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里兰卡复活节大屠杀看宗教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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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里兰卡复活节大屠杀看宗教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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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days ago
美国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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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复活节,斯里兰卡发生的连环恐怖暴力事件震惊世界。这次恐怖事件突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多个受过高等教育,事业成功的富裕家庭成员竟然可以自愿成为自杀炸弹客。问题出自宗教,还是其它的意识形态?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些问题?
正文共:596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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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临风
斯里兰卡复活节大屠杀
2016年国务大臣颁奖给马哈茂德,儿子英沙夫站在右边(图片来自英国《太阳报》)
英沙夫·阿哈迈德·易卜拉欣(Inshaf Ahmed Ibrahim)是一位33岁(有说35岁)的商人,出身于富裕家庭。父亲马哈茂德·尤素夫·易卜拉欣(Mohamed Yusuf Ibrahim)是斯里兰卡最大的香料出口商的老板,曾经因为替斯里兰卡赚到最多外汇而受到政府褒奖。马哈茂德在首都科伦坡是有名的慈善家,在政界里也长袖善舞广结人缘。他一共育有6个儿子,3个女儿。
老大英沙夫是香料公司的出口总监,他自己还拥有一家铜业公司。根据属下的描述,他为人十分慷慨,对人和蔼可亲。
英沙夫31岁的弟弟,伊勒姆·阿哈迈德·易卜拉欣(Ilham Ahmed Ibrahim)也在香料公司任职。伊勒姆的思想比较激进,多次被警方找过麻烦。
2019年4月21这天是基督教的复活节,教堂里参加崇拜的人群特别多。为了庆祝节日, 高级酒店的餐馆生意也特别好。
英沙夫在复活节前夜就住进了五星级的肉桂大酒店。英沙夫告诉妻子他要去趟赞比亚,临别时,他在车外多停留了片刻,然后对妻子说要坚强,便离开了。
复活节早上英沙夫背着一个大背包,来到三楼的餐馆用餐。摄像头的记录显示,犹豫再三后,英沙夫最后走进了餐厅。他选了一个靠中间的位子,坐在那里吃完了早餐,静静地等待着。用餐的人群越来越多,餐馆外面排起了长龙。大约在8点50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20个用餐的客人瞬间被炸死。
几乎同时,他的弟弟伊勒姆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二楼餐馆引爆了背包炸弹,他也是于前晚住进这家饭店。另一位炸弹客在餐馆的另一头同时引爆,33人当场死亡。丹麦首富波维森一家六口当时正在餐馆用餐,三个天真活泼的孩子的生命就在一瞬间被掐灭!
根据伊勒姆在酒店留下的地址,警方当天下午来到了伊勒姆的家。他家住在一个高档的住宅区,门口停了好几部豪车。开门迎接特别行动队的是伊勒姆的妻子。看到警察,她冲上楼,引爆了炸弹,当场把三位警察和两个孩子炸死,加上自己肚子里的胎儿。
不仅如此,英沙夫还有一位弟弟在逃,警方逮捕了他们的父亲马哈茂德,认为他涉嫌包庇儿子们犯法。
