体的描写:“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上堂吃饭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宋代道元《景德传灯录》)”。饮茶为寺院制度之一,寺中有茶堂、茶寮,有“茶头”专管茶水。甚至有些法器也用茶来命名,比如设在东北角的鼓叫作“法鼓”,设在西北角,就叫“茶鼓”,也有人认为这个“茶鼓”就是用来按时敲击召集僧众饮茶的,无论如何都可以看出寺院对茶的重视。
    还有著名的“赵州茶”的典故,也就是“吃茶去”的公案,说的是唐代名僧从谂为赵州禅院住持,前来请教的人很多,一个和尚新来,从谂问道:“曾经到过这里吗?”回答:“到过。”从谂说:“吃茶去!”又这样问另一个和尚,回答:“没到过。”从谂又说:“吃茶去!”后院主不解地问:“为什么到过的也叫他吃茶去,没到过的也叫他吃茶去?”从谂就喊“院主!”院主回答“在”,从谂仍是说:“吃茶去!”这就是禅宗所谓的“机锋”,打念头,除妄想,唤起各人觉悟。
    从谂“无言”也好,“以不变应万变”也罢,但是到底选择了吃茶而不是别的。为什么?因为茶与禅有天然的相通,都需要平心静气、清净从容,都讲究自然的过程,都强调主体感受,非深刻体味不可得,所以有“茶禅不分家”、“茶禅一味”等等说法。何况学习“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原也是禅宗的入门功课。从谂将如此丰富奥妙的内容浓缩在三个字里,难怪前人赞叹:“赵州‘吃茶去’三字,真直截,真痛快。”(清代湛愚老人《心灯录》)
    茶可以“涤尽昏渴神”(刘言史),“断送睡魔离几席(吕岩)”,更可以“为我对啜延高谈,亦使色味超凡尘”(宋代黄裳),至于诗僧皎然所谓“稍与禅经近”,已经将饮茶视为修行的一部分了。虽说茶禅一味,但能悟便悟,不能悟就继续执着、妄想,倒不必“索性做了和尚”。门槛内外,谁是容易的呢?还是遇茶便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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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原是种茶人
——茶人之一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2.05  版次:B-5


诗人原是种茶人  ——茶人之一
    潘向黎
    写过了陆羽,提过了卢仝、皎然、刘禹锡,不觉想到了一个人:白居易。
    喜欢白居易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爱茶人。根据往往是他自己在《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诗中的一句“自我评价”:“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他自认“别茶人”,也就是懂得鉴赏茶叶的人。我也认定白居易是茶人,但是我认为证据是另两句——“琴中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不但写出了对茶的感情,而且写出了他爱茶的时间够长,资格够老。加上不是每个爱茶人都有自己是“别茶人”的自信,但是谁都有一两样“茶中故旧”,显然后者更容易激起我们的共鸣和联想。
    白居易的“档案材料”是这样的:生于772年,卒于846年,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祖先是太原人,后来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东北),唐代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换咱老百姓语言就有水分多了,管保您一听就明白:就是那个《长恨歌》的白居易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知道?那——就是《琵琶行》的白居易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也不知道?好——吧——!下面这个如果还不知道就算你狠——“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您是生在国外只会说洋文的“香蕉”,否则还是学龄前儿童时肯定背过的。对了,这个白居易,也就是写了诗念给不识字老太太听的那个白居易。他的成就够“百家讲坛”讲上十天半月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话说这位大诗人白居易,他一辈子离不开的当然是诗,但是只有诗他也活不成,因为他离不开的还有三样:酒、琴、茶。“琴中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说的是琴和茶。“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道茶”说的是诗和茶。“醉对数丛红芍药,渴尝一碗绿昌明”,绿昌明是唐代名茶,这说的是酒和茶(红对绿,这样鲜艳浓烈的颜色放在一起反而不俗,原来唐代的人就会玩“撞色”)。还有茶、琴、酒三样一起说的“鼻香茶熟后,腰暖日阳中。伴老琴长在,迎春酒不空。”这样的晚年生活,该让今天多少老年人忍不住发出刘姥姥对贾母说的那番感叹:“我们就是想这样,还不能够呢!”
    白居易是茶的知音。他明白佳茗以新为贵,而且要配上好水才能体现茶的珍贵:“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如何选水呢?他喜欢泉水——“最爱一泉新引得,清冷屈曲绕阶流”,“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雪水当然也是上等的好水——“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他对选择茶具、候火定汤和品尝过程也是真正的行家:“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曲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他还总是渴望和同样懂茶的好友一起品茶。在杭州任刺史时,邀请韬光禅师到城里相见——“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很动人的邀请,虽然性情高洁的禅师还是不肯来。朋友不能说相见就相见,于是难免“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喝了好茶,但无法寄一碗给和自己一样爱茶的人,多么可惜。“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既是感叹知音难得,也是暗写彼此的友情非寻常可比。
    白居易敢自夸懂茶,不但因为许多人给他送茶,使他有机会品天下好茶,还因为他不但懂烹茶,而且他种过茶。白居易当过江州司马(所以听琵琶到动情处,说自己“江州司马青衫湿”),他在一封信里写道:“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然后就在草堂边开辟了茶园,风景之中,茶园碧绿,诗人无限欣慰、不无骄傲地说:“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鹤是交游。”这样的人说自己懂茶,实在比纸上谈茶的人令人信服得多。
    顺便说句题外话,《琵琶行》里那个琵琶女“投诉”她丈夫“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提到的茶叶集散地浮梁,在今天江西景德镇市北。现在从九江到浮梁,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简直算不上像样的两地分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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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本色是茶仙
——茶人之二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2.24  版次:B-7


醉翁本色是茶仙  ——茶人之二
    潘向黎
    提到北宋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文学家欧阳修,不少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位醉醺醺、自得其乐的可亲的老头儿。这都要归功或者归罪于他自己的名作《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最初读到这篇文章,我也以为这纯然是自得其乐、忘情山水的情怀。后来知道,这是他被贬官滁州期间的作品,再读,就读出了欢乐底下的抑郁,如今再读,又觉得主调还是欢乐的,只不过这份欢乐是和抑郁搏斗之后胜出的。
    这位著名的醉翁,也是一位茶翁。首先,他一生好茶,不因处境和年龄而改变:“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唯饮茶”。他特别欣赏两种茶:一是建安龙凤团茶,二是修水的双井茶。他在《尝新茶呈圣俞》中赞叹“万木寒痴睡不醒,唯有此树先萌芽。乃至此为最灵物,宜其独得天地之英华。”他对三千五百里外急送而来的新茶非常郑重其事,“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才肯品尝。他对当时的茶坛新秀双井茶的品质非常推重:“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日夸……”
    其次,他是点茶、品茶的行家里手。所谓品茶要达到“真物有真赏”,所谓茶新、水甘、器洁、天朗、客嘉这五个条件,点茶时所谓“停匙侧盏试水路,拭目向空看乳花”,品茶时所谓“凭君汲井试烹之,不是人间香味色”,无不看出他对茶中三昧体会之深。
    第三,他是领风气之先的茶文化研究者,在《归田录》中有关于日注茶、双井茶的权威评价,认为双井茶“其品远出日注之上,遂为草茶第一”。同时代的蔡襄是另一位茶史留名的朝廷大员,大书法家,欧阳修请蔡襄作书刻石时,别出心裁地以大小龙团和惠山泉水作为润笔,使蔡襄大喜。欧阳修为蔡襄的《茶录》写了后序,里面详细记录了蔡襄创制的“小龙团”茶的精致和贵重,成为宋代茶业的珍贵史料。他还写了专门讨论烹茶之水的《大明水记》,文中比较和批判了陆羽的《茶经》和张又新的《煎茶水记》,见解独立,成为一家之言。
    第四,他在扬州时,还曾经亲自去察看茶芽萌发的情况,不过不是爱茶成痴的风雅之举,而是他的“职务行为”。“忆昔尝修守臣职,先春自探两旗开”。这两句出自他的《和原父扬州六题时会堂二首》,诗后自注“予尝守扬州,岁贡新茶”。这不但留下了扬州产贡茶的记载,而且可见欧阳修的茶缘。
    杜牧“病不饮酒”时说“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依我看,这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欧阳修,官宦其皮,醉翁其肉,骨子里早成了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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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丁后蔡”话丁谓
——茶人之三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3.06  版次:B-5


