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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之“缩”

日本人之“缩”

日本人之“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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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

日本人质后藤健二和汤川遥菜遭“伊斯兰国”杀害了,汤川遥菜74岁的老父亲汤川正一接受媒体采访,竟然说:“让大家担心,给大家添了麻烦,对不起”。而另一个后藤健二的母亲也表示:“不要因此引起互相憎恨的连锁反应。”这在中国人听来,简直不可思议。有说人家就是素质高,顾全大局。也有指日本舆论冷酷,两位人质被绑架后,舆论出现“责任自负”言论,认为两人擅自前往危险地区,应该自行承担后果。在这种舆论下,有着强烈集团意识的日本人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不管是自觉的,还是被迫的,总之在巨大的苦难面前,日本人真可谓“忍”到了境界。不禁想起芥川龙之介的《手绢》,长谷川先生见到死去学生的母亲:

“我是长谷川。”
先生亲切地打招呼。他以为这么一说,如果以前见过面,对方就会讲出来的。
“我是西山宪一郎的母亲。”
妇人用清晰的声音作了自我介绍,恭恭敬敬地还礼。
说起西山宪一郎来,先生现在仍然记得。他也是写过关于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的评论的一个学生,记得他是德国法律专业的,自入学以来,常常走访先生,提出思想问题。他在今年春天得了腹膜炎,住进大学病院,先生也曾顺便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所以说曾经在哪儿看到过这位妇人,就不是毫无根据的了。那浓眉的、精神充沛的青年和这位妇人,可以用日本的“一瓜破二”的俗语来形容,他们是惊人的相似。
“啊,西山君的……是吗?”先生一边独自点着头,一边指着小小桌子对过的椅子说,“请,请那里坐。”
妇人先对突然访问先生表示歉意,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在指示的椅子上坐下来。在那时候,妇人从衣袖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什么,大概是手绢吧。先生一看这个,就赶紧把桌子上的朝鲜团扇递过去,同时在桌旁椅子上坐下来。
“先生的住宅很好。”
妇人有点做作地向室内看了一圈。
“哪儿的话,只是大,一点也不顶用。”用这种话应酬惯了的先生,把那时女佣人送来的冷茶,放到客人面前,同时马上把话头转到对方:“西山君怎么样了?身体没有特别的变化吧?”
“是。”妇人谦恭地把两只手重叠着放在膝盖上,把话停顿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下去。她仍然用稳重而流利的调子说:“实际上今天我是为儿子的事才来打搅先生,他终于去世了。生前曾得到先生很多照顾……”
先生以为妇人没有喝茶是客气,这时他正在把红茶的茶碗拿到嘴边。他觉得勉强相劝,不如自己主动喝好一些。但是,茶碗还没有挨上柔软的口髭的时候,妇人的话使先生猛然吃了一惊。是喝茶呢,还是不喝呢?——这样一种和青年的死完全无关的思想,在一瞬间困扰着先生的心灵。但是也总不能拿着茶碗停在那儿。于是先生下了决心,猛一口喝了半杯,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噎住似地说:“哦呀!”
“……在病院的时候,他常常念叨先生的关怀,虽然知道先生很忙,我还是想告诉先生,顺便向先生表示感谢……”
