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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 葛培理和田普顿

葛培理和田普顿

葛培理和田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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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培理和田普顿
2018-03-02 柏斯丁 太阳底下的旅程


I Will See You Soon Again (A Billy Graham Music Homecoming - Volume 2 Version)
Evie Karlsson - A Billy Graham Music Homecoming - Volume 2


近日去世的布道家葛培理,引起很大反响。围绕葛培理不乏争议,教会内部就有大批判文章,不乏诸如大异端、大坏蛋的帽子。其实,他不是唯一的大布道家。当年有一位比他更出色,那就是田普顿(Charles Templeton)。田和葛两人有深厚友谊。田在多伦多出生长大,葛培理则来自被称为“圣经地带”的南方乡村。田普顿比葛培理年长几岁,也早几年开始传道人生涯。他们两人一见如故,就此成为布道的伙伴。葛培理一直把田普顿当作亦师亦友的兄长。
就在他们布道事业辉煌的1948年,田氏突然离开布道团,入读普林斯顿神学院。而在很多保守信徒的眼里,普林斯顿是自由派神学,甚至是不信派。田氏的转变并非人们看到的那样突然。这其实是一个长期的灵性挣扎。他早些年就遭遇了三本书,潘恩的《理性时代》(Thomas Paine, The Age of Reason),伏尔泰的《圣经揭秘》(Francois Voltaire, The Bible Explained at Last),罗素的《我为什么不是个基督徒》(Bertrand Russell, WhyI am Not a Christian)。这些启蒙和现代思潮,让田开始质疑信仰。
田氏原来只是高中毕业,没想到成了出名的布道家。他考虑进入神学院的时候,颇为踌躇和诚恐诚惶,不知能否胜任学术。事实也如此,普林斯顿神学院录取他是个特别关照的例外。他回忆说,第一个学期开始时候,他很焦虑忧心。一段时间后,他发觉神学界和学术界也不过尔尔,他觉得自己的智力胜任有余。
神学院毕业后他做了几年牧师,然后辞职,正式宣布不再相信上帝。所有朋友远离而去。离婚,找工作,重新安顿生活,经历了巨大痛苦。他的职业生涯包括电视主持人,杂志主编,作家,政治家等,在北美是颇有影响的人士。晚年的田普顿留下两本书,Anecdotal Memoir(《个人随忆录》),Farewell to God(《永别了!上帝》)。无疑,这是模仿海明威的Farewell to Arms《永别了!武器》。
两人虽早已参商两隔,田普顿有君子之风,没有贬损言辞,始终都说葛是他的朋友。“他真诚无伪:他信自己所信,坚不可摧,纯真无邪。他是我唯一信任的布道家。”但这段话很明显是田普顿在婉转表达葛培理的信仰是“未经省察的”。留意田普顿的用词,invincible innocence。这是微妙的修养措辞。一方面是赞扬葛的纯真,另一方面innocence却有幼稚的意思。虽是强大,却是幼稚的。在另一处,他就语气重些,直接说葛培理布道台上讲的是puerile nonsense(幼稚可笑的无稽之谈)。尤其是葛培理常说的the bible says it,这个说法给很多知识人拿来当笑话,他们常以此为铁证,嘲笑基督徒荒诞不经。
田普顿在他的书中讲述他离开上帝的理由,讨论了一系列的神学-哲学主题:创造论还是进化论,年轻地球还是古老地球,恶的问题,耶稣其人是历史还是传说,教会丑闻如妇女歧视、种族歧视等等,结论是这信仰是站不住脚的。很遗憾,一个有良好哲学训练的人不难看出他的思路并没有那么结实。