炸弹客中有一位阿卜杜拉·拉蒂夫·贾迈尔·穆罕默德(Abdul Lathief Jameel Mohamed),他曾经在英伦的金斯顿大学主攻航天工程,并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拿到硕士学位。阿卜杜拉在澳大利亚求学期间接触到极端伊斯兰, 后来他前往叙利亚加入伊斯兰国,最终返回斯里兰卡。
连环爆炸地点分布图(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这次复活节的连环大爆炸,一共有九位炸弹客参与,最近估计死亡人数达253人,其中有45位外国游客,受伤人数达500多人。根据官方报道,这次大屠杀是由一个很小的穆斯林极端组织“国家一神教团”(National Thowheeth Jama'ath,NTJ)所发动。NTJ的极端言论和一些非法行为一直被斯里兰卡的主要穆斯林团体所挞伐。
札哈兰·哈希姆在YouTube上宣讲极端伊斯兰(YouTube截屏)
屠杀行动的领袖札哈兰·哈希姆(Zahran Hashim)是香格里拉的第二个炸弹客。他是NTJ的创办人,一直在积极传播萨拉菲主义。 札哈兰最佩服的“传道者”是印度的Zakir Naik,后者是印度传播萨拉菲主义最力,也最有影响力的人。
这次连环大爆炸发生的地点包括三个高级酒店,两座天主教堂,以及一座福音派锡安教堂。从其精心策划到成熟执行,一般估计肯定有伊斯兰国的参与。伊斯兰国事后立刻发表声明是他们干的。他们的对象是基督徒、西方上流社会的象征,以及外国游客。
令人困惑的炸弹客
这次的连环恐袭显然受到了3月15日新西兰清真寺惨案的刺激,但是像这种大规模的攻击,从选择软肋的国家地点,到训练人员和制造炸弹等等来看,筹划很可能老早就开始了。所以,这次惨案更有“宣扬国威”的成分。
不过,这次连环大屠杀事件最让我吃惊的并非是它的规模和专业性,而是参与者的社会地位,经济状态和教育程度。以英沙夫为例,他事业有成,私人生活上没有任何愤世嫉俗的理由和背景,为什么竟然会抛妻别子,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英沙夫的妻子来自富裕的珠宝商家庭。她的哥哥23号接受访问时说:“我无法相信这个家庭中有不止一个成员参与恐怖袭击事件。 他们简直是精神病患者。”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我妹妹一直无法说话。 她对与这样一个男人结婚感到非常沮丧。我也不再感到安全,就是在自己家里也如此。 我感到很恶心,他们竟然这样对待那批无辜者。”
跌破眼镜的不仅是英沙夫的小舅子,人们都无法接受如此显赫的家族也会产生自杀炸弹客?
他们一家不可能都是精神病患,那么是什么力量扭曲了他们的世界观呢?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过了,很多时评都认为,元凶是NTJ的极端伊斯兰的信仰。
那么究竟是信仰中的哪些元素使得他们的世界观如此受到扭曲,以至于厌世到做出反人类的罪行呢?到底是什么意识形态促使他们放弃自己优裕的生活,宁愿选择暴力和死亡?难道仅仅是仇恨和恐惧吗?
从个人来说,他们没有任何强烈仇恨和恐惧的理由。况且,对待仇恨和恐惧有很多理性的处理方式,这些生活优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不知道吧?
根据《华盛顿邮报》25号的报道,邻居们说,马哈茂德是位和蔼可亲的人,喜欢跟人打招呼、聊天。因此事情发生以后,邻居们简直不能相信会跟他有关。
邻居们还说,马哈茂德的孩子们的家庭成员平常很安静,不太抛头露面,他们的女眷更是足不出户。不过他们注意到,易卜拉欣家的男人祷告时会做出一种不寻常的手势,那种手势来自萨拉菲主义的信仰,也就是沙特品牌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
在《你知道吗?沙特阿拉伯的最大输出不是石油》一文中,笔者试图说明,萨拉菲主义是制造恐怖主义的温床。
不论是什么宗教或主义,它一旦成为这个信仰群体指导性的意识形态,成为认识和解读世界的中心理念,成为他们生活的目的和动力,这种力量将变得无坚不摧。这时,它已经超越了宗教理性,进入狂热的政治和权力争夺的领域。这种意识形态极端危险,因为它是狂热的、盲目的、反理性的、反人类的。它只有敌我,没有是非。
“萨拉菲主义”与“伊斯兰主义”