“前丁后蔡”话丁谓  ——茶人之三
    潘向黎
    宋代最贵重的茶是龙凤团茶。欧阳修说:“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归田录》)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记载:“宋太平兴国初,特置龙凤模,遣使即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龙凤茶盖始于此。”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也说:“岁造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
    龙凤团茶是用鲜叶经蒸青、捣碎、压模、烘干(一说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而成,成团饼状,大小不一,表面都有讲究的龙凤饰纹,进贡时都有吉祥的茶名,如万寿龙芽、太平嘉瑞、瑞云翔龙等。
    说到龙凤团茶,不能不提两个人,一个是丁谓,一个是蔡襄。龙凤团茶,起于丁谓,成于蔡襄。宋真宗成平年间,丁谓任福建转运使,开始监造龙凤茶,一斤八饼,又名大龙团。当时精工制作了四十饼大龙团进献皇帝,龙颜大悦,此后,建州每年贡龙凤团茶。丁谓著有《北苑茶录》(又名《建阳茶录》)。
    丁谓(926-1033),字谓之,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太宗时进士,真宗时当上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和参知政事王钦若迎合皇帝的心思,大造道观,大搞封禅,屡上祥异。任参政后,更排挤寇准出相,自己升为宰相,封晋国公,独揽朝政。仁宗即位后,被贬到崖州,后死于光州。
    苏东坡写诗讥讽道:“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丁谓挖空心思精制贡茶取悦皇帝,是再合乎性格逻辑不过了。至于说他升参政、晋国公都是四十饼大龙团之功,可能是夸大其词。这样的人,悦上媚圣是全套的把戏、全方位的攻略,不会只是进贡茶叶这么简单。小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有能力的小人才是成功的小人,而没能力的小人往往损人不利己,枉作了小人。
    丁谓还有一个贡献,就是留下了一个典故:溜须。丁谓任参政后,当时寇准是宰相,丁谓依官场规矩对上级俯首听命,毕恭毕敬,但出于小人本色,有时候戏就做“过”了。有一天,群臣宴会,寇准不小心让汤水沾到了胡须上,丁谓马上起身给他又拭又拂。寇准大概平时就看不惯他的为人,这时就笑着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长官溜须耶?”——参政,是国家的高级干部,就是让你给长官溜须的吗?小人也有自尊心,丁谓当然又羞又恼,从此深恨寇准。君子在鄙视小人的时候,埋下了自己遭遇挫折的祸根;但小人又在自己飞黄腾达的时候,为自己挖好了日后的坟墓——世间事就是这样祸福相依,这一点倒是众生平等。
    这个丁谓,人品不足道,但是很有能力。曾不动刀枪,安抚了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动乱,并根据西南地区产粟米、缺食盐的情况,从内地调食盐到当地换取粟米充军粮,使官民两利。他也有文名,和孙何并称“孙丁”,当时文坛不乏推重者,著有《丁谓集》八卷、《虎丘集》五十卷等。这些都已经看不到了,我读到的丁谓手笔是一篇奏章和几首诗。奏章是《进新茶表》,是进贡龙凤团茶的例行公文,看不出优劣,几首茶诗,都算得上中上。这首《北苑贡新茶并序》更是出色:
    天下产茶者将七十郡半。每岁入贡,皆以社前、火前为名,悉无其实。惟建州出茶有焙,焙有三十六。三十六中惟北苑发早而味尤佳。社前十五日即采其芽,日数千工,聚而造之,逼社即入贡。工甚大,造甚精,皆载于所撰《建安茶录》,仍作诗以大其事云。
    北苑龙茶者,甘鲜的是珍。四方惟数此,万物更无新。才吐微茫绿,初沾少许春。散寻萦树遍,急采上山频。宿叶寒尤在,芳芽冷未伸。茅茨溪口焙,篮笼雨中民。长疾勾萌并,开齐分两均。带烟蒸雀舌,和露叠龙鳞。作贡胜诸道,先尝只一人。缄封瞻阙下,邮传渡江滨。特旨留丹禁,殊恩赐近臣。啜为灵药助,用与上樽亲。头进英华尽,初烹气味醇。细香胜却麝,浅色过于筠。顾渚惭投木,宜都愧积薪。年年号供御,天产壮瓯闽。
    这诗是一个绝好的广告。好个丁谓,突出地区优势,突出产品品质,最后突出自己贬低他人,而且突出得很艺术。能制大龙团,诗也能写成这样,这个丁谓,官不做大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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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襄与小团
——茶人之四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3.21  版次:B-5


蔡襄与小团  ——茶人之四
    潘向黎
    宋人熊蕃有《御苑采茶歌》云:“外台庆历有仙官,龙凤才闻制小团。争得似金模寸璧,春风第一荐宸餐。”这位“仙官”指的是蔡襄,记录的历史事件是:蔡襄创制小龙团贡茶。时间也有了:庆历年间。
    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仙游(今属福建)人。宋代著名书法家,与苏轼、黄庭坚、米芾齐名,称宋四家。他先后任大理寺评事、福建路转运使、三司使等职,是“庆历名臣”。也是一位茶学家,一位茶业发展史上留下印迹的政府官员。
    蔡襄善于鉴茶,当时就传为美谈。有一则说,当时建安能仁院有茶生石缝间,寺僧采造,号“石岩白”,一共八饼,取四饼赠蔡襄,另四饼派人专送京师做官的王禹玉。岁余,蔡襄奉召回朝,造访禹玉,禹玉命子弟于茶筒内选精品款待。蔡襄捧着茶盏,未尝辄曰:“此茶极似能仁院‘石岩白’,公何从得之?”禹玉将信未信,取茶帖验之,果然是能仁院所赠的“石岩白”,于是大为佩服。又一则称:蔡襄知福州时,一日与府丞私约品尝小团茶,坐久,复有一客至,共品茶。蔡啜而味之曰:“此非独小团,必有大团兼之(这不纯是小团茶,一定掺杂了大团茶)。”府丞惊呼仆童问之,童子承认,本来碾了两个人的小团茶,因为后来了一位客人,来不及再碾,就用大团掺了。府丞于是深服蔡襄。
    蔡襄还善于论茶,他著有《茶录》,填补了陆羽未论及建安茶和丁谓未论及烹试的空白,对建安贡茶的采制工艺、品质标准、烹试方法、茶器茶具都有精到的论述,还提出了色、香、味的标准,为后世所沿用。
    丁谓制的一斤八饼的大团茶已经是上品,蔡襄任福建转运使后,改进了加工工艺,造出一斤二十饼的龙凤团茶,即小团。茶饼上除了正面的龙凤呈祥图案,周边还饰以花草图案,异常精美。
    这种小龙凤团茶之矜贵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欧阳修《归田录》)仁宗皇帝非常珍惜,即使是对宰相这样的重臣平时也不轻易赏赐,只有在南郊大礼致斋之夕,中书枢密院各四人共赐一饼,宫女们翦金为龙凤花草贴其上,两府八家分割开来带回去,根本舍不得喝,而是作为宝物收藏着,偶尔来了特别有交情的客人,才拿出来——大家一起喝?不,大家一起看,像鉴赏古董珍玩一样“出而传玩”。欧阳修自己曾经得到过一饼,过了六七年,经历了三朝皇帝,茶饼因为反复把玩都有了凹陷,还舍不得烹饮(见《归田录》及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看了这段话,耳边响起《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宝琴的那声“怪脏的”!
    对蔡襄创制小团,当时的人有褒有贬,心情矛盾。最有代表性的如苏东坡和欧阳修。苏东坡在诗里公开“前丁后蔡”地大加讥讽,但是他自己也十分喜欢大小团茶,而且是人人皆知,以至于皇上都割爱分赐。历史上有记载,“官家”曾把一块茶饼交给一位大臣,密语说“赐予苏轼,不得令人知。”(王巩《随手杂录》)。可见苏轼的非议不是针对茶,而是针对人,他认为前丁后蔡贡茶和贡荔枝一样,都是费尽心机以口腹之欲买宠,不惜给老百姓带来困扰,因此对这种行为不齿。欧阳修呢?一面是写诗作文公开赞美龙凤团茶,又是一块茶饼玩赏七年,另一面却说了让蔡襄非常难受的评价——“君谟士人,奚至作此,作俑者可罪。夫饮食,细事也,君子处世,岂不能随时表见,乃于茶铛水瓮中立名。”他觉得蔡襄是有学问有品行的人,怎么会到做这些饮食细事的地步。至于“作俑者可罪”,应该也是指穷奢极欲、扰民太甚吧。
    精制龙凤团茶,确实是茶业史上灿烂的一页,同时也是扰民苦民之举。也许文明就是一枚银币,一面是特权,一面是苦难,但自有其不能抹煞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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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苏东坡
——茶人之五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4.06  版次:B-5


到底是苏东坡  ——茶人之五
    潘向黎
    与茶有缘的文人很多,其中大多数,是受惠于茶,茶滋润了他的人生,是人应该感谢茶。而有的人,他的智慧和才华照亮了茶、提升了茶,对茶可以说是有知遇之恩、升华之功,这就是茶该感谢人了。苏东坡就是后者,而且是后者中的代表。
    我喝茶时最经常想起的古人,大概就是苏东坡。首先是因为他写的关于茶的那些美妙隽永的诗词:“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多么清爽悦目的色彩和细致鲜活的食欲美;“磨成不敢付童仆,自看雪乳生玑珠”,“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可见他对好茶的重视,对水质、火候的讲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不是茶道中人,无法捕捉到如此稍纵即逝的变化和作出如此传神的刻画;“何需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同烹贡茗雪,一洗瘴茅秋”——认为茶可祛病强身,还可以洗瘴气,对茶的认识非常深入;至于“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这一句,在我看来,这就是关于“茶”最本质最哲学的理解和最生动最精炼的概括了。
    其次是因为他和茶有关的许多趣闻逸事。东坡梦泉——他梦见和诗僧参寥子饮茶作诗,九年后两人相见,发生了和梦中完全相同的一幕:参寥子用新凿得的泉水、钻新火、烹新茶来招待他。茶墨之辩——司马光故意为难苏东坡,说:“茶欲白,墨欲黑,茶欲新,墨欲陈,茶欲重,墨欲轻,君何故同爱两物?”苏东坡回答:“名茶与妙墨俱香。”以诗索泉——在杭州任通判时,故人赠他新茶,为了不辜负好茶,他写诗向当时在无锡为官的友人求赠惠山泉水:“精品厌凡泉,愿子致一斛。”
    还因为他对茶的各种独到创见和贡献。在宜兴看到提梁式的紫砂壶,会想到这是苏东坡设计的,遥想他用这种壶烹茗论茶,“松风竹炉,提壶相呼”,心头都会感到一阵暖意;在杭州看到著名的对联“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会赞叹苏东坡这两个比喻之妙,流传之广,再赞叹绝世才华和西湖美景的珠联璧合。他还发明了茶汤漱口健齿法——“除烦去腻,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不少。吾有一法,每食已,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出,而脾胃不治。肉在齿间,消缩脱出,不烦挑刺,而齿性便若缘此坚密。”确实大有道理。
    更因为他和茶相通的清洁精神。他同情茶农,抨击官僚们昔贡荔枝、今贡新茶,残民邀宠的可耻行为,更嘲讽以茶钻营权门、讨好媚上的小人行径——“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倖”。
    东坡一生足迹遍及各地,虽然是连遭贬谪,但是他强大的心灵力量使他超越现实泥潭,乐观旷达的性格使他随遇而安,不但对各地风物见多识广,同时也得以“尝尽溪茶与山茗”,加上朋友们知道他爱茶至深,也纷纷赠茶给他或以好茶留待,彼此切磋茶道,更使苏东坡深得茶中三昧,领略了茶中最高境界。
    即使是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时间。晚年的东坡,对茶的态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年轻时对茶精益求精——“沙溪北苑强分别,水脚一线争谁先”,“缄封勿浪出,汤老客未佳”,到了久经风波、看淡生死之时,这些风雅的习惯、细致的讲究都被一种大的境界取代了,那就是不执著、不固执、不拘泥,一切听其自然。哪怕是故人千里迢迢寄来的上等好茶,被不谙此道的老妻稚子按照北方习惯“一半已入姜盐煎”,他也毫不以为意,反道:“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好一个“人生所遇无不可”!还有什么茶喝不得,甚至喝不喝茶又有什么要紧呢?人生至此,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痴迷时,他深得茶中三昧,等到他看淡时,一放下就是如此开阔通透的境界。苏东坡到底是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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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风雅绝代衰天子
——茶人之六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4.20  版次:B-5


