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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场政府“禁奥令”下明目张胆的“小升初”比拼奥数战,让一个曾笃信教育局红头文件的公务员父亲,老牛,痛感自己“太傻太天真”。经此一役,忍受了一连串打击和折磨,老牛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教育怀疑主义者”。
一场政府“禁奥令”下明目张胆的“小升初”比拼奥数战,让一个曾坚信教育局红头文件的公务员父亲,老牛,痛感自己“太傻太天真”。
去年底,由于“疯狂奥数”引发的巨大社会争议,成都市教育部门发布五条“禁奥令”,在全国率先掀起了史上最强“禁奥风暴”;而老牛一直没能识破这个“禁奥令圈套”。
如今,他最懊悔的是,没有早送儿子去学奥数。
儿子参加的是成都颁布严厉“禁奥令”后的第一届“小升初”。7月6日,成都著名的三所中学四、七、九中公布了今年小升初电脑摇号的录取名单,在2436名小学毕业生中摇取了357名幸运儿。而其余孩子则将参加7月中旬的再次“摇号”。
在家长眼里,貌似公平的摇号,更像是一场命运的轮盘赌,反让他们对子女的前途充满忧惧,“万一被摇到三类学校,岂不把娃娃耽误了?”
12年来坚持素质教育、不肯送儿子去学奥数的老牛,使尽浑身解数,才在最后时刻帮助儿子逃脱摇号的命运,提前锁定名校。
在已提前择校成功的家长眼里,那些只能由摇号来决定孩子未来前途的,不少是中了“禁奥令”圈套的人。
“迂腐”的老牛
两人大吵一架。马可说老牛是迂腐的知识分子,老牛说,“你们当教育记者的危言耸听,既然教育局出了规定,下面学校乱整,教育局就不会坐视不管。”
在成都一家报纸的教育记者马可看来,老牛这粒后悔药吃得太晚了。
马可是老牛妹妹。从老牛的儿子兵兵上小学三年级起,马可就一直劝他为了将来兵兵能上一所好中学,早点送他去学奥数。
可老牛不听劝,他要给儿子一个“快乐而充满童趣的童年”,把他送进了以素质教育闻名的×小学。
兵兵在学校除了“成绩门门优秀”,还在选举中被推选为“执行校长”,协助校长管理,还被选中参加张艺谋奥运宣传片拍摄。老牛一直引以为傲。
兵兵上小学二年级时,很多同龄孩子被家长送去学奥数,老牛却不以为然。
“学奥数根本没意义”,在老牛看来,奥数里著名的“鸡兔同笼问题”,初中学了二元一次方程轻易就能解开,何苦逼着小孩子挖空心思?
周末,当别的孩子在题海中漫游,兵兵却被送到游泳池、羽毛球场挥汗如雨。
马可觉得老牛对奥数的理解“太肤浅”。从兵兵上三年级起,马可就向他多番进言,“要想让兵兵上‘四、七、九中’,就得学奥数。”
老牛却很诧异地反问她,那报纸上市教育局规定小升初不准考试,不看奥数成绩又是咋回事?马可一听愣了,哭笑不得,“你多大年纪了,居然还信这个?”
两人大吵一架。马可说老牛是迂腐的知识分子,老牛说,“你们当教育记者的危言耸听,既然教育局出了规定,下面学校乱整,教育局就不会坐视不管。”最后马可败下阵来,“相比我这个江湖人士,他更相信政府红头文件。”
其实,从马可做记者起,成都市教育部门就三令五申禁止学校把小升初与奥数挂钩,但马可知道,“四、七、九要保住现在的位置怎么可能不看生源?”