任何宗教都可能有狂热分子,都有极端思想,你都可以从其教条中找到暴力的渊源,就连佛教都不例外。因此,与其归罪于整个“伊斯兰教”,或许有个更恰当的名词可以形容这类极端思想,那就是“伊斯兰主义”(Islamism),特别当这种思想被用作政治手段的时候。
伊斯兰主义与伊斯兰教有何不同?一般人或许不能了解。简单说,伊斯兰主义不等于伊斯兰教,也不能代表伊斯兰教的信仰,但却是与伊斯兰教中的极端主义息息相关。
伊斯兰主义这个词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期开始在法国学术界有了新的涵义,到80年代中期开始在英语里出现,它是20世纪中叶以后的产物。伊斯兰主义是一股综合了宗教、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反西方殖民主义),以及反现代化的元素,并带有愤怒情结的政治思潮。
伊斯兰主义主张穆斯林要回到他们的宗教信仰中寻根,并且在政治上统一思想。 伊斯兰主义认为伊斯兰不仅是一种宗教信仰,而且是有一套政治理念的意识形态。伊斯兰主义与“政治伊斯兰”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两个词经常被互换使用,虽然意义不尽相同。
绝大多数斯里兰卡的穆斯林无法理解恐怖分子的动机,集体谴责其暴行。可见,让人狂热与失去人性的并非伊斯兰教,真正的问题出在给伊斯兰主义提供养分的根源,例如萨拉菲主义。这种意识形态才是文明社会所必须严肃面对的课题。
斯里兰卡基督教会的反应
斯里兰卡大部分是佛教徒(70.2%),其次是印度教徒(12.6%),再次是穆斯林(9.7%),基督教徒占有7.4%的人口。这次受到攻击的基督教堂有三间,其中两间是天主教堂,一间新教教堂。
圣安东尼神殿的前门(图片来自教堂网站)
位于科伦坡的圣安东尼神殿(St. Anthony's Shrine, Kochchikade)是一间有两百年历史的天主教会,在这次恐暴中有超过50位信徒丧生。
科伦坡大主教宣布,下个周日(28号)关闭所有科伦坡的天主堂。他在自己家的小堂里用电视传播的方式主持弥撒。斯里兰卡的总统与首相(两个政敌)都来到他家,参加崇拜并表达支持和慰问。
一个参与电视弥撒的家庭(采自vaticannews.va)
不过,还是有不少信徒来到圣安东尼神殿天主堂,在教堂门外流泪哭泣,唱诗祈祷,将近一个小时之久。结束后大家点着蜡烛,表达对死者的怀念。许多街坊邻居也来参加,以示团结。
早上九点整,就是上周日炸弹引爆的时刻,教堂的钟声响起,全体大声哭泣。一位天主教徒母亲说,她无法入睡,许多孩子们失去了双亲。
另外一位58岁的商人对《纽约时报》的记者说:“作为天主教徒,我们被教导要饶恕。过去的已经过去。”
圣塞巴斯蒂安天主堂正门(图片来自教堂网站)
位于科伦坡北郊的圣塞巴斯蒂安天主堂(St. Sebastian's Church, Katuwapitiya)所受到的损害最大,至少有93人罹难。我们可以从墙壁上炸弹碎片的痕迹看到可怕的巨大杀伤力。
圣塞巴斯蒂安天主堂劫前的景象(图片来自网络)
圣塞巴斯蒂安天主堂劫后的景象(Photo Credit: AP)
圣塞巴斯蒂安天主堂内圣雅各像周围墙上留下的炸弹碎片(Photo Credit: AP)
第三个受到袭击的教堂是位于斯里兰卡岛东部,巴提卡洛阿市的福音派锡安教会。一位机警的会友对背包客产生怀疑,不准他进入教堂。炸弹客只能在前门外引爆,造成28位会友死亡,包括16个孩子,另外有100多人受伤。
罗衫牧师发表饶恕的讲话(图片来自YouTube视频截屏)
立刻从奥斯陆赶回来的罗衫(Roshan Mahesan)牧师,心情十分沉痛。几天后他用视频的方式发表谈话:“我们受伤, 我们也生气。但是,作为锡安教会的资深牧师,我代表整个会众和每个受到影响的家庭,我们对自杀炸弹客,以及派遣炸弹客的团体说:我们爱你,我们原谅你。”
在另一个场合,他告诉会众说:“你们(凶手们)无法把我们和上帝分开。”
安葬死难者场景(图片来自网络)
几乎每天都在主持安葬死难者的罗衫牧师能够在悲痛和愤怒中说出饶恕凶手的话,我们只能说,这是信仰的力量,因为耶稣在十字架上也曾向上帝祷告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自己不明白。
宗教暴力与文明的进步
人类文明的进步是缓慢的,享受了现代文明的成果,并不等于你的心灵已经进入了现代文明。居豪厦、开豪车、办企业仍然不能让你的心灵进步。工匠的进步,技术的革新,这些硬件并不能带来现代文明。只要你的心灵还沉潜在原教旨主义的深渊,你实际上还活在中古世纪,不论你信的是什么宗教或主义。