赵佶:风雅绝代衰天子  ——茶人之六
    潘向黎
    赵佶就是宋徽宗。他这个皇帝当得糟糕至极,昏庸无能,耽于享乐,朝政腐朽黑暗,最后导致靖康之难,北宋之亡。皇帝中若评选最不称职、遭遇最倒霉、结局最屈辱者,前三甲宋徽宗是坐稳了的。第一名应该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李后主。但是,国人对这两位衰天子的感情,往往不是恨——恨不起来,更不曾鄙视——某种意义上那是他们应得的,而是一种既怨又谅的无奈,一种复杂而深切的同情。
    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第一,这两个人除“本职工作”不称职之外,实在是天才的艺术家,多才多艺,才华盖世,风雅绝代。第二,让这样的性情中人当皇帝,真是九州生铁铸大错,但这是宗法制度所致,不是他们个人意志所决定,这个“岗位”可没听说过竞聘上岗的!命运的玩笑,开得忒大了。第三,他们虽然政治上无能,是可悲的历史人物,但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亡国灭身,事实上有“以死谢天下”的效果。第四,这是最隐蔽也可能是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他们生性比较柔善,昏而不恶、庸而不暴。中国人对皇帝要求其实不高,只要不残暴不变态就不会切齿痛恨,糊涂荒唐是可以原谅的。
    赵佶有几件事很出名:能书(著名的瘦金体),善画(工花鸟,画鸟时为了生动用生漆点睛),在音律、诗词、收藏、鉴赏等方面的造诣也很高,又极好园林花石(故有“花石纲”之事)。遥想他在位的时候,所谓的“富贵风流”,他若不算,就没有人当得起。从成就一番风雅功业上论,赵佶对自己是不辜负的。
    他“工书画,通百艺”,这“百艺”包括茶艺。赵佶嗜茶,精于此道,乐此不疲,当时流行的“斗茶”、“分茶”,他都擅长。对茶具的选择也很有眼光,为了更好地观赏茶面上的白沫(所谓“云脚”和“粥面”),他推重颜色青黑、釉面上有细长白条纹的茶碗(“兔毫盏”)。他在汴京置官窑,还将钧窑也定为官窑,所制茶具专供宫廷使用。
    他写了一本《茶论》(后人称为《大观茶论》),御笔著茶书,是历代帝王中唯一的一个。
    这本书一共才不到三千字,但言简意赅,论述全面,见解精到。内容有绪论、地产、天时、采择、蒸压、制造、鉴辨、白茶、罗碾、盏、筅、瓶、勺、水、点、香、色、藏焙、品名、外焙二十个名目,其中最精彩的是对七汤点茶法的描写:
    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和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欲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击拂既力,色泽渐开,珠玑磊落。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周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末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之,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桐君录》曰:“茗有饽,饮之宜人,虽多不为过也。”
    如此复杂繁琐的过程,实际操作起来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不是老于此道而且眼明手快是无法完成的。唐宋饮茶的最大区别,是“唐煮宋点”,欲知“宋”如何“点”,看赵佶的生花妙笔便可领略。
    赵佶确实是茶中高手。只是,在他沉迷于如此细致而微妙的艺术之中时,局势已经岌岌可危,大难临头之日,他那精细逼真的花鸟画轴挡不住阿骨打的狼牙箭,他那出自官窑的兔毫盏又如何经得起金人的铁蹄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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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无茶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5.01  版次:B-6


《金瓯缺》无茶
    潘向黎
    写茶人写到宋徽宗,不由得想起了著名历史小说《金瓯缺》。不由寻寻觅觅从书架中找出那四卷本,看到泛黄的书脊,发脆的纸,真是“二十余年如一梦”啊。《金瓯缺》确实是当代最杰出的历史小说,作者徐兴业为天下贡献了一部民族心灵史,一幅历史画卷。仅凭那几个极其鲜活、丰满、令人难忘的人物,已经让多少作家望尘莫及。当年初读时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的记忆,让我忍不住又把这部长篇读了一遍。
    谁知这次读完,心里竟有了不满足。不是写得不好,写得着实的好,不但当年看出来的好处都在,还看出了一些当初不曾领会的深刻,但是我还是感到不足和遗憾,而且相当强烈,觉得国人的几大“恨事”:海棠不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之后,应该加上一句:《金瓯缺》无茶!
    北宋茶业重心南移之后,饮茶之风日盛,斗茶之风遍及朝野。徽宗《大观茶论》序言中说:“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竟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铿金,啜英咀华,较箱筴之精,争鉴裁之别。”可见当时风尚。一部《金瓯缺》如文学的清明上河图,风土人情无所不包,从当时东京人的审美标准(“韵”)直写到看戏,赏灯,婚嫁,歌舞,过节,赛龙舟,饮酒,梳妆,赏花……连时尚的凤头鞋的名色都有(“错到底”),甚至没有遗漏了著名的吃食——李和儿炒栗。可就是没有茶。酒写了好几种:小槽真珠红,樊楼春,乳泓白酒,可是龙凤团茶或其他任何名茶,只字未提。我期待的分茶的准确细节,关于斗茶的绘声绘色的描写,更是身影全无。赵宋之世,三百二十年与外患相始终,但文化上却是空前的灿烂夺目,正如陈寅恪所说“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如此一片繁花之中,茶文化是其中一枝奇葩,不大书特书,也应该勾勒几笔,否则实在可惜。
    再说,既写宋徽宗,而且是那样浓墨重彩、精雕细刻地写宋徽宗,怎么能不写到茶?若是别的皇帝,不写也就罢了,这可是宋徽宗——皇帝中唯一一个写了一部茶书的人,他的身边怎能没有茶,从“安享太平”直到逃命南下?《金瓯缺》中的他,也算得“日理万机”:作画、写字、吟赋、吹笛、听琴、题石、咏桧……但这风雅的万机之中,没有点茶和品茶。那么,当时的北苑官焙的贡茶都送去了哪里?那些日益增多、花样翻新的贡茶品种又所为何来?官窑制的茶具难道另有去处不成?那言简意赅的《大观茶论》难道是空穴来风、纸上谈兵?他让位之前和《罪己诏》一起问世的《罢花岗石指挥》中怎会有“罢都茶场”?若不是他爱茶如命、沉湎其中,这些都无从解释。
    干脆说,整部《金瓯缺》,几乎不见有人真正喝茶!开头一两处“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这样简单地提一句之后再无消息,好容易盼到写师师走马万胜门,好容易正巧她口渴了,这该写她喝茶了吧?还偏偏“找不到一个出卖茶水的”,只让她喝下一瓶马扩挂在马脖子上的水!马扩也不喝茶,他只会把杯中剩茶泼在地上,说:危难之际,若苟且偷生侥幸图免,有如此水。这一泼,我的心算凉了。
    为什么《金瓯缺》无茶?徐先生在世时,我无缘识荆,因此无从得知。不知徐先生本人饮茶吗?是出于个人兴趣作出这样的取舍?或者受七八十年代时代限制——当时生活水准较低,这一波次的茶文化热还未涌起?
    爱茶成癖,又爱《金瓯缺》,不免痴想,那一段徽宗遭师师冷遇的心理战,如果不是用送围棋作借口,通过下围棋作暗示,而是送新茶,借分茶、点茶表心迹又会怎样?至于传达沧桑之感,借一盏茶来让蒙尘天子触物生情也非常贴切。宋诗中恰有这样一首:“白发前朝旧史官,风炉煮茗暮江寒。苍龙不复从天下,拭泪看君小凤团。”(韩驹《谢人送凤团及建茶》)。
    《金瓯缺》无茶,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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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山 本地水 本地茶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5.16  版次:B-5


本地山  本地水  本地茶
    潘向黎
    喝茶的人,这个茶谚都是听熟了的:“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还有一句是:“龙井茶,虎跑泉。”(这话的另一个版本是“狮峰龙井虎跑泉”。)著名的“茶水组合”还有:顾渚紫笋金沙泉,庐山云雾第一泉,径山茶、苧翁泉,碧螺春、太湖水,君山银针柳毅泉,黄山毛峰人字瀑,雁荡毛峰大龙湫,武夷岩茶九曲溪,等等。我起初认为这就是在说某种水和某种茶好,“双绝”的意思。后来渐渐觉悟:前人在这些说法里暗含了一个意思,这也是中国茶饮文化的支柱性常识:就是水质对茶性的重要,离开了水是没办法谈论茶的。
    后来,到各处走得多了,逢茶就喝,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茶确实是好茶,也很新,往往茶博士或者茶娘冲泡得法,喝起来就不同凡响,激动人心,当即买了一两斤带回来,回来后兴冲冲再泡,喝起来滋味却没那么足了。怀疑过茶铺或者茶叶摊子,是不是他们偷梁换柱做了手脚?后来便十分小心,顶住卖家的解释、抗议、嘲笑,自己动手,买时自己看准了,亲手取出来,亲眼看他们真空包装好,那种态度,简直是对待有翅膀的小生灵,好像一不留心它就会飞走了似的。这样飞回上海,马上再泡再喝,味道还是不如了。虽然茶还是好的,等级和新旧都能喝出来,甚至也清香甘醇,但是在当地品饮时的某种风味或者韵味,还是不能复现。我的惆怅,像眼看着彩云悠悠飘去,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天空。
    直到读到《煎茶水记》(唐代张又新著)里的这几句话:“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他认为:茶在产地喝最好,因为当地的水土和茶最适合,离开了当地,就只能发挥一半了。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每次在产地品时那般美妙,回到上海就失了一半魂魄。
    又看到《清稗类抄·静参品茶》中记载,武夷山天游观的静参羽士认为,武夷茶有四个阶梯,第一步是香,第二步要清,第三步要甘,再等而上就叫“活”,“活”是最高境界。他还说:一定要用武夷山里的水,才能激发茶的精华,才能品到清香甘活之味。我再次恍然大悟:我真是白白喝了几万杯茶,若不是高人道破,还不知要疑惑到什么时候!却原来,我每次带好茶回上海,所丢失的,就是这个“活”字,茶的“香”、“清”、“甘”跟我回来了,但是那个“活”最有原则,不是当地的水,无论我如何茶具精洁、如何诚心诚意千呼万唤,它终是不肯屈尊下临的。
    再忆起名著《老残游记》似乎有写喝茶的段落,翻出来一看,又恰是明证:“当子平初呷一口玙姑冲泡的绿茶时,便觉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清香直到胃脘,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地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子平问玙姑:‘这是什么茶叶,为何这么好吃?’玙姑回答说:‘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本山上出的茶,配上本地的好水,所以茶味就好。
    难怪唐代的时候湖州进贡顾渚紫笋时,还必须用银瓶装上当地的金沙泉水,一并送到长安。就是让本地水去陪本地茶,让好茶到了异地他乡也不闹水土不服,茶性尽发,芳醇毕现,不打一点折扣。
    回头再看那些茶谚,完全是诚恳的表白或者严正的声明:本地茶须用本地水泡,茶香才能淋漓尽致,茶韵才能神完气足,才是十足的成全。茶人诸君,慎勿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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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礼与茶规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5.29  版次:B-5