事实上,教育行政部门对此也心知肚明,除了部分招生摇号,还给这些名校一定的自主招生空间,而这些名额就被用于录取优生和照顾“关系户”。
这是成都教育圈公开的秘密。
但老牛不信。
而在一家教育培训学校当会计的柳灵却坚定地给女儿报了奥数班。在培训学校的耳濡目染,让柳灵早早看清了摇号背后的现实。
即使幸运“摇进”名校,学校内对于自主招收的“优生”和“摇号生”待遇也差别很大。
成都成华区某所重点初中13个班中,1、2班是“火箭班”(由华奥赛得奖者、区三好生、全区前50名学生构成)不仅配备最强师资,还减免“择校费”;3、4、5、6班是“摇号生班”,师资力量最薄弱,但仍需缴纳1.5万-2.5万“自愿捐资助学费”。
柳灵也知道,女儿妞妞其实对数学不感兴趣。妞妞喜欢英语,喜欢写作。但一位做奥数培训的老师告诉柳灵,即使是报考私立外语特长中学,奥数也是必需的敲门砖。为了女儿前途,柳灵要求妞妞放下喜欢的文学作品,去学奥数。
看到女儿死记硬背公式的痛苦,她也曾想过放弃,但看见别人如此拼命,柳灵也只能打消此念,一边对奥数深恶痛绝,一边咬牙继续奔忙于各奥数培训班之间。“小升初比考大学更残酷,我们身不由己。”
儿子得了可怜的“9分”
老牛彻底懵了。一向以儿子聪明为傲的他第一次骂儿子,“你怎么这么笨?”
兵兵也懵了。
长期积淀的自信瞬间崩塌,他躲进屋里哭了一下午。
现实也在不断挑战老牛坚持的素质教育理念。
先是兵兵三年级时,老牛夫妻俩“被迫”把儿子送进了数学补习班。原因是×小老师集体到校外某文化宫兼职补课,兵兵的全班同学都去“捧场”,老牛怕不去得罪老师,只好周末上午也把儿子送去。
这个补习班也迷惑了老牛。直到兵兵补到五年级,堂兄东东准备参加小升初考试,老牛才发现不对劲。
东东在学校的成绩不如兵兵,为考取一所私立名校,一直被父母逼着学奥数,曾因做不出题而嚎啕大哭,“崩溃”过好几次。
老牛偶然兴起,把东东做的练习题拿给儿子做,结果数学经常满分的兵兵“连题都看不懂”。这让老牛很纳闷。
多了一个心眼的老牛,赶紧找来一套某名校往年的小升初考试题让儿子试做。夫妻俩找来马可一起监考评卷,结果,兵兵只勉强得了“9分”。
老牛彻底懵了。他试着用二元一次方程给兵兵讲解考题,看着如听天书的兵兵,一向以儿子聪明为傲的他第一次骂儿子:“你怎么这么笨?”
兵兵也懵了。长期积淀的自信瞬间崩塌,他躲进屋里哭了一下午。
考试的打击并没完全动摇老牛的信念。他仍然不相信在教育局的文件规定下,名校仍要看奥数;直到有一天偶然和曾经的老师、某名校副校长在饭局上碰面,老牛问他,今年小升初学校看奥数吗?老师回答他:“看!不仅要看,而且很重视!”
老牛这才傻了眼,儿子小升初已近在咫尺。
老牛终于痛下决心帮儿子报了奥数培训班。夫妻俩也开始轮流在周末早起接送儿子。
进了奥数班后,兵兵几次考试都备受打击,同学基本都已参加过奥赛和华赛(华罗庚数学竞赛),很多还拿了奖,而兵兵此时还是个“白丁”。
五年级结束的暑假,老牛给兵兵报了“奥数暑期集训班”。一个多月时间,兵兵第一次在题海中度过。
柳灵的女儿妞妞则在五年级时拿到了奥数竞赛三等奖,但柳灵和妞妞对这个成绩不太满意。四、七、九中采用摇号升学后,只能拿出部分招生名额招收优质生源,竞争变得更激烈,“奥赛三等奖,都不一定能参加内部考”。
被质问的暗访
一位华西医大的教授质问,你们叫教育局把他们小孩就读的学校公布出来,只要他们不择校,我们就不择校;只要他们摇号。我们就摇号,他们敢吗?