“哪里话,不敢当。”先生放下茶碗,继而又拿起涂了一层白蜡的团扇,怫然地这么说,“终于去世了。正是在最有希望的年纪!……我已经好久不曾到病院问候,我总以为会好起来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昨天正好是头七。”
“是在病院去世的吗?”
“是。”
“哎,实在是意外!”
“反正能尽力做的,都尽力做了,除了听天由命已经没有办法了。既然这样,即使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也不能再埋怨什么了。”
在这谈话中间,先生发觉到意外的一件事实。那就是这位妇人的态度。举止,一点儿也不像谈自己儿子的死,眼睛里没有眼泪。声音也和平时一样。同时嘴角还浮着微笑。如果是不听谈话,而是仅仅看外貌的话,不论什么人,都会以为这位妇人是在谈家常。先生觉得这很奇怪。
——那还是先生从前在柏林留学时候的事。当今的德国皇帝的父亲,威廉一世驾崩。先生在常去的咖啡店里听到了这个讣告,最初只是受到了一般的触动。于是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把手杖夹在腋下,回到了公寓。刚一开门,公寓的两个孩子一下子抱住了先生的脖子,一块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穿着茶色的上衣,是十二岁的女孩子,另一个穿着藏青色的短裤,是九岁的男孩子。喜欢孩子的先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抚摩着两个人的光泽的头发,一边不停地安慰他们说:“怎么啦?怎么啦?”可是,孩子们仍然不停地哭着。后来抽抽搭搭地说:“陛下老爷爷去世了。”
先生觉得一个国家的元首死了,连小孩子都这么悲伤,实在不可思议。这决不能单纯地认为是皇室和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自从到欧洲以来,欧洲人的冲动的感情表露,已经多次触动了先生的视听。现在碰到的情况更使作为日本人、作为武士道信奉者的先生,大吃一惊了。当时那种惊讶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仍很难忘怀。——先生觉得今天的情况也是那么令人纳闷,所不同的是这位妇人的不落泪,让人感到很诧异。
然而,在第一个发现之后,不久又有了第二个发现。
那时主客的谈话,从对去世的青年的追忆,谈到日常生活琐事,后来又回到对青年的追忆。恰巧在那个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朝鲜团扇从先生手上滑下去,啪的一声掉到拼花地板上。谈话自然不是急迫到刻不容缓的那种程度。于是先生从椅子上向前躬下上半身,弯着腰,朝地板伸出手去。团扇掉到小桌子下面——掉到套在拖鞋里的妇人的白袜子旁边。
那时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妇人的膝盖上。膝盖上放着握着手绢的手。当然仅仅这样,倒算不上是什么发现。然而,先生同时注意到妇人的手在激烈地颤抖着。他还注意到两手一边在颤抖着,一边可能是由于在强抑制着感情的激动的缘故,紧紧握着手绢,只差没撕碎了。同时他还觉察到满是皱褶的丝手绢,那绣花的手绢边在颤抖着的手指中间,好像被微风吹动似地抖动着。——妇人虽然脸上浮着微笑,实际上全身早就在哭泣了!
拾起团扇,抬起头来,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方才没有过的表情。这是看了不该看的事物而引起的钦敬的心清,以及由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满足,并且多少带着点戏剧味道的、好像有点夸张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哎,你的痛心,我虽然是个没有孩子的人,也是很了解的。”
先生好像看到了晃眼的东西,稍微有点做作地转过脸去,同时用低沉的,充满了感情的调子这样说。
“谢谢!但是,今后不管怎么说,人也是回不来了……”
妇人微微低下头。在那明朗愉快的脸上仍然充满着无限的微笑。