茶礼与茶规
    潘向黎
    这些年,在茶桌或者饭桌上,曲起手指轻叩桌面,对给自己倒茶的人表示感谢的多起来了。这种风俗源于广东,风行全国。曾经对一位广东朋友开玩笑说:“埋单”这个词,从粤语变成普通话,是广东最厉害的拳头产品。现在想来,还有曲指代跪“谢茶”的这个动作。
    一般人都是曲起四指,以其中的食指和中指轻敲的。两指是代表双腿,曲而轻叩代表下跪。相传,当年乾隆皇帝微服私访,来到广州,君臣一行来到一家茶馆,皇帝扮演普通人很进入角色,一时兴起,抓起茶壶就给臣僚斟茶。臣僚们一下子慌了手脚,不跪谢有欺君之罪,要跪谢又暴露身份,其中一人急中生智,用食指和中指曲成跪状,轻点桌面,才算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其余人一看,连忙纷纷仿效。后来就在民间流传开了,成了一种饮茶的礼俗。据说,广东人行此礼还有讲究。到人家家里,主人给客人倒茶时,如果客人是独自一人,就用中指敲;如果是夫妇两人同去,就用中指和食指一起敲;如果全家老小都去了,那就由年长者用五个手指同敲。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我疑心要有鹰一般犀利的眼神,才能看出其中的细微区别。
    在外面饮茶,茶壶里的水喝完了,需要续水,客人往往将茶壶盖揭开,搁在茶壶口边,服务员看见了不须说明就会过来添水。这也是源自广东的规矩,也是始于清代。据说当时广州有八旗子弟游手好闲,到处生事。一日,提着鸟笼上茶馆,喝完茶后将笼中小鸟塞进茶壶,盖上壶盖,大声叫堂倌续水,堂倌不知有诈,盖子一揭,小鸟冲出,八旗子弟就说放走了珍鸟,高价索赔。店主明知对方敲诈,也只好自认晦气息事宁人。从此,茶馆吸收惨痛教训,定下规矩:茶客要求续水,必须自己打开茶壶盖。到了今天,已是约定俗成:要续水,客人尽可“免开尊口”,但需“一举手之劳”掀开盖子。
    过去的茶馆,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处处与人方便。一些地方(如天津等)茶楼数人同去可以一壶数杯,也可以自备茶叶茶楼代泡。茶客中途离开,可以保留座位,回来接着喝。不过各地规矩稍有不同:北京外出时是将茶碗扣在桌上,吩咐堂倌一声;绍兴是将茶杯盖仰天放在桌上,表示“暂时离开,请勿占位”,如此等等。绝无只敬钱袋不敬人的势利眼和穷凶极恶“抢钱”的吃相,偏偏这两款腔调如今是很普遍的了。
    客来敬茶或茶馆相聚,一般主人为了表示敬客之意,会避免将壶口对着客人。这是因为“尊壶者,面其鼻”(《礼记·少仪》)所谓“鼻”,是指壶柄,壶柄为尊,相对的壶口就为卑了。所以应该避免壶口对着客人以免不敬。虽说许多人未必在意,甚至对此全不知情,但是待客之道总是周全些为好。
    上世纪30年代以前,上海的茶馆流行“茶客功架”。老茶客上茶馆,向堂倌要茶时不开口,而是用手势示意。比如要喝绿茶,就把食指伸直;要喝红茶,食指就弯曲;要喝花茶,五指伸出微弯形如菊花,这是要菊花茶,伸手握拳状是玳玳花茶,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碰合一起,则是要茉莉或者珠兰花茶,这个手势表示小花型花茶。如果只喝白开水,就只伸出一个小指。这种作派如同戏剧演员的功架,所以被称为“茶客功架”。如今早已废止。这一点,我想再怀旧的人也不会试图让它复辟,因为如今茶叶品种太多了,伸直了食指,怎么表示得清龙井、毛峰、云雾、猴魁、毛尖、银针、碧螺春等数以百计的绿茶?何况还有明前、雨前,特级、一级的等级。如果还讲茶客功架,要么是练杂耍,要么是打哑谜。现在的服务员也没耐心陪你玩默契。
    茶礼、茶规讲不讲都不打紧,只是这年复一年茶馆里的人情味只管淡下去,却是让人黯然伤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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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坞初夏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6.17  版次:B-2


梅家坞初夏
    潘向黎
    今年春天,没有去杭州。曾经有几年,每年新茶出来的时候,就去一趟杭州,九溪十八涧走进去,去龙井买茶。去不了的时候,就和那里相熟的茶农联系,我把钱寄过去,让他们把茶寄来。
    新茶季节没有去杭州,有了一点牵挂,放在心里,时隐时现。眼看要梅雨了,心里的那一点牵挂突然发酵,蓬松扩大,于是我马上去了杭州。
    既然误了新茶,就像辜负了一个多年相知的故人,不等别人说,自己心下愧疚,好像没有理由再贸然撞去龙井。于是,就在西湖边找茶喝。进一家茶馆,要一杯龙井,边喝边看湖,喝淡了,就出来;出来就湖边走走,口渴了,又进一家茶楼,又要一杯龙井,再喝。喝着喝着渐渐不着意看湖了,湖光在杯里,湖光满身满心。
    在闻莺阁,听见两个北方人在商量喝什么茶,两个人显然平时都是不喝茶的,但是偏偏作出顶真的样子,对服务员说:“乌龙茶里哪一种最好?”“你们这儿的冻顶不是假的吧?”听了觉得别扭。除非有特别偏好,到了杭州,就皈依了这里的风土,就选了这里的龙井吧。且不说龙井在中国绿茶里坐的是第一把交椅,单说这里是龙井的故乡,到了这里,眼睛看的是西湖,嘴里品的若不是龙井,不是显得你一窍不通,就是显得你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出门在外,只要当地是产茶的,一般都可以试着喝上几天,也许是萍水相逢,也许从此缘定终身,只有天知道。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说成年人到了三四十岁,还没有认识的人就不必认识了,因为朋友和敌人已经够了。我赞同这个说法,但是对茶,我似乎还不能这样淡漠、薄情。品茶到了一定的年头,喜欢的茶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变了,但是还是有兴趣在没去过的地方,喝没喝过的茶。甚至隐隐盼望着:说不定会在哪里,会饮到一盏美梦一般、盖过以前千杯万盏的好茶。但是如果真的喝到了,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一般等闲的茶如何还喝得下去?纵喝得下去,哪还有什么享受?那次第,怕只能学古人大喊:还我口去!所以,那样的茶我至今没喝到,一则以悲,一则以喜,窃喜。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朦胧间想起了从来没去过梅家坞。吃了早饭,就去了。果然是另一方洞天。高高下下的茶园,半阴半晴的天,行人稀少,鸟鸣声声,信步走走非常惬意。走了不知几里路,口渴想喝茶了,看见路边的几户人家,都挑着“茶”字帘子,就选了一家视野最好的,上了二楼,霸占了整个大阳台,然后朗声说:“来一杯龙井!”龙井来了,茶是好的,水也不错,他们说是山水。听说新茶季节这里天天座无虚席,一杯龙井20元,换茶叶再加10元,看到墙上还写着“茶位费”,问是什么意思,主人笑着说:“那是新茶出来的时候,现在不要紧。”脸上竟有点羞色。我也就不好再问。这家的老太太在旁边坐着,见我一个人,就说:“你怎么一个人?要有伴来才好,好说说话,人多还可以打麻将。”我笑了。其实,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有的清静。坐在这个地方,满目茶树,鸟鸣山幽,绿风送爽,慢慢品着茶,觉得自己草芥一般的人,碌碌无为,何德何能,这样领受万物之备,已经心满意足,几乎惭愧了。
    临走时,主人只收了我10元的茶钱,说“下次再来!”我答应着,心里感慨这里民风尚存淳朴,下得楼来,听见老太太在二楼大声说:“下次带人来啊!”她还是觉得一个人喝茶怪可怜。
    我忍不住笑了。享受了难得的悠闲,还得到了意外的同情,梅家坞果然是个好地方。
    当天晚上,我胡诌了一首打油诗:湖光开烦襟,翠微洗尘心。山僧相对默,茶姑笑语频。借问何处客?独行可冷清?来处已不知,眼前白云深。最后一句有一个出处,十里梅坞入口的牌坊背后写着:白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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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与茶宴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7.01  版次:B-2