就在兵兵和妞妞为“小升初”冲刺之时,2009年10月,成都市教育局出台了五条“禁奥令”,掀起了史上最强“禁奥风暴”。
主导改革的教育官员宣称,“在职教师校外有偿补课将被开除”,“招生看奥数,校长将被免职”;措辞严厉的“禁奥令”一经媒体发布,社会反响强烈。
老牛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给马可打电话念新闻,成都“禁奥”了。马可淡然地回答他,“别念了。”
马可泼了老牛一盆冷水:“如果想明年不后悔,就让兵兵把奥数学下去,而且要死命地学。”马可心里清楚,现行教育体制下,名校要选好生源,普通百姓想上好学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管得了?“禁奥喊了多少年了,培训班一天比一天火。”
而且教育局内部也有争议。前几年成都高举素质教育大旗,结果高考升学率先是被绵阳反超,如今连资阳都赶不上了,结果引起高层震怒,还有官员为此担责下课。
但“政治正确”的禁奥报道还得做。马可受命去暗访培训学校和兼职补课的老师。
那段时间,柳灵所在的培训学校风声鹤唳。因开办奥数班被媒体两度曝光,只要陌生人来,都怀疑是暗访记者,一律不准进。
有一次,马可和多家媒体记者去曝光一名兼职补课的老师,结果被学生家长团团围住。
家长们痛诉,为什么要剥夺他们进入名校的希望;还有家长痛骂记者曝光是给政府当“丧天良的走狗”;一位华西医大的教授则质问,你们叫教育局把他们小孩就读的学校公布出来,只要他们不择校,我们就不择校;只要他们摇号,我们就摇号。他们敢吗?
马可被质问得“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她也知道,教育局内部包括很多省市政府官员的子女读的都是“四七九中”。
最后,在家长和学生的掩护下,那名老师趁乱逃走了。
有位初中校长曾对马可直言,他们最不喜欢青羊区小学学生,包括兵兵就读的×小。因为学校历届中考状元,“最好的学生”从来都不是“素质教育搞得有声有色”的青羊区,而是奥数培训最火热的金牛区。
奇招迭出规避禁令
各所学校“小升初考试”打的名号也不尽相同,有叫“奖学金测试”,有叫“小升初面试”,有的甚至叫“小学教学研讨调查”。
这场“禁奥风暴”并未持续太久。2010年1月,“禁奥令”最主要的推动者,成都市教育局副局长娄进反被调离。这位曾在青羊区推行素质教育、升任市教育局副局长后又力推禁奥的改革派官员最终壮志未酬。
禁令也让很多家长终止了对孩子的奥数培训。
即使在风声最紧时,柳灵也没中断妞妞的奥数课,上课的地点却从培训学校藏身到了老师家。
半信半疑的老牛没给兵兵增加补习班,勉强维持着每周日上午两节课。
在老牛的摇摆不定中,兵兵又坚持学了5个月,就迎来了被禁奥令禁止的“数学竞赛”。
竞赛组织者有规避禁令的“高超智慧”。禁奥令中“不准成都市教育局所属的义务教育段学校、少年宫等单位将场地租给竞赛单位”;主导改革的教育局官员曾自豪宣称此举是“釜底抽薪”,让竞赛方找不到场地。
竞赛组织者却巧妙发现了被“禁奥令”遗漏的“职业院校”。最终,逾五千名小学生参赛,兵兵也身在其中。
但老牛一家三口对此次参赛结果讳莫如深,对马可都不肯透露。她只能猜测兵兵考得太差,“家丑不愿外扬”。
此后不久,成都6所民办私立中学的小升初考试也光明正大开始。都江堰市教育局接到家长举报,将躲在该市一家宾馆以“小学教学研讨调查”的名义进行“小升初”测试的成都石室外国语实验学校抓个正着。
在家长投诉和媒体报道下,6所民办私立学校校长被叫到市教育局开会,而教育局也要求违规考试一律取消,并接受群众举报和媒体监督,“发现一起,查处一起”。
后来马可听说,当天会上有民办学校校长拍了桌子,痛斥成都市教育局违反了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的“民办学校有自主招生、自主命题、自主选择考试方式的权利”。