任何的宗教都传布爱的信息,包括伊斯兰教。基督教从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走出来了,从17世纪的宗教战争走出来了,也从奴隶制度和吉米克劳法走出来了。许多仇恨的信息,在当初不也是被振振有词地用来为政治利益和权力争夺服务吗?
以英国为例,工业革命所带来的不过是更多的剥削,更多的不平等,以及环境的重度污染。直到经过漫长的19世纪的洗礼,人道主义才开始生根。这其中,宗教的角色从权力和利益团体的捍卫者逐渐转变为支持人道主义的精神支柱,这些变化不是一天造成的。
由于种种外在和内在的原因,穆斯林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十分坎坷。但是,近数十年来恐怖主义的兴起,说明内部的改革刻不容缓。这是伊斯兰世界应该正视伊斯兰主义的时候了,不要让萨拉菲主义这类极端意识形态来定义伊斯兰教,更不要让绝大多数的善良穆斯林成为极端主义的受害者和替罪羊。
斯里兰卡岛的形状就像是一颗泪珠,它似乎象征着斯里兰卡在历史上所承受的伤痕和苦难。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眼泪转为欢笑呢?
部分参考资料:
1. “Sri Lankan spice tycoon’s sons and daughter-in-law were suicide bombers in Easter attacks,” by Joanna Slater & Amantha Peresa, Washington Post, 2019-4-25.
2. “The wealthy spice trader father of 2 of the Sri Lanka bombing suspects has been arrested and accused of aiding his sons,” by Ashley Collman, Business Insider in Singapore, 2019-4-25.
3. “The wealthy spice trader father of 2 of the Sri Lanka bombing suspects has been arrested and accused of aiding his sons,” by Frank Chung and Natalie Wolfe, Australia news.com, 2019-4-25.
4. “What’s behind the terrorist attacks in Sri Lanka?” by Foreign Policy Editors, 2019-4-21.
5. “Blood brothers: The wealthy family behind Sri Lanka’s suicide attacks,” The Economic Times, 2019-4-25.
6. “At a Bombed Sri Lankan Shrine, Talk of Miracles Past and Present,” by Mujib Mashal and Hannah Beech, New York Times, 2019-4-28
7. “Pastor of Sri Lankan Church Devastated By Bombing Attack Forgives Suicide Bomber,” Relevant Magazine, 2019-4-26.
8. 《斯里兰卡爆炸案中,两个巨富家庭的迥异命运》,by JEFFREY GETTLEMAN, KAI SCHULTZ, MUJIB MASHAL, RUSSELL GOLDMAN,纽约时报中文网,2019-4-29.
作者简介
临风,本名熊璩,出生于重庆,台湾长大。曾任台湾大学数学系副教授 ; 克雷超级电脑公司(Cray Research, Inc.)研究部总工程师; 惠普公司中央实验室部门主管,大学关系部亚太区主任等。2011年退休,全力读书、研究、写作。在中国大陆出版有《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201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
撰文:临风
编辑:雯君