茶会与茶宴
    潘向黎
    今天的茶话会,常常让我想起古已有之的“茶会”。中间多出一个“话”字,是因为古人重茶而今人话多吗?思之令人发笑。
    茶会应始于唐朝,最初多由寺庙僧侣发起,一般在春天举行,众人聚会饮茶,同时论佛谈玄。这首名为《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的诗可以让人玩味这类茶会的底蕴:“虚室昼常掩,心源知悟空。禅庭一雨后,莲界万花中。时节流芳暮,人天此会同。不知方便理,何路出樊笼。”后来的茶会不限于佛门,但总是边饮边谈,而且所谈的内容与茶相宜。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和他的几位好友举行茶会,留下《五言月夜啜茶联句》,其中“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是摹写文人雅士茶会的传神佳句。
    茶宴,又称茶果宴、茗宴、汤社,指用茶果而非酒肴宴请宾客。史载第一桌茶宴是由东晋的吏部尚书陆纳摆下的。陆纳任吴兴太守时,卫将军谢安要来拜访他,他的侄子看他什么都没准备,又不敢问他,就私下准备了可供十几人用的酒席。谢安来了,陆纳只是用茶果招待,侄子连忙救场,摆出丰盛的山珍海味。陆纳等客人一走,就打了侄子一顿,骂道:“你小子不能给我争光,为什么要玷污我清白的操守?”可见对于茶宴,有人视为寒酸吝啬,有人则认为是清白的证明。到了唐代,风气一变,茶宴被视为清雅风流之举,成了时尚盛事。茶宴内容热闹起来了,增加了吟诗、唱和、丝竹、歌舞(白居易所谓“珠翠歌钟俱绕身”“青娥递舞应争妙”),程式和气氛上更像“宴”了。人们不但以茶宴鉴茶、款客、招聚,还用茶宴送行——“幸有茶香留稚子,不堪秋风送王孙”,就是明证,诗题《秋晚招隐寺东峰茶宴送内弟阎伯均归江州》也清楚说明了一切。这里也可看出茶宴和茶会相比,除了更热闹,还有一点:完全不拘时令。宋代的茶宴之风吹进了宫廷,宋徽宗曾设茶宴招待群臣,并且当场表扬茶艺“亲手注汤击拂”。蔡京这个马屁精于是写了《延福宫曲宴记》来大加讴歌。蔡京还写了《太清楼特宴记》《保和殿曲宴记》来记叙皇家茶宴盛况。到了清代乾隆朝,茶宴已成定规,每年元旦后三天在重华宫举行。宴时,乾隆居宝座,群臣每二人一几,饮茶看戏,或作即景联句,或乾隆当场赋诗,命大家和。
    茶会和茶宴也有难以分别的时候。比如著名的阳羡茶会、径山茶宴。阳羡茶会,是唐代茶业盛事。浙江长兴顾渚和阳羡交界产阳羡贡茶(即顾渚紫笋),每年入贡前,常州、湖州两太守都要到顾渚山举行茶会,邀请各界名流来品尝新茶。有一年,白居易因病不能前往,还写了《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阳羡欢宴因寄此诗》表示向往和遗憾。以场面的盛大和气氛的热闹,这确实是一场以茶的名义举行的“欢宴”。相反,径山茶宴则是径山寺僧人在寺内举行的、仪式感强、颂佛论经的茶事活动,它更像气氛庄重的“会”,而甚少“宴”的色彩。(径山茶宴是日本茶道的源头,那要用另一篇文章细说才是,这里先按下不表。)照我看,前者更像茶宴,后者却是茶会。也许是到了某个境界,不必拘泥名称之辨?也许在这种场合,茶会和茶宴已经合二为一?
    茶会在当代虽渐渐式微,但不绝如缕。抗战之前,茶道专家夏自怡举行的金陵茶会,上世纪80年代兴起于台湾的无我茶会,都是古茶会的余响。为求“和敬清寂”之境,无我茶会过程中禁止讲话。由此可见茶会和茶话会的侧重是不同的,但这一点大概会让爱发言的人无法忍受吧。“吉人辞寡”,如今的吉人不多,也许是因为都太“有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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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烧退,可缓缓饮矣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7.13  版次:B-5


普洱烧退,可缓缓饮矣
    潘向黎
    今年春天开始,普洱茶的价格悬崖一跃,至今跌声一片。有人把这件事和股市,还有普洱市6月3日的地震相提并论,虽然近乎玩笑,但是可见普洱“跌”之惨烈。据报载:一件30公斤的普洱茶,从最高的2.3万,降到目前9000元,跌了一万多元。保守估计,普洱茶市场在半年内蒸发340亿元(广州日报6月27日)。事实上,在上海茶市,某品牌普洱茶一件开价6000元也无人问津(文汇报7月5日)。
    盛极必衰,真是天下至理。想当初,不过二三年的光景,普洱狂涨上百倍,成为茶界炙手可热的黑马,饮普洱茶成为身分和品位的象征,大有“开谈不说普洱茶,喝尽好茶亦枉然”的势头。像我这样不接受普洱茶的人还在想不通(有拙文《药,文物或者卡米拉》为证),谁知这种热早已越过了“茶饮”的边界,越来越像大片上映前的宣传攻势。先是马帮进京“再现茶马古韵”,然后是一筒七子饼茶拍出160万元的天价,到今年3月还有“恭迎”队伍护送一块百年普洱穿越九省市的盛大活动。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和喝茶没什么关系了。和普洱茶紧密相关的是这样一些字眼:经销权、捂盘、高价回收、抬高价格、炒家、散户、套牢……明白了吧。
    这种疯狂,让我想起当年的君子兰和邮票,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什么事只要陷入狂热,冷水浇头的结局就不远了。泡沫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等待着的只能是爆裂。有朋友幽幽地叹:抚今追昔,情何以堪?我说:真是自作多情!普洱茶真正的“昔”是什么?普洱茶,黑茶(后发酵茶)的代表,形态上属于紧压茶,有各种形状。有消食去油功效。它的出身不过是蓬门茅户的苦孩子,穷人都喝得起,草根得很,哪敢梦想日后的显赫富贵!这样一个本分孩子被涂脂抹粉、弄得面目皆非,看似风光其实可怜。
    现在关于普洱茶的预测,有两种,一种是会回升,一种是不容乐观。凭直觉,我倾向于后一种。前几年的价格实在太离谱了,登高必跌重,这是一种滞后的惩罚,立即回升谈何容易。再者那些宣传,诸如包治百病、无限期“越陈越好”引起部分受众心理反感,短时间内难以改变。(任何药物的有效成分都有有效期,即使在特定时段内越陈越好,到达顶点之后肯定就渐渐失效,君不见《红楼梦》中贾母的上等人参放久了也成了灰?)第三,那些炒家虽然还会再投资,但想必他们会“引领潮流”,去发现新大陆,才能吸引千万想致富的民众继续追随。故事的桥段可能各异,但结局总是:有的人提着一桶金悄悄离开,众人如梦一场。
    幸亏,这些和茶是不相干的。当初,茶馆老板们声称“喝得了普洱才是茶中九段”,专家们言之凿凿说普洱诸多“神效”,白领们纷纷学喝普洱茶证明自己髦得合时,商人们送礼必定首选普洱茶,机关里连司机都仿效一把手喝起普洱茶的时候,普洱茶也只是普洱茶。如今,跌到一斤一百元都卖不出去,普洱茶店门可罗雀,普洱茶也还是普洱茶。它何尝热过?热的是人。更何尝疯过?疯的也是人。
    忙的是人,茶是闲的。闹的是人,茶是静的。
    喝早茶时边看报纸边头也不抬地说“普洱”的老茶客,吃多了就想起曹雪芹的吩咐、嚷嚷“回家沏碗普洱茶喝!”的食客,普洱茶和他们才是真正的知交呢。只是平常相对,却是贵贱不移、不离不弃。恭喜这样的人了,如今你们的普洱不再烫手,正可以缓缓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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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与果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9.04  版次:B-5


茶与果
    潘向黎
    前几天去了一趟马陆,拜访葡萄研究所的所长单传伦先生。一边听单先生讲述他的葡萄种植理论,一边按照他的权威建议,由淡而浓地依次吃着各种葡萄:藤稔、香悦、白鸡心、翠峰、巨峰、巨玫瑰。让我们喝的,意外的,是铁观音,而且香得很正。平生头一遭吃着葡萄就铁观音,果味茶香在口中抑扬顿挫、相生相发,在盛夏的日子里,这样坐在绿色的葡萄架下,突然有一种新奇的愉悦。忆起了曾经在日本吃特别甜脆的网纹瓜配绿如春水的玉露茶,还想起了“茶果”这个可爱的词。
    “茶果”原本有几种解释,一是茶和水果,晋代以俭德著称的陆纳招待贵客时只用茶果,唐诗里“林家何所有?茶果迎来客”中也是这个意思。二是茶和果仁。这些果仁是榛子仁、松子仁、胡桃仁、瓜子仁这类,如今还多了开心果、杏仁这些进口的坚果,橄榄仁、杨梅仁少见了。三是泛指点心,《六部成语·茶果费》注:“衙门茶果,例有官项,即所谓点心费也”。茶果就是点心,衙门里用来接待客人,是有专款的。今天说茶果,多沿用第一个意思,有时也兼了第二第三个意思,指茶和各种与茶相宜的小食。这个意义上的茶果,就像杭州茶楼里的自助饮茶,干鲜果品、点心小吃,什么都有。
    历史小说《少年天子》里,有一个堪称经典的茶果单子。那是乌云珠(后来的董鄂妃)给太后拜寿时献上的三清茶和九九果盆,三清茶用的水是松针、竹叶上的雪,烹茶时又添了松仁、佛手和梅花,水滚三道而成。果盒有九样果品,每样九颗,分别写了吉祥的名签:瀛海骊珠(龙眼),上苑琼瑶(栗子),玉池莲颗(莲子),仙露明珠(葡萄),绛囊仙品(荔枝),宝树银丸(白果),安期珍品(白枣),蓬山翠粒(松子),昆圃长春(长生果)。原来饮茶品葡萄,前人早就有了,还可能是极尊贵典雅的来历。
    我极推崇的明代韵人张岱,在《陶庵梦忆》写茶馆的《露兄》篇中有“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瓜子炒豆,橘柚查梨,这几样,想必是张岱经常用来佐茶的,或者当时茶馆常见之物。加上张岱写得出神入化的兰雪茶、罗岕茶,当时的茶果,这就是了。
    明代的趣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之《不载果食茶酒说》篇中说:“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他将人分为两类:酒客和茗客。他说有新客入座,只要拿果饼和甜食给他就可验出。见了就吃而且兴奋的,就是喜欢茶果的茗客,不吃或者勉强吃一点的,就是酒量过人的酒客。他说自己不喝酒,谈起“食果饮茶之事”,“则觉井井有条,滋滋多味”。我用李渔的标准衡量了一下亲友,好像果真如此。
    今天佐茶的“果”,主要为三大类:瓜子坚果、蜜饯干果、糕饼点心。以我个人的经验,菲律宾的芒果干可算茶果中的尤物,而日本的“和果子”则是此中的逸品,闽南的绿豆酥饼和花生贡糖、南京的茶干、北京的豌豆黄、苹果脯也都是与茶配得很妥帖的妙品。平时居家饮茶,有茶无果的清饮居多,闲暇宽裕或佳客至时,最爱天津的栗羊羹一味。将褐色而略带透明感的长方形从塑料袋中取出,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在白色或透明的掌上小碟里,视觉上先助了茶的清,更以毫无保留的甜给茶绵绵不绝的微苦打了拍子,使每一口茶都香浓如初,连细腻密实的口感都正好衬托茶的过口即空,真是体贴入微,丝丝入扣。般般皆无时,超市卖的台湾米点和东北产的“超细质”绿豆糕也无不可,前者有南方的甜糯可人,后者是黑土地的质朴大方,与茶也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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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 轻香 冷韵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09.17  版次:B-5