考试果然如期举行。包括兵兵和妞妞在内,上万名小学生参加,场面之壮观,比起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场在教育局眼皮底下明目张胆进行的“小升初考试”,成都所有媒体只字未提。
这场考试也惊醒了众家长。许多在禁奥令颁布后终止孩子奥数培训的家长追悔莫及。
在“万人赶考”、1∶1000的残酷竞争中,妞妞如愿考取了一所私立名校的二等奖学金,母女俩相拥而泣。
之后几所知名公立中学也展开了对优质生源的“招考争夺”。为规避禁令,各学校奇招迭出。
一所知名初中为避人耳目,将考试地点设在市郊某大学内;一所中学则将考试时间定在早上7点半-8点半,“算定记者们此时还在睡觉,等接举报赶到现场也早已人去楼空”;一所名校在家长前一天电话询问时还称没有考试,晚上却突然改口,为不留把柄,没有试卷,老师直接在黑板上写考题,以奥数为主。
各所学校“小升初考试”打的名号也不尽相同,有叫“奖学金测试”,有叫“小升初面试”,有的甚至叫“小学教学研讨调查”。
“彻头彻尾的教育怀疑主义者”
“小升初考验的,不是孩子的能力,是家长的能力。”马可感慨地说。
突然降临的择校大战让家长们措手不及,带着孩子“四处赶考”。有家长打电话向媒体抱怨,由于相信了教育局文件,结果错过了考试时间,“让孩子的准备打了水漂”。
马可将家长的投诉向教育局“反映”,接电话的官员劝马可不要再关注了。
眼睁睁看着各名校举行了“小升初考试”,而兵兵依然没着落,老牛夫妇彻底动摇了。夫妻俩开始互相埋怨,妻子怪老牛当初不该坚持不听马可建议;老牛则怪妻子当时怕儿子吃苦。
就在老牛绝望时,一所公立名校致电老牛,通知兵兵前去“面试”。老牛为此好一阵兴奋,马可闻讯后也很激动,一字一句教他面试时该说啥。
当晚,老牛夫妇轮番上阵扮演考官向兵兵发问,甚至还准备了一个面试问答的英文版本让他全背下来。兵兵被问得眼泪汪汪,一家人折腾到半夜。
等次日“面试”结束,老牛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去了就发张试卷让做,全是奥数。”马可一听也感慨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早反应过来。
过了三天,这所学校向马可为难地表示,“70分以上我们才考虑,但兵兵只考了40分。”
眼看兵兵要由摇号决定命运,老牛委托马可打听摇号区域。这是教育部门一直隐晦不言的秘密。马可辗转打听到,几所名校的摇号“可能是位于一环路以内”,老牛又赶紧张罗着给儿子改迁户口。
最后时刻,老牛用尽所有资源“找到市上关系”,终于帮兵兵敲定某名校,一颗悬着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小升初考验的,不是孩子的能力,是家长的能力。”马可感慨地说。
与此同时,却有家长在孩子考中名校后,为排队交钱而大打出手。因名额有限,即使考试过了,也可能报不上名。
经历了“小升初”的打击和折磨,老牛对自己曾经信仰的素质教育,对培养了兵兵六年的×小,看法彻底改变,“都是花架子”。
今年小升初,兵兵班上同学一个都没考上名校,而同小区一位大学教授的女儿也在兵兵参加的那所名校“面试”中落败,只得了兵兵曾得过的可怜的“9分”。
如今的老牛,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教育怀疑主义者”。
儿子小学毕业后的这个暑假,老牛早早安排好了补习班。老牛现在只相信眼前既得的东西,那些别人允诺的美好图景,总让他有种“小心又中了圈套”的提防感。
(老牛和马可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