这里没有必要详细考察田普顿对那些宏大神学主题的讨论,里面有一段两人对话,是田劝说葛和他一起去普林斯顿神学院,从这段对话可以很好看出两人信念的差异。田自己就很重视这段对话,两本书都收入了这个对话。留意,田确认自己是不可知论者agnostic,好像没有哪处看到他明确说自己是无神论者。
田的思路大致是两个理由,一,有那么多如罗素的大学者都对基督教质疑;二,科学知识如进化论也不支持圣经,所以应该对信仰质疑。换成知识论的术语,田认为自己的怀疑论/无神论信念是有辩护的(justified)。这恐怕结论下的太匆忙。这两个理由,前者恐怕是诉诸不胜任的权威。罗素那本书是无神教的宣传册子,没什么结实的论证;至于伏尔泰他们的圣经批判,早就不能当真。后一个理由,所谓科学证据,也没有那么科学,无神的进化论至多只是假说。
葛培理呢?这场争论中,葛培理最后的话如此:“我相信创世纪里的创世说,因为这记载在圣经里。在我的事奉中我发现,当我信靠圣经,宣告这是上帝的话语,我的宣讲就有力量。我站在台上说,“上帝说”或“圣经说”,圣灵就使用我。这是有功效的。比你我聪明的人千百年来都争论这些问题。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智力来把这些神学争论都研究透彻。我决定,再也不怀疑,接受圣经就是上帝的话语。”
葛培理的思路大致也是两点:一,Bible has power(圣经有能力),这是明证,这是真真切切的经历。二,有那么多人,包括那么多聪明人,一代又一代的基督徒,把这信仰传承下来,这就是值得信赖的证据。那么,葛培理这两个理由如何?真如田普顿想的那样没道理吗?未必。第一个理由就无可置疑。这是葛自己的经历,他就是经历了上帝的同在。当然,不信的人可以质疑,FM(佛洛依德和马克思)他们恐怕会说这是鸦片抽多了、是心理幻象。但这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追问这经历的源头是否可靠,而不能反驳这经历的真实。事实上,人们也可以反过来质疑FM他们的信念才是真正鸦片造成的,阿隆把这称为知识分子的鸦片。
第二个理由呢?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历代教父和神学家,有什么理由说他们教给后代的都是假的?而关键是,他们传承这个信仰,是由于对后代深切的爱。这个很不一样。有多少人是因为爱而教导子孙后代这世界无外原子粒子、死了两腿一伸万事大吉?这无神信仰除了国家暴力机器推广,还有谁这样教导子女的呢?世事无绝对,也许有,但恐怕就真正是斯大林所言的特殊材料了。
我认为,这个差别是关键的。也就是说,这个信仰传承类似于常识。父母都教导儿女火的危险。我对火的危险有真实经历,也就把这教导子女后嗣。你如果要求父母证明为何火是烫的、危险的,大部分父母都不懂如何写出物理数学的公式。但一代代父母,出于对儿女的爱,都会教导子女火的危险。确实,这里可以有无边无际的强大怀疑论证,比如休谟怀疑明天的太阳是否升起,这些都不能构成有效反驳。充其量,用模态逻辑的表达,火是虚幻的,世界是个梦境,这是不容否认的可能世界,至少存在数学的概率。Then what?难道就因此不过日子了?就因此不吃眼前这块面包?信任父母亲人,这是常识。葛培理无疑拥有健全的常识。