云雾  轻香  冷韵
    潘向黎
    在茶人的心目中,最美的风景,不是奇峰烟云,也不是小桥梅花,而是那翠绿茶园。看着它,你会觉得满目生机,洁净无尘,清风徐来,仿佛听到泠泠水响,闻到茶香氤氲,那可能是人间最接近仙境的地方,因为到了茶园,你会发现:仙境在你心中。
    我到过不少茶园,有的是平地茶园,有的是缓坡茶园,还有山地茶园和人工群落茶园,至于高山茶园,也在路过的车上遥遥眺望过不止一次。
    就像人是不是种茶人由不得自己一样,一个地方能不能种茶也要看天意。众所周知,我国有江南、江北、华南、西南四大茶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茶树形成这样的分区?换言之,什么环境适合茶叶生长?
    首先是土壤。土壤质地,《茶经》中说:“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沙壤土以其保水、保肥,通气良好的特点,成为茶叶的首选土壤质地。土壤酸碱度,pH7为中性土,7以上是碱性土,茶是耐酸作物,以pH值4.5-6.5为宜。了解土壤酸碱度,固然可以用指示剂测定,但是还有一个方法可一目了然,那就是生长着马尾松、杜鹃花、蕨类、杉木等植物的地方,一定是酸性土。此外,土壤养分、地形地势对茶的生长也有影响。
    第二是水分。茶树需要比较湿润的环境,但过湿会导致根部的腐烂等湿害。
    第三是温度。茶树生长最适温度是20-30℃,平均气温低于10℃,则茶进入休眠状态,气温低于茶所能忍受的最低限度时,茶叶就会冻伤甚至冻死。虽然不同茶种耐受低限温度各不相同,但一般来说,乔木型大叶种是-5℃左右,灌木型中小叶种在-10℃左右。连续冰冻时间和风速对茶叶也有很大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主要茶区都在南方,而不在冬季千里冰封的北方的主要原因。
    最后是阳光。光照是茶叶生长的首要条件,茶叶依靠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对阳光的强度、时间、光质都有要求。最早的茶树生长在原始森林里,现在许多优质茶也纷纷标榜自己生长于高山之上,密林之中,云雾之间,直接叫“高山茶”、“云雾茶”,甚至两者叠加叫“高山云雾茶”,这是为什么?原来茶叶喜欢光照,但不喜欢直射光,而是喜欢相对柔和的漫射光。因此一些日照强烈的地方,会在茶园里种上一些树给茶遮荫,正为此故。
    那些高山密林、云雾缭绕的地方,终年多漫射光,有利于茶叶的茶氨酸、谷氨酸等含量提高,所以,在那种环境里生长的茶叶,往往品质优异,滋味好,香气高。比如历史上的黄山云雾,据《黄山志》记载:“……就石隙养茶,多轻香,冷韵袭人断腭,谓之黄山云雾……”如今常看到的云雾都是别处的(比如庐山),黄山似乎是以黄山毛峰来“主打”了。有好事者考证说,黄山毛峰的前身就是黄山云雾,我一度也相信了,因为“文革”前后乱改名的风气实在盛行。但是,这种理性上的妥协不能说服味觉。我喝过许多次特级黄山毛峰,甚至就在黄山“就地”喝过,只得说是辜负了黄山的盛名,还不如同是那里产的“滴水香”。那“轻香”、“冷韵”,终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无从寻觅。
    还是毛峰归毛峰,云雾归云雾吧,那“袭人断腭”、冷艳出尘的绝代好茶,纵使今生无缘一亲芳泽,总可以在心里存一点念想。所谓“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人生最难堪的,不是梦没有实现,而是连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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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宁一茶客”与“黄州梦”
——茶人之七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10.02  版次:B-5


“分宁一茶客”与“黄州梦”  ——茶人之七
    潘向黎
    茶人数到宋代,不可不说到黄庭坚。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是著名的诗人,“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又是杰出的书法家,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他还是一位茶艺家。
    黄庭坚聪颖早慧,据说小时候读书一目五行俱下,读几遍就能记住。当时一位宰相叫富弼,听说他的声名,就和他见了面。谁知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富弼就对别人说:“还以为黄庭坚有多了不起呢,原来不过是分宁一茶客罢了!”这当然是贬低黄庭坚,但是却说了个正着。黄庭坚确实是个天生就、地造就的茶客——分宁产茶,而黄庭坚就出生在那里。“分宁一茶客”,说出了他诗人、书法家之外的另一个重要身份。
    黄庭坚的家乡在分宁双井村,那里产的茶,茶名就叫双井。双井茶成为名茶,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欧阳修,他极力推崇双井茶,赞它“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日夸。”正如梅尧臣所说:“始于欧阳永叔席,乃识双井绝品茶”——许多人都是从欧阳修这里了解双井茶的。另一个就是黄庭坚。根据南宋叶梦得的《避暑录话》记载,元佑年间,黄庭坚在京师任职,收到家乡寄来的双井茶,立即对许多名人雅士题诗赠茶,品质优异的双井茶顿时声名大噪,名满京师,甚至超过了贡茶建溪龙凤团茶——“双井名入天下耳,建溪春色无光辉。”(黄庶《家童来持双井芽数饮之辄成诗以示同舍》句)。“分宁一茶客”不但自己爱茶,而且对家乡茶的推广大有功劳。
    茶酒从来不同道,黄庭坚早年嗜酒,到了四十岁发愿戒酒,于是“煮茗当酒倾”,完全投入了茶的怀抱。大约是体会到了饮酒过多的害处和以茶代酒的好处,他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还劝好友们也放下酒杯端起茶盏。从晁补之《鲁直复以诗送茶云愿君饮此勿饮酒次韵》一诗的题目就可以看出,黄庭坚送上好茶和诗篇,同时说:希望你喝这个不要喝酒。一个“复”字透露出,他这样劝告晁补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茶的偏好和对友人的关怀袒露无遗。这样的茶客可以算得上“兼济天下”了。
    黄庭坚赠双井茶的诗中,最著名的当数写给苏东坡的《双井茶送子瞻》(子瞻为苏东坡字)。诗曰:“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霖霖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此诗前四句盛赞苏东坡的人品、才华和风度,五六两句说双井茶,唯独最后一句涵义,我看到若干个版本的注解,都说是:希望苏不要忘记被贬黄州的教训,是一种委婉的劝诫。虽然讲得通,但我总觉得有点费解,全诗看下来也不够通透。以黄庭坚对苏东坡的敬重和倾慕,会希望苏改变自己的人品和性格吗(即使这带来了挫折和灾难)?
    最重要的,苏东坡是他的老师,黄庭坚会这样不恭不敬,借着送茶的机会来敲打自己的老师吗?我觉得“黄州梦”的意思应该是苏东坡《赤壁赋》中所流露的寄情山水、超然物外的情怀,这样一来,这两句的意思就变成:希望唤起您在黄州时纵情山水、遗世独立的旧梦,泛一叶扁舟在五湖之上悠游自在。这样似更符合两人的身份。况且赠茶给身处逆境的人,比起提醒和规劝,超然忘忧的祝愿也更合人之常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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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其人肺腑香
——茶人之九(上)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11.13  版次:B-5


想见其人肺腑香  ——茶人之九(上)
    潘向黎
    在我心目中,明末清初的张岱是天下第一等趣人、妙人、韵人,又是第一等痴人。生为世代仕宦的子弟,家中藏书甚丰,锦衣玉食,兴趣极广。明亡之后,披发入山,安贫修史之余,偏偏不能忘情旧日,写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如小品版的《红楼梦》,写尽了繁华如花旖旎如梦,也写尽了落花满地好梦成空。他是反现实主义者,国破家亡之后坚持“梦中说梦”,用完美的记忆来代替残酷的现实,所谓“余梦中多有,反为西湖所无”,“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
    只有如此痴人,才会堂堂正正地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我无比信服这句话,从来“把它读成了心里话”(陈鹏举评李商隐语)。按此标准,张岱自己,绝对是那个时代最值得与之来往的人,他不但有“癖”,而且非止一端。寻常人病在“无深情”,他病在情“滥”无法自制,情深不能自拔。他恋园艺,精戏曲,好美食,嗜佳茗,耽于湖光山色、花朝月夜、琴棋书画、古董珍玩……像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所说“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他确实热爱繁华——生活中所有与“实用”无关而和“享受”有关的事物。
    有这样广阔而深厚的底子,张岱在茶艺方面的造诣自然不同凡响。他与茶有关的文字,最著名的可能是《闵老子茶》。其次是《兰雪茶》,再次是《禊泉》。
    《闵老子茶》写张岱寻访茶人闵纹水。1638年九月的一天,41岁的张岱慕名专程去拜访老茶人闵纹水,说:“今天不畅饮闵老茶,绝不回去。”闵很高兴,亲自当炉烹茶,张岱品后叫绝,问是哪里的茶?闵说是阆苑茶。张岱说:别骗我!是阆苑的制法,而味道不像。闵笑着问:那你说是哪里产的?张岱再啜了一口说:“怎么这么像罗岕?”闵不禁吐舌称奇。张岱问是什么水,闵答是惠泉。张岱又说:别骗我!惠泉在千里之外,怎么能这样鲜爽不损?闵不得不说出取惠泉的秘诀,又吐舌称奇。闵又拿来一壶茶斟给张岱,张岱说:这个茶香烈味厚,是春茶吧。刚才喝的是秋茶。闵大笑说:我活了70岁,见到精于鉴赏茶水的,没人比得上你!两人从此结为忘年好友。这篇文章写茶写人都惟妙惟肖,许多文章名家提及,往往不吝篇幅地全文照录一遍,在我看来,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情不自禁。
    在《禊泉》中,张岱写了他重新发现禊泉的过程,郑重有如历史性大事件。他还提供了辨别的方法:取水入口,先后抬起舌头、舔过上颚,过颊即空,好像没有水可下咽的,就是禊泉。他说来似乎既明确又简单,但是一般人恐怕只有吐舌称奇的份。张岱这种连老茶人都惊叹不已的鉴赏力,他自己却觉得很平常,说是“诸水到口,实实易辨”——各种水一进口就知道了,实在很容易分辨。对他来说,想分辨不出来都难。
    不过,被老天赐予或者后天渐渐培养出这样的嘴和舌头,也不全是好事。因为有了这样一张嘴,生涯中就少了许多从众的乐趣,天下多了许多进不了口的东西。别人觉得好,你觉得只是凑合;别人喝得,你根本喝不得。张岱对被老天选中成为这种人没有一个字的抱怨,但是他的一个朋友和他厮混久了,不知不觉中嘴被养刁了,分别后大叫其苦:家里的水实在进不了口,张岱,你还我原来的嘴来!
    无端地觉得,像张岱那样的人,繁华热闹、任性胡来都只是外表,内里是极干净的,五脏六腑都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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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着紫砂壶泡的安吉白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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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相对啜一瓯
——茶人之九(下)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11.28  版次:B-5


