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女人更懂她
导读:瑞典翻译家陈安娜的丈夫,翻译家陈迈平(万之)连续多年写诺贝尔得主快评,在对丽丝·莱辛得奖的这篇介绍中,非常罕见地(!),读者我们看到翻译家陈安娜的侧影:
只有女人更懂她
—— 有关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小说家多丽丝·莱辛
瑞典学院颁奖词:“女性经验的史诗作家,带着怀疑、热情和幻象的力量把分裂的文明拿来检查。”
多丽丝•莱辛(1919 - )
我家住斯德哥尔摩郊外。我和安娜平日都是坐郊区火车去城里上班。
这个安娜当然不是莱辛小说《金色笔记》中的安娜。
天蓝色的弹头式火车平稳而快速,车厢里安静而舒适,几乎总是人人都有座位,可以读书看报或者打开手提电脑工作。当然,也可以悄声细语地交谈。
昨天,2007年10月11日星期四下午一点,瑞典学院公布了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结果,88岁的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获奖。
好像这是历届获奖作家中年龄最大的了。
今天瑞典所有早报头版都登载着这条消息。
我和安娜在火车上相对而坐,翻看家里订阅的《瑞典日报》、斯德哥尔摩各交通站点都可以免费拿到的《地铁报》和《斯德哥尔摩城市报》。这几乎是我们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一个生疏的瑞典词问安娜。
——“痴人说梦”(Dårskap)!
就是说,当有记者询问瑞典学院常务秘书恩格道尔,这次把奖颁发给一个女性作家,是否因为外界有太多的批评,说他们瑞典学院轻视女性,给女性作家颁奖比例太少,恩格道尔很有点生气的样子,他坚持说学院的评选从来不考虑性别,有那种说法的人是愚笨荒唐,是“痴人说梦”!
——恩格道尔有点可笑!安娜说。因为他们当然考虑到了性别!他们的颁奖词不是就提到莱辛是“女性经验的史诗作家”!要是一个男作家得奖,他们也会说这个男作家是“男性经验的史诗作家”吗?说评奖没有考虑性别,怎么可能?
真是一针见血!我不得不承认安娜说得对。瑞典学院的颁奖词说她是“女性经验的史诗作家,带着怀疑、热情和幻象的力量把分裂的文明拿来检查”,明显地突出了莱辛女性性别的意义,而这个颁奖词多半正是来自大男子、常务秘书恩格道尔的手笔。
——你看,报纸上还说什么呢?我把一段话指给安娜看。当莱辛听到记者告诉她,瑞典学院颁奖词是这么写的,是说她是“女性经验的史诗作家”,她惊讶地大叫起来,“天老爷(Goodness)!他们真的这么写吗?”
女性主义就是那么复杂,有的是要强调女性的意义,强调女性和男性的不同,而有的恰恰相反,是要消解女性的意义,男女才能一视同仁。当然,应该说莱辛是一个“优秀作家”而得奖,不要说莱辛是因为一个“女性作家”而得奖。我不沾“女性”这个光!
——其实莱辛的作品主要就是女人喜欢读。安娜说。我记得读过她那本《第五个孩子》,写一个女人怀第五个孩子的经验。前面生了四个孩子都很顺利,可是这个孩子给她很多麻烦。小说就是写这个怀孕、生养的过程。这样的身心体验,你们男人当然不会有,也不懂。你们不会感兴趣,不会去读,也不关心!可我还没有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就感兴趣,就想知道一个女人这样的经验,我就喜欢读!……
说得确实有理!我暗想。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了这篇文章的构思和题目:只有女人更懂她。
有关每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家的文章,其实我本来就不愿意再写下去。其实这是一份苦差事。因为瑞典学院的评选结果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事先无从准备,而约请我写稿的报刊总是希望几天之内就要交稿,这样的文章不会写出什么名堂。
莱辛是个知名老作家,而且是所谓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我多少有些了解。但是至少近几年我并没有读过莱辛,没有读过,就不知道如何评价,最多就是新闻报道,转译瑞典学院的介绍,瑞典媒体的评论。可是我难以推脱编辑的约稿之请,还有师长马悦然在电话里也希望我继续写。那么现在我突然有了个好想法:举贤可以外不避仇、内不避亲,我可以请安娜成为我应约要写的这篇文章的对话角色。我也可以请几位中国文学界的女性作家代劳,来谈谈看法。
安娜曾是瑞典汉学前辈马悦然的学生,后来又在瑞典南方隆德大学师从汉学家罗斯教授读研,获得中文语言和历史博士学位。而安娜的父母都是教授瑞典语和瑞典文学的中学老师,家教甚严,所以安娜的瑞典语训练有素,对文学和语言也很有兴趣,这对她后来从事把中国文学翻译成瑞典语的工作颇有帮助,她已经翻译了三十来本,包括苏童、莫言、余华、虹影、马建、陈染、张爱玲等等,而她的译文流畅而不失原文之神,多获好评,还曾获得过瑞典学院的文学翻译奖。我当然相信她对文学的判断力,相信她对莱辛作品的理解和评价。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人,她确实比我们男人更懂得莱辛,也更有权力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你看这条消息!这次是安娜给我看《地铁报》上的一条简讯。有人去采访了200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地利女剧作家叶利涅克,问她对莱辛获奖有什么看法。叶利涅克说,她以为莱辛早已经得过了。
我知道,莱辛是欧美知识分子女性大都喜欢的作家,尤其是左派的女性作家大都崇拜她。那么,连受影响的学生都已经得了奖,老师确实是早就该得了!