你要求我为信仰给个无误的证明,很遗憾,我没有。但我有充分理由,I believe what I believe。这就是信仰。从上面讨论来看,田普顿不仅低估了葛培理的常识,他也高估了自己的证据。他认为自己有充分理由拒绝上帝,可惜,这是出于无知,出于缺乏学术训练。与此相反,另一个不信者,一个分析哲学家傅卢(Anthony Flew),经过长久的哲学追寻,最终得出结论,上帝存在的理由,强过上帝不存在的理由。他由此重新成为一个基督徒。
田普顿很典型,是个很常见的现象。很多人都对神学-哲学主题好奇,但往往都如他那样,进入神学院,学了点历史批判、自由派神学等,读了伏尔泰、罗素,就以为真理在握,看不起教会里的愚夫愚妇。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坐进了一口天井,再看不见山外山、天外天。我不止一次碰到神学院读书以致信仰动摇的例子。
理智的探索能带来复杂的后果。既能让人走向真理,也能让人走向不信。既能让人有理智的真诚,也能让人理智上骄傲。这些在田普顿身上都有体现。他在普林斯顿度过了愉快又自负的几年。普林斯顿不仅是神学重镇,周围还有普林斯顿大学和高等研究院。他书中不时提到与爱因斯坦为邻,不时偶遇诸如此类的故事。显然,他认为自己处在理智的中心。几年后他毕业,虽失去了信仰,还是去当了牧师。不久遭遇一件事。他在一次校园布道时遇到一个耶鲁的学生,出身名门,出类拔萃。这学生正处在信仰的怀疑时期,给了田普敦一连串的尖锐问题和反驳。但对他这样的过来人,对付这些嫩小子自然不在话下。他以丰富的圣经知识和辩论经验,三两下就把那学生打趴。但这样的理智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反而让他痛苦: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却振振有词。这让他对自己恶心。没多久他彻底退出牧师生涯,正式宣布自己不再相信上帝。田普顿是真诚的。
很明显,田普顿自从普林斯顿毕业,自从离开上帝,一直在葛这样的基督徒面前有种自我满足的理智优越感,尽管葛培理毕业于最好的教会文理学院Wheaton College。葛培理也无疑能感觉到田在理智上看不起他。他晚年在一次采访时,深情地说起田普顿,说这是他少数几个最爱的人。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他后来一直对我觉得遗憾(sorry for me)。虽然如此,正如保罗所言,葛培理并不以福音为耻,如保罗所言,福音本是愚拙的。在那些理智傲慢的人面前,葛培理没有什么强大的论证,没有什么理智的优势,他只是believe what I believe。他深知道,田普顿可能比他聪明,但上帝比田普顿聪明。

一个基督徒思想者持守信仰,不管什么艰难的论证面前,都不退缩。既要谦卑,知道随时可能有难以处理的反驳出现。又要有信心,不用惧怕理智的探索。不管再聪明的论证,在上帝面前都幼稚可笑。诚然,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珍妮和她的同伴们,这些大麻酒精的后现代人士认为自己比阿甘聪明,阿甘也觉得自己没有他们聪明。聪明,是后现代人士定的标准。是的,上帝在发笑,阿甘远比后现代人士聪明。
田普顿和葛培理的双城记,是感人的悲剧。两人曾如此亲近,早年外出布道时都是住一个房间。在欧洲布道的时候,两人还有一个历险。他们高大威猛,衣冠楚楚,望之实乃人中龙凤,他们被妇人们盯上就不奇怪。在巴黎一间餐厅里,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缠上了他们,把他们分头带走。田比较老练,很快就摆脱那女子,回到旅馆。到很晚还不见葛回来,他很担心,以至要打电话报警。直到午夜,葛培理衣衫不整推门冲进来。原来他给那女子拉上一辆出租车,拉到一个偏僻郊区,之后司机把他的钱全部抢去。接着女子把他带进她的房子,把门一关,就脱光衣服,向他索欢求爱。葛培理夺路狂奔,不知所之,直到他望见了埃菲尔铁塔,这才找到方向,慢慢摸索回来。这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玩笑,每次见面,田就叫葛午夜狂奔者(middle night runner)。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水门事件刚过不久。尼克松是葛培理信任和亲近的总统。他从新闻听到总统的谎言和脏话后,痛苦得以致呕吐起来,恍惚大病一场。这是葛培理最艰难的时期。这时他来多伦多布道,就到了田的家里,准备两个老朋友好好畅谈一夜。但那夜的交谈显出两人的巨大差别。他们越来越像鸡同鸭讲,连空气都变得冰凉无趣。他们只好早早结束,田开车送葛回酒店。路上两人没话找话,有一句没一句。离开酒店,独自驾车回家的路上,他知道这是两人友谊的真正尽头。田普顿说,那是他的一个伤心夜。
这参商两隔的生命,其实一直无法分离。田普顿晚年留下的书,和葛培理有关的占很大篇幅,田最后说,我想念他。在另一次采访中,田半开玩笑说,I miss Jesus(我想念耶稣)。田普顿在2001年去世,享年86岁。现在葛培理去世了,享年99岁。对于得救的奥秘,对于末后的世界,教会里也大有争议,也很多彼此互相定为异端。这人间悲喜剧,上帝想必也在发笑。也没有人知道,这彼此挂念的两个人,是否会在某个地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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