但愿相对啜一瓯  ——茶人之九(下)
    潘向黎
    张岱是个明白自己的人,而且白纸黑字承认得既坦率又幽默。除了“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他还说自己“茶淫桔虐”。
    这位“茶淫”可不简单,他不仅是精于鉴茶,善于辨水,深知茶理,传神摹写茶人茶事,他还创制名茶,玩赏茶具,介绍茶馆。
    张岱是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当地的会稽山日铸岭产茶——“日铸雪芽”,在宋朝已是贡品。有“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的美誉。直到明代,安徽休宁松萝茶名声大噪,盖过日铸。张岱认为松萝茶之精妙主要在制法,于是从安徽招募歙人来日铸,按照松萝茶扚、掐、挪、撒、扇、炒、焙、藏诸法,制出新茶,并命名为“兰雪茶”。张岱还试了多种泉水,水温、茶具,找到了这种茶的最佳泡法:“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四五年后,兰雪茶大行于市,山阴的茶客们又纷纷放弃松萝,喝起兰雪来,这股风尚势力强劲,甚至安徽的正牌松萝也改头换面,以“兰雪”来重新命名自己。兰雪茶的创制和风靡一时,张岱功不可没。
    张岱和同道茶友相处甚得。“非大风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多年如一日。独乐不如众乐,他对大众化的茶馆也很有兴趣,对其中的佼佼者还大力推崇。当时,绍兴有不少茶馆,其中有一家与众不同:“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露兄》)张岱对这家茶馆特别喜欢,为它取名“露兄”——典出米芾“茶甘露有兄”之语。还以生花妙笔为它作了《斗茶檄》:“水淫茶癖,爰有古风;瑞草雪芽,素称越绝。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生尘;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积蠹。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水符递自玉泉,茗战争来兰雪。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一壶挥塵,用畅清谈;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张岱对茶具也眼光独具。他曾经见到一个茶壶,款式高古,他把玩一年,得一壶铭:“沐日浴月也其色泽,哥窑汉玉也其呼吸,青山白云也其饮食。”有一把紫砂茶壶,没有镌刻作者印,张岱认为出自紫砂大师龚春之手,特作壶铭:“古来名画,多不落款。此壶望而知为龚春也,使大彬骨认,敢也不敢?”他还为一个宣窑茶碗作铭曰:“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传静夜。”
    这几句让我想起张岱名作《西湖七月半》中一段:“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到最后,“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每读至此,总有一种扼腕、拍案、跌足的冲动,叹只叹那样的清梦到如今连个碎片也难寻觅!恨只恨没有生在那个时代!若是有幸和张岱作了同时代人,哪怕后来要和他一起遭家国之变、哭旧梦之残,也还是要把三春堪破,浮名抛却,赶赴那湖光、月色、荷风、茶香的一场繁华盛事。
    纵使生在张岱的时代,纵使有缘得见其人,我也不敢说:今天不畅饮你的茶,绝对不走;我只有从心底里道出一句: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相对啜一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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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
——茶人之十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12.16  版次:B-2


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  ——茶人之十
    潘向黎
    宁王朱权。最早注意到他,是因为一句话。散茶到了明代开始普及,标志性事件是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停止造龙凤团茶,命令从此进贡芽茶(也就是散茶、叶茶,和今天的形态相同)。这时候有人淡淡地评说了一番:“(团茶)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不是诏书和律令,但对团茶同样是历史性的判决。“真味”,“自然之性”,说得多好,多透彻!说这话的,就是朱权。由这样一个皇子中难得的雅人来给团茶敲响丧钟,可谓团茶的“哀荣”了。
    朱权是朱元璋第十七个儿子,生于1378年,死于1448年,十三岁封藩于大宁,世称宁王,永乐元年(1403年)改封南昌。朱权死后谥献,故又称宁献王。他神姿秀朗慧心聪悟,于书无所不读,被称为“贤王奇士”。他一生致力于研读著述,是戏剧理论家、剧作家、古琴家。所著《太和正音谱》为中国现存最早的杂剧曲谱,是中国戏曲史上重要的理论著作。他信奉道家学说,自号大明奇士、臞仙、涵虚子、丹丘先生。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死,皇孙朱允炆即位,是为建文帝。次年,朱棣进军南京,发动了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朱棣起兵前,曾胁迫朱权出兵相助,并许以攻下南京后,与他分天下而治。经过四年战争,朱棣打败建文帝,夺取了政权,即皇帝位,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朱棣即位后,非但只字不提分治天下,而且还将朱权从河北徙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朱权遭此骨肉相残的巨创深痛,心灰意懒,深自韬晦,于南昌郊外构筑精庐,寄情于戏曲、游娱、著述、释道,多与文人僧侣往来,晚年信奉道教,悉心茶道,寄情于琴棋书画。
    这位由权力高峰跌落、终于超凡脱俗的宁王,是茶文化的高士。他将饮茶经验和体会写成了一卷对中国茶文化颇有贡献的《茶谱》。《茶谱》开宗明义指出饮茶是为了修心养性:“予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与清茶相配,他要求茶客必须是清客:“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皆能去绝尘境,栖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和这样的人才能“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抵达清茶清谈、饮谈相生的清境。
    朱权主张的饮茶程序,摆脱了繁琐的旧习和皇家的富丽,连使用的茶具也比陆羽的“二十四器”减少了许多,只保留必要的几件。他认为理想的品茶程序应该是这样的:
    先让一侍童摆设香案,安置茶炉,然后另一侍童取出茶具,用瓢汲清泉,碾茶末,烹沸汤,等汤如蟹眼时注于大茶瓯中,再等茶泡到最好时候,分注于小茶瓯中。这时主人起身,举瓯奉客,对他说:“为君以泻清臆”(为您一抒胸臆);客人起身接过主人的敬茶,也举瓯说:“非此不足以破孤闷”(不这样无法消除我的孤闷)。然后各自坐下,饮完,侍童接瓯退下,于是主客之间谈话,礼陈再三,琴棋相娱。
    顺便说一句,朱权推崇的叶茶还是蒸青茶,到了明代中叶,炒青法成了主流,蒸青茶渐渐少见,这是后话。
    揣摩一下,这位内心深埋怨恨和无奈的宁王,起初嗜好茶艺应该主要是为了自保,但是后来,他似乎真的变得淡泊清静起来,这里面当然少不了茶的安抚之力、点化之功。可惜人生态度不遗传,他的后裔轻率放弃了这种茶精神,回到了政治的漩涡之中。朱权死后七十年,他的玄孙宁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十万,争夺皇位。这次叛乱很快被扑灭,朱宸濠被处死,宁王之藩也被撤除。
    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但是朱权推崇的品茶境界却至今清芬四溢、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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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茶闲烟尚绿
——茶人之十一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7.12.29  版次:B-7


千古茶闲烟尚绿  ——茶人之十一
    潘向黎
    好像是前年,曾经请篆刻家孙君辉兄为制一方闲章,刻的是“茶闲烟尚绿”这几个字。他是篆刻大师陈巨来的外孙,用家传风格的满白文刻了,果然受看。那方印后来送了一位好友。今年春天,新茶时节,聊起此事,君辉兄问这几个字的出处,我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出。承他雅意,不久再刻了一方。这次是元朱文,看得出君辉兄近来心绪从容,比上回更加落落大方,印石是寿山石中的汶洋石,有冻的感觉,扁扁的像块玉牌,晕几处胭脂红的俏色,刻的又不是龙虎兽,而是竹节纹样。难得印石和印文配得好,格外令我惊喜。
    这肌骨晶莹、气度闲雅的几个字,出处是《红楼梦》。是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给潇湘馆题的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不知是何缘故,这副联我是从小念到了大,从书上念到了心里,从醒着的白天念到了梦魂深处。
    曹雪芹是天生的至情之人,他对茶有一段痴情,见识之广博、描写之传神,无人可比。在《红楼梦》中,据统计,提到茶的有二百多处,咏及茶的诗词联句有十来首,至于里面写到的名茶品目、品茶方法、珍奇茶具,都为人啧啧称道,成为历久不衰的话题。
    《红楼梦》中有关茶的情节都很著名,有的家喻户晓,比如:众人到妙玉的栊翠庵品茶(里面带出老君眉和最讲究的用水——梅花上的雪)。黛玉喝了凤姐送的茶说好,凤姐开她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这反映了以茶下聘、“茶定”的风俗。)宝玉探晴雯时,给晴雯倒了半碗粗茶,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了下去。后来宝玉祭奠她时,用了自己喜欢的枫露茶。而当初就是为了枫露茶,大丫鬟茜雪被撵了出去……茶直接或间接地昭示甚至改变了人物的命运。
    第二十三回的“四时即事”诗四首,其中就有三首茶香弥漫:“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夏夜记事》)“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秋夜即事》)“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却新雪及时烹。”(《冬夜即事》)分明是一年四季离不开茶。饭后啜茶,客来敬茶,同好品茶,药用饮茶,烹茶吟诗……更是从早到晚离不开茶。想到曹公后来那般潦倒困苦,是宁缺勿滥,苦度没有茶的日子?还是只能像临死的晴雯,将原来根本下不得口的“只一味苦涩”的粗茶当成甘露?想来心痛,不忍细想。
    还是回到红楼梦没有醒的时候吧。黛玉进贾府,吃的第一顿饭,饭刚吃完,丫头就用小茶盘捧上茶来,黛玉跟着众人的样子用这茶漱了口,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饭后用茶漱口,可以洁齿去腻,但是马上喝茶,却伤脾胃。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教过她养生之道,要饭后“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黛玉也明知父亲是对的,但是进了贾府,面对诸如此类和家中不同的地方,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这个细节,写出了孤女寄人篱下的不易和无奈。贾府的茶饭自然是精致的,但是这茶饭从一开始就在损害着黛玉。
    回到那副对联。总觉得“宝鼎”两个字太富贵了,所以刻闲章时把它去掉了。我手边的这方印,上面的清简竹节正好暗合了潇湘馆翠竹掩映的环境,几抹红色让我联想到“洒上空枝见血痕”的啼痕。《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里,这一联下各有评注,说上联是:“‘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说下联是:“‘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说得极是。
    那样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究成空,那样的青春繁华、痴情缠绵也是一场梦。茶闲。棋罢。远远的,尚能看见那一缕茶烟,隐隐的,指尖犹留存一点凉意。这种安安静静、心甘情愿的伤感是一种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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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与水晶 但等知音
——茶人之十二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08.01.13  版次:B-2