——那么,你说说,莱辛过去为什么没得呢?我问安娜。
——昨天晚上瑞典电视台有一个节目你没看。节目主持人让十几个男记者发表看法,大家都说没有读过莱辛,只有一个女记者说她看过。男人不看莱辛的作品!你再看看瑞典学院那些老头子,都是很典型的高傲的大男人,你一看他们的样子你就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作品,当然就是那种老样子类型,就是大男人的视角。他们对读莱辛不会有太大兴趣。……
天哪,我希望安娜说的不包括她尊敬的老师马悦然!马悦然也是瑞典学院的院士,也是现在投票选出莱辛的院士。难道他也是个安娜所说得这种大男子老头子?
但是,说男人不喜欢读莱辛,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我们的男性主义根深蒂固,确实很少从女性视角考虑问题。多丽丝•莱辛长期没有获奖的原因,也许与此确实有关。也许是瑞典学院那些老头子不喜欢她也读不懂她。上世纪八十年代时莱辛的得奖呼声曾经很高,很多有提名资格的人都推崇她,瑞典媒体经常把她放入预测得奖的名单,所以连叶利涅克都以为莱辛早已经得过了。但是莱辛连续数年名落孙山,慢慢地,人们就从希望变成了失望甚至绝望,最后几乎把她遗忘。人们也许明白了,瑞典学院是不喜欢这个女性主义文学的前辈人物的。所以,从九十年代开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这几年,瑞典媒体的文学奖预测都不再有人提起莱辛。直到她人老珠黄,毫无光彩,年届八八(倒是发发的好运年啊!),瑞典学院却再次让人出乎意料,把这个绣球抛给了她,又给人一个大惊奇。
有人说这个奖迟到了至少三十年!
当记者问瑞典学院常务秘书恩格道尔为什么迟至现在才给莱辛发奖的时候,恩格道尔对记者说,有些决定需要时间才能成熟,瓜熟才能蒂落。
但这个瓜熟蒂落过程似乎也太长了。
有人说,这是熟到都快烂了的果子。
去年,瑞典学院有两个大男子老头去世了,随后补选了两位六十来岁的作家,其中有瑞典著名的女诗人和剧作家克利丝蒂娜•隆。这当然改变了瑞典学院的年龄与性别比例,学院院士年轻化,女性比例继续增高。克利丝蒂娜•隆在瑞典也是文艺界的名人,有很多女性粉丝,也算一个女性的大众情人。我一想到克利丝蒂娜•隆的模样,就觉得她自己肯定也是个莱辛的粉丝。那么,也许正是因为隆进入了瑞典学院,所以莱辛重新获得提名,再次入围?也许正是因为隆游说其他院士为莱辛获奖起到了作用?也许是她投出了最重要的一票?
——你还记得去年入选的隆吗?我问安娜。她算不算一个女性主义作家?
——很可以算是。
——那么也许是克利丝蒂娜·隆起了作用,今年才把奖给了莱辛?
——谁能知道?那是瑞典学院的事情。谁能知道他们怎么想呢?
——我不是说我知道,但我可以说我猜测是这么回事情。
——你不要瞎猜,瞎猜没有意义。
瞎猜当然没有什么意义。瑞典学院充满秘密。可惜院士总是守口如瓶。我在斯德哥尔摩也住了十八年了,除了高行健获奖的那年马悦然安排我参加了新闻公报的中文翻译工作,让我提前几天获得通知,而且还严令我不得外传外,他真的从来不透露一点口风,我也从不冒昧打听。事实上,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一周,中国作家余华夫妇来瑞典访问,我们曾一起去芬兰活动两天,同行的也有马悦然和夫人陈文芬。两天中我们喝酒谈天无话不谈,但对一周后就要揭晓的文学奖,马悦然没有透露一个字。
谁能瞎猜?谁敢瞎猜?那些聪明人的预测都个个落空,那些事后的诸葛亮也都是恩格道尔说的“痴人说梦”!
——你看到这条消息没有?我把报纸给安娜递过去,指着上面的一条小新闻。伦敦一家用世界上各种事情来打赌的赌局每年也用谁得诺贝尔文学奖打赌。押赌注押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最多,所以赌赢的倍数还不到十,而押莱辛的倍数是五十一。有一个押中莱辛的赌徒用五百镑换回了两万五千五百镑。能事先猜中的人可以发财了!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又指着报纸上的一个生字问安娜。
——“他妈的”!
“他妈的!我已经把欧洲所有的文学奖都得过了。”这是莱辛对一个瑞典记者说的话。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家,说话居然如此粗鲁。
——她是一个八十多的老太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说点脏话也没什么关系!
这是安娜说的。
确实是这样。我对自己说,只有女人更懂她。
我还想继续写,请安娜继续长篇大论,可斯德哥尔摩中心火车站到了,我们该下车了。
原文登载2007年《明报月刊》11月号
2009年5月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