简直叹为观止!芥川龙之介不愧是伟大的作家。
欧洲人是否常有冲动的感情表露?我不敢说,但日本人的表情却真是不容易表露的。我曾经写《日本人的表情》,对此有点观察。中国人是很难忍的,虽然也常教“忍”,什么“忍字头上一把刀”,但就像许多美德一样,只是停留在倡导的层面。平时难忍,在巨大伤害面前更是难忍,所以被告诫有理也不能取闹。当然也有忍住的时候,比如漫长的专制就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但那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忍”。忍着忍着就阿Q了。有人说中国人的“忍”的内核是“仁”,于是很容易道德化,从而麻木化。而日本人的“忍”的内核是“和”,有很明确的目的性,从而具有进取性。似乎有点道理。
“忍”的外部面貌就是“缩”。中国人才不缩,有了点钱,横行世界,吵人家餐馆,打人家空姐。日本人早就有钱了,但仍然谨小慎微。虽然这个民族曾经侵略人家,企图称霸世界,但表现出的仍然有谨小慎微的一面。那些抗日剧演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缺的就是这么一个维度。所以演不好。中国人读日本,忽略的就是这么一个维度,所以每每读错——“缩”。

引一篇旧文。在此声明,绝无亵渎两个日本亡灵及他们家属的意思。

《“缩”与“扩”》

中国人办酒席,喜欢大场面:去大酒家,办几十桌,呼朋唤友,济济一堂,吵吵闹闹,觥筹交错,豪吃豪饮,甚至灌酒。不把对方灌醉了,不足以表明情意深。日本人则不同:找个小酒馆,最好还要是“会员制”的,没几个人,点了酒,自己喝。在我们看来,寡淡无趣得很,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而且他们基本不扰人,即使醉了。当然他们也不喜欢别人侵扰。我曾听一家夜总会的营业部长批评手下的侍者,因为侍者随便伸手把客人桌上的空碗盘撤掉,他说:一张桌子就是一个私宅,你不能擅自侵入,你要先征得主人同意。听起来有点难以理解,然而想想,也在理。
中日两个民族,趣味大相径庭,中国人喜欢“大”,日本人喜欢“小”。安部公房有一部小说《箱男》,写一个男子竭力钻进一个厚厚纸箱里,虽然是为了逃避一张永远不存在的证明,但这姿势却是个极好的象征。中国地大,江大,气也大,李白写诗,动不动就“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其气魄,令日本“汉诗诗人”倾倒。但“汉诗”在日本不是主流,只是一些喜欢中国诗歌的文人在仿作。日本文学的主流是精巧,细致:徘句,随笔,私小说,新感觉,川端康成则精巧到了病态的程度。
在日本人的美意识里,有“以小为美”的倾向。在《枕草子》中的“うつくしいきもの”(美的事物)一段里,清少纳言总结了什么是美丽:画在甜瓜上的小脸;小雀儿一听见人家啾啾地叫,就一蹦一蹦地过来;二、三岁的小孩儿急忙忙地爬了来,他们很敏锐地发现了路上极小的尘埃,用系着丝带的小手指撮起土给大人看,甚是可爱……雏祭(桃花节)的各种器具。从池中捞起小荷叶细瞧,还有极小的葵叶,也都很可爱。在最后清少纳言还总结道:“何も何も小さきものはみなうつくしい。”(无论什么,凡是小的就是美的。)
被紫式部称为“物语文学的鼻祖”的《竹取物语》,女主人公赫映姬是个只有三寸大小的女孩。当竹取翁在竹子中发现她时,感叹到只有三寸大小的小女孩真是美丽得惹人怜爱,由衷发出美的赞叹。有意思的是,这里是把人装在狭窄的竹筒里,而电影《箱中女》则是把爱的女人装在箱子里,异曲同工。从竹筒到箱子,体现了日本人的审美取向。这种审美取向,大凡是出于日本的国土狭小。在日本人的口头禅中,经常有关于“狭小”的句子,其语气暧昧,难说是客观陈述,还是无奈自嘲,但似乎又有着一种自得。日本人一方面哀叹生存空间的狭小,另一方面又踞“小”而自得。
韩国学者李御宁指出,这种自得有着一种“缩”的特性。能量奇大的巨人,被浓缩成小小的一寸法师、桃太郎,以针为刀、以碗为船;广阔的宇宙与变化的四季,被压缩在短短的徘句里表现;盆景、插花乃至现代的半导体和电脑,无一不是“缩”的例证。韩国的咸菜是连汤带水的,而日本的咸萝卜是干爽的;和式的餐桌上基本是干是干、汤是汤,分得很开,于是能产生出“便当”来,丰富多样的膳食被收缩在一定的狭小的空间里,成就了独特的“便当文化”。“文库本”袖珍图书也正是“缩”的表现,石庭、茶室是自然的缩小。中国的团扇传到了日本,被改成了折扇,可以缩小,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可以拿在手里把玩。这种折扇打开来,其形状颇像富士山的倒影,让我们想起江户时代汉诗诗人石川丈三的一首叫做《富士山》的诗:“仙客来游云外巅,神龙栖老洞中渊,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同样的扇子,这不是巨大的孙悟空扛着扇火焰山的芭蕉扇,而只是缩小成精巧供玩的小器具。
中国人常常看不起这种“小”。但是,这“小”,并不只是“小”。小小的茶室与巨大的城郭是同时代的产物,半导体、集成电路的日本同时是巨型油轮的日本,拥有世界上无出其右的巨大钢铁厂、巨大贸易公司。神社缩小为神舆,进而缩小为家庭的神龛,再缩小为护符,但文武天皇命令全国家庭设置神龛之后,圣武天皇则开始修建东大寺,成为八世纪的世界上最大建筑。正如另一个韩国学者朴俊熙所说的,日本人的“缩”,只是表面现象,追究其本质,便现出“志在扩大”的原形。这“缩”,勿宁是一种曲折反向的获取。特别是明治维新以来,扩大行为有更是目共睹。在“战后”,日本龟缩一时,转而以电子为中心,从经济方面向整个世界扩大,直到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大国。而同样在那个时代,我们在干什么呢?我们在夸海口要赶英超美,不得,又撒泼地掀起了“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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