玉与水晶  但等知音  ——茶人之十二
    潘向黎
    茶人说到这里要告一个段落了,这回就说袁枚。作为一个福建人,而且是一个每天必饮乌龙茶的福建人,我对袁枚有感激之情——因为他对乌龙茶的知遇之恩。
    袁枚(1716-1797),清代诗人、诗论家。字子才,号简斋,晚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袁枚是乾隆进士,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隆三大家”。曾任江宁、上元等地知县。三十三岁父亲亡故,辞官养母,在江宁(南京)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自此,他就在这里过了近五十年的闲适生活。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笔记小说《子不语》《随园食单》等。他创“性灵说”,对儒家“诗教”不满。
    我记得大学时代读他的散文《祭妹文》,哀婉真挚,古文论者将它与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相提并论。成年后日子辛苦潦草,人自然就一天天俗起来了——《随园诗话》多年前读过一遍就丢开了,倒是《随园食单》经常翻翻,水陆生鲜,杂素点心,看袁子才侃侃道来,比看许多当令时文开胃多了。其中“茶酒单”论茶一节最是好看。
    关于泡茶用水,他说:“欲治好茶,先藏好水。水求中冷、惠泉。人家中何能置驿而办?然天泉水、雪水,力能藏之。水新则味辣,陈则味甘。”关于茶叶收藏,他说:“收法须用小纸包,每包四两,放石灰坛中,过十日则换石灰,上用纸盖扎住,否则气出而色味全变矣。”关于龙井茶(其实可以涵盖所有细嫩绿茶)的泡法,他也很有心得:“烹时用武火,用穿心罐,一滚便泡,滚久则水味变矣。停滚再泡,则叶浮矣。一泡便饮,用盖掩之,则味又变矣。此中消息,间不容发也。”
    正是因为他深得茶中三昧,所以他的朋友、山西裴中丞曾对人说:“我昨天到随园,才喝到一杯好茶。”袁枚听了感慨地说:“呜呼!公山西人也,能为此言。而我见士大夫生长杭州,一入宦场便吃熬茶,其苦如药,其色如血。此不过肠肥脑满之人吃槟榔法也。俗矣!”——对待娇嫩的绿茶,当然是袁枚“间不容发”的认识和处理最为相宜,弄成又苦又浓颜色暗浊的熬茶,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茶圣陆羽没有提到武夷茶(武夷山产的乌龙茶),后人认为是因为他没有到过武夷,所以不知道。我怀疑是因为在唐代武夷茶尚未兴起,陆羽觉得不值得去考察。但无论如何,《茶经》确实没有提到武夷茶。这就是我对袁枚刮目相看的原因:他不但知道武夷茶,而且对武夷茶的评价很高。他在“茶酒单”中这样记录:“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然,丙午秋,余游武夷,到幔亭峰、天游寺诸处,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椽,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芳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叶佳而韵逊矣,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犹未尽。”他如实记下了自己转变的过程,说武夷茶享天下盛名是名副其实,还指出比龙井、阳羡都胜一筹,这样的评价可谓前所未有。
    如果乌龙茶有自己的历史纪年,袁枚到武夷的这一年,是一个应该大书特书的年份。
    更让我会心微笑的是,他还解决了我在心里给乌龙茶和绿茶定高下的难题。就像玉和水晶品格不同,说得太好了,简直绝了。绿茶清似水晶,乌龙温厚如玉,各有各的好处、妙处,何必一定要比较高下呢?当然,玉和水晶,都需要懂得鉴赏的眼睛。同样,不论是绿茶,还是乌龙茶,要发其真味、尽其精华,也都要等真正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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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de0222 于 2008-8-6 16:58 发表
正喝着紫砂壶泡的安吉白片。
连载完,但等知音,终于来了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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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激了,一直在收集类似的资料,如获珍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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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KD妈妈 于 2008-8-6 17:05 发表
太感激了,一直在收集类似的资料,如获珍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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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一档竞赛节目,决赛时,闻香喝茶就能说出茶的名称,叹为观止。我这种只是有什么茶喝什么茶,谈不上品茶,红楼里把这种喝法的讲得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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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侍候茶,非十年功夫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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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还我口去


作者:潘向黎  日期:2010.05.10  版次:B-5


须还我口去
    潘向黎
    几年前写“茶可道”专栏,写过一篇《春天,想起台湾茶》,说“做梦都想去台湾,到那些古风犹存的茶馆里好好发呆,用闽南方言向台湾茶农请教茶事,但是直到现在,我的台湾之行还是停留在梦想阶段。偶有亲友去台湾带回台湾茶,让我一亲芳泽,聊慰相思,如此而已”。这种情况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虽然去台湾旅行已经大热,但是忙忙碌碌的我,似乎还需要一个有力的契机来推动。还有一篇《一饮倾心说冻顶》,里面说:“我对台湾茶最早的印象来自冻顶乌龙。大概是十年前,偶然喝了,觉得香烈、味厚、韵远,直可以与安溪铁观音媲美而风味颇异,惊讶之余,拿起那个沉重的锡罐来看,只见上面刻着‘冻顶乌龙’这个名字,一饮倾心,从此不能忘情。”
    平时喝乌龙茶以家乡的铁观音为主,加上正宗台湾茶不容易得,所以和台湾茶的缘分很浅,仅限于偶尔在茶馆里请朋友点一下金萱或者包种,从来不点冻顶——因为价格最贵,而且假冒很多。去年承蒙老朋友徐兄送了我两罐冻顶茶,唤醒了我对台湾茶的念想。说起来,徐兄以各色好茶赠我,斟酌分享茶中滋味,总有十年以上历史,但是这一回的冻顶茶,真是不同凡响。
    茶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盒子上地址电话网址俱全,里面是两个“氮气充填可长期保持新鲜”的铁罐,身份证明非常清楚:罐身上大字“开题”“冻顶茶”、品级大书“叁等”,下面“落款”“台湾省南投县鹿谷乡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盖上有“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的凹凸纹样,上面加贴“春茶”和编号的纸质标签,罐底则是“09春茶”和生产日期的凹凸字样。至于分量,每罐写明“净重:300公克±10公克”,这样两罐就是一斤还多(我想:徐兄真是慷慨呢)。还有成分表,这是我在大陆的茶叶罐子上从未见过的。
    打开盖子,拉开一次性封盖,只见条索拳曲、紧结成半球形,色泽墨绿油亮,用茶则量取时就感到“茶骨”够重,有下坠感,送入紫砂壶触底铿然有声,其声悦耳,不由暗暗称奇。沸水浇注之后,静候片刻,斟出茶汤,泠泠之际,已觉香气扑烈,一室皆春。汤色鲜亮却柔净,让人想起上等田黄的温润色泽。而一啜入口,其香也醇,其味也厚,唇颊间顿时为之一爽。再三品尝,觉得这茶天生带些出身名门的脾气,中度发酵得也恰到好处,浓酽爽利,端整大气,有一种王者风范。过喉处留下一缕回甘,悠悠回升,袅袅不绝,这便是“喉韵”了。如此好茶,真是让人喜出望外。马上给徐兄发了一条短信,赞叹一番,表示感谢。半天不见回复,我几乎怀疑他是否心疼后悔了,回答来了,却是:“好茶送给爱茶人,开心!”惭愧啊!人家是君子。
    如此好茶,居然只是“叁等”?我不由仔细看起了罐子上的说明,罐子上除了“高级冻顶茶”五个字以外,下面的说明毫无自吹、夸饰等常见的弊病:“优良比赛茶等级包装——为了提升茶叶的品质,鹿谷乡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每年办理春、秋优良茶比赛各一次,将茶叶评为特等、头等、贰等、叁等、三朵金梅、二朵金梅、优级等七个等级,以利消费者选购。”这样实实在在,朴朴素素,反而让人觉得素朴可信。前些年许多一般的茶,自诩“特等”“精品”“极品”“茶王”,叫人一喝只会更加失望,而这样的好茶,只是“叁等”,看似本分低调,其实是骨子里真正的矜持,让人对它们的品质之好、评判之严心服口服,而且激发你的向往:三等就这样,头等、特等会是何等光景?天哪,我要去台湾!
    说到等级,想起一个笑话。我有个表哥,是医生,又生活在出乌龙茶的地方,送他茶叶的人很多,他喝不完就经常转送别人,可是各种乌龙茶包装上要么对等级语焉不详,要么就是自夸“观音王”,但是厂址电话等彻底“三无”,所以每逢要送长辈或者对茶讲究的朋友时,我表哥不得不先“偷喝”一泡。具体做法是:从中抽出一罐,想办法挖开罐底(不少茶罐是金属的,但罐底为一片圆形黑色塑料),费力地抠出独立包装的一小包,自己泡来亲口试过,觉得不错,就再塞上罐底,“原样”送出,如果不好,就留下自己喝。也就是说,在我表哥送出包装精美的茶里,其中有一罐是少一泡的。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不记得有没有答应过他要保密。
    揭穿了表哥的这个多年秘密,如果他怪我,我就将刚收到的一罐阿里山高山乌龙茶转赠他,对他说:“这是真空包装的一整包,我保证一点都没有偷喝过。”呵呵。
    写到这里,又思念起刚喝完的冻顶茶来。这些天喝许多铁观音都觉得逊色许多,有的简直风味全无,不禁暗暗想:由奢入俭难,真是一点不假。张岱在《陶庵梦忆·褉泉》中说,有朋友喝惯了他用名泉亲手泡的茶,和他分别后诉苦说:家里的茶实在进口不得,你得把我的嘴巴还给我(原话是:“须还我口去”)。
    茶生涯中,有福喝到好茶,然后归于平淡,虽苦于一时无法“还我口去”,这烦恼也是一种奢侈吧。
    2010年4月,冻顶别去、